《怦然心动之公交篇》旷野荒郊

1、一

　　到这个城市已经一个月了。
　　青年站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随着颠簸的车厢摇摇晃晃。耳边充斥着陌生的方言，稍稍偏头，只能望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每颗都垂下相同的角度，底下，是被屏幕的荧光映白的脸。偶尔有几颗直愣愣地竖着的，耳朵里塞着隔绝一切的耳机，无神的双眼望着车窗外昏沉的天空。
　　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呢。他想。在学校时满脑子的理想，对社会的渴望，如今也渐渐没了分量。
　　他转过头看车窗外的天空。那里晚霞已渐消，飘飘悠悠，几朵暗淡的浮云。
　　一天又要过去了。
　　公交短暂的停下，人群呼呼啦啦地挤下车。方才还拥挤不堪的车厢内霎时间变得空荡荡的。他寻个位置坐下，小腿的酸痛得到了些许缓解。
　　青年租的房子临近了郊区，每日上下班路途甚远。所幸这趟公交的起始站就在小区大门外不远，不用转车就可以直接到公司所在的软件园。早上九点上班，路上红灯加上堵车，他不得不赶七点的车次。这个时间点坐车会提早二十分钟到公司，但再晚一班，就要迟到五分钟了。这也是他最近两天才摸索到的规律，刚搬家那会儿，这边路尚且摸不清楚。这小区楼盖得诡异，大门朝向很偏，每幢楼又都一模一样，导航也很不靠谱，他来回换了几条路线，连着迟到了四五天，才算稳定了下来。
　　公交晃晃悠悠停在了终点站，车门自动打开，车内广播着冷清的机械女声，提醒着睡眼惺忪的乘客们。车内的人三三两两下车，然后四散而去。他忍着疲乏，熟练地走向对面的便利店，购买今天的晚餐，还有明天的早饭。
　　公交车在他进入小区时，也瞬间漆黑一片。一个红色的小点突兀地亮起，带着些白烟，明明灭灭，最后被人掐断。
　　一天彻底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如清晨的空气那般清爽，直直地打在初夏的树丛中，打在晨起的鸟儿上，打在厚厚的窗帘里。欢快的闹钟声骤然响起，又被啪地打断。青年顶着一头乱毛猛地坐起，又唰地倒下。五分钟过后，闹钟又叮叮铃铃开始响，青年挣扎着重新坐起，清醒几秒，按下闹钟，下床洗漱。
　　七点整。青年匆匆忙忙地跑出小区，所幸公交还没走，于是便快走几步打卡上车。车厢内空空如也，司机看见他，抬手掐灭烟头，随手将残存的烟味挥出窗外。青年这才发现，这开车的司机是个挺帅气的男人。高高大大，长手长脚，坐在驾驶位上显得有些拘束，但他却丝毫不在意一般，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坐得很是散漫。脸庞俊毅，棱角分明，一看就不是江南水乡的人。那司机握上方向盘扫他一眼，他才恍然自己在盯着人家看，不禁暗自懊恼，忙道声歉，急急走到最后一排靠窗位坐下。他刚刚坐稳，车子便打个火，不急不慢的发动了。
　　公交车平平稳稳地走，青年刚开始还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出神，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靠窗睡过去。
　　车子走得更平稳了，红灯，拐弯，都没有惊醒青年。
　　直到又一个车站，陆陆续续上来一波又一波乘客，青年才被嘈嘈杂杂的脚步声和身边人的动静惊醒，看看车站牌，算算路程，完全没了睡意。
　　耳边响起提示音，青年提前离开座位，抓紧扶手稳住身体，夹在晃晃悠悠的人群中等待下车。他无意识地转向前，突然发现后视镜里映着那司机坚毅的脸。原本散漫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深潭似的眼眸中似乎透着无比的专注，双唇微抿下巴紧绷，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正襟危坐的姿态和早上那随意懒散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青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提示音响起，车门打开，才猛地回过神来，赶忙和人群一起下了车。
　　直到进了公司，坐在椅子上，青年才从飘忽的思绪中走出来，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里映着自己恍惚的脸，仔细想想自己神游了什么，却也没有任何头绪。
　　也许是不太常见这一类的人吧。他想，也许是因为那司机的前后差别让自己太过吃惊。拍拍脸振作精神，打开电脑，又开始了漫长而又繁琐的工作。
　　太阳悄无声息地偏向西方，云霭慢慢聚集到残阳周围，染上一圈金色。
　　青年关掉电脑，眨眨干涩酸胀的眼睛，站起身来整理桌面，倒掉早已放凉的茶水，才拿起公文包徐徐迈出软件园。
　　又是忙忙碌碌又鲜有收获的一天。
　　来不及感慨，公交车过来了。急急忙忙跟着人群上车，交通卡却没来得及拿出来。人群纷纷挤过他往车后去，青年孤零零地站在刷卡机旁边，手忙脚乱地找交通卡。好不容易刷了卡，车厢里面已经挤不进去人了，无奈之下他只好站在原地。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扶好。”青年下意识地抓住身后的栏杆，公交车也随之叱得一声打火，动了起来。
　　青年这时才发现，驾驶座上坐的竟然是早上的那个司机。司机依然专注的开着车，仿佛刚刚没有开过口一般。青年怔怔地看着他稍稍紧绷的侧脸，莫名的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巧合。
　　司机平稳地开了一路，青年也有意无意地看了一路，越发觉得这开车的男人实在是稳重。无论是等红灯，还是等行人，或是在交叉口堵车，这男人的表情似乎从来不曾变过，依旧是平静无波，带着一股成熟的专注。
　　车上的乘客随着一站又一站停靠，一波又一波的下了车，渐渐地，车厢已经空了大半。青年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休息下站得酸痛的双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车内亮着昏暗的白炽灯，车外是五彩斑斓的霓虹。
　　这时乘客大多都已经疲乏，都一个个地靠在椅背上，有些正一点一点地丢着盹。青年也感到有些累了，从中午一点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七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胃早就隐隐作痛，但是如此也比不上精神上的困乏。青年揉揉太阳穴，又望望后视镜，那司机刚毅的面孔映在上面，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但也许是因为过了繁华的路段，也许是没有了那么多的乘客，他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下来。
　　他也是个平常人嘛。青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高兴，高兴到虽然疲惫，还是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那笑容浅浅的，带着几分俏皮，还有说不出的释然。
　　离终点站没剩几站地了，乘客又少了几个。青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缓缓退后的高楼发呆，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想着事情。自己从起始站坐车，就能见到那司机。那么早，还是首发站，那司机得起多早上班啊。又想，自己是坐公交上班的，那公交车司机是坐着什么上班的呢？摩托车？再想想，要是冬天的话，大早上开车多冷啊，怪不得他长得那么结实，耐冻啊……想着想着就慢慢合上了眼睛。
　　车上的乘客又下了几个。最后，车上就剩下，那个不紧不慢开车的司机，还有坐在最后靠在车窗上浅眠的青年。车子慢慢悠悠，又四平八稳地行驶着。路上鲜有行人了，只剩下两排路灯静静地站立着，洒下一片昏黄温暖的灯光。
　　清晨，热闹鸟鸣又在安静的小区里响成一片。
　　青年站在洗漱台前，一边吭哧吭哧地刷着牙，一边默默地懊恼自己昨晚被那司机叫醒后后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就逃走的事情。青年暗骂自己蠢蠢蠢！跑什么呢，不就是在车上睡着了被那司机叫醒了么！结果一着急，什么都给忘了，连今天早上的早饭都忘了买就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不过。青年又想，自己迷迷糊糊醒的时候，眼前模糊一片，只有那司机的眼睛倒是清亮的厉害。
　　几次出神的结果就是，青年又踩着点出门了。已经七点整，青年在电梯里心急如焚地盯着显示屏逐渐减小的数字。从十五慢慢变小，终于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青年拔腿就往小区大门跑去。一边跑一边祈祷那位司机先生晚起个五六分钟。
　　当然事与愿违，那司机还是准准的到了始发站。但是当青年呼哧呼哧跑到车站的时候，公交车还静静地呆在那里。从驾驶室的车窗飘出一缕白烟，那司机依旧懒散地坐在驾驶位上，好像不知道距离发车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似的。青年一步跨上车，刷卡，一手拉着身旁的栏杆，转身噌的一下就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喘气。
　　等他喘匀了气，那司机才不紧不慢地打火，启动了车子。公交车又徐徐地上了路。
　　青年小心翼翼地暗暗观察着司机。他是在等我么？青年暗想。随后又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
　　不过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靠前，近的都能看见司机脖子后面硬硬的发茬。从这个角度看，司机侧面的轮廓更加硬朗了，挺直的鼻子，略微深陷的眼窝，凌厉的唇线。尤其是握着方向盘时抬起的前臂，肌肉线条很漂亮。
　　工作的时候也很认真。青年默默地想。还，还真挺帅的。
　　正在愣神间，车子停下了，刚好遇到红灯亮起，还得等段时间。
　　青年揉揉不适的胃，昨天晚上慌得没有去便利店，晚饭连带今天的早饭，两顿没吃了，今天不管迟不迟到，到公司还要先去买饭才行。正难受着，从前面飞过来一个塑料袋，青年忙伸手接过。只听那司机头也不回的说：“早饭买多了。“
　　青年打开袋子，里面包子和豆奶完完整整，热气腾腾。青年忙拿出钱包想要付钱，就又听那司机开口道：”剩下的东西，要什么钱。拿着吃。“
　　青年看着包装的严严实实的“剩饭“，眼睛被热气熏得发酸。他小声道谢，打开豆奶喝了一口，只觉得香甜温暖，好像一路暖到了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年还是每天慌慌忙忙地赶早班车，司机还是懒懒散散地在车里抽着烟。仿佛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青年无论是早是晚，总是有辆车，有个人，在静静地等他，永不厌倦。
　　青年常想，自己还是很幸运的，能够在陌生的异乡，得到这样小小的温暖。于是每天早起也有了动力，上班也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青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自己同司机之间这种默不作声的平和也不会被打破。
　　然而生活的乐趣，就在于它的琢磨不定。
　　又是一个夕阳渐落的傍晚。青年熟门熟路地打卡上车，又被堵在了刷卡机前。司机看他扶好，就不急不慢地打火，发动车。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行驶过几站，走走停停，仿佛和平常一样。
　　青年依旧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开车的男人，看他帅气地转动方向盘，沉稳老练。又一站，公交停下后，一波人推挤着上车。青年已经尽力让开，还是被人群推搡到车厢中间，只能伸长胳膊，勉强地够到栏杆，双腿紧绷，努力让身体保持平稳。
　　人多，车就开得比较慢，人们像挤在罐头里那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悄声无息。突然，一个猛的刹车，站着的人纷纷向前倒去，虽然没有什么人摔倒，但也有不少人开始骂骂咧咧。青年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转头就见那司机长腿一跨走下驾驶座，随手抓了放在前台上的抹布，就径直往车厢后面走来。乘客看他人高马大气势凌人，吓得都一个个躲得老远。青年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过来干什么。那司机走到他跟前，也没停，直接一把把毛巾塞到他手里，说道：“过来帮我一下。“就又往后面走去。青年抓着毛巾怔愣片刻后，忙跟了上去。
　　男人一刻不停地走到后门，两旁的乘客早就躲到前面去了，就剩一个其貌不扬，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全身发抖地抓着栏杆，一脸惊慌地望着他。颤抖着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被男人一把抓住胳膊一拽一拉，扭到了背后，只听咔啪一声，男子痛的张嘴大叫起来。男人双手压制着他，抬头望了青年一眼。青年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看手里的抹布，瞧瞧那男子痛苦的表情，又看一眼男人深潭似的双眼，终于一咬牙，将手里的抹布一把塞进了那男子的嘴里，堵住了男子的痛呼声。男人赞赏的朝他笑了下，然后一把将中年男子拖到了折叠座椅旁，将他的两只胳膊交叉缠在栏杆上，一手死死握着两只手腕，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手铐来，利落地扣在了男子的双手上。那中年男子痛的冷汗直冒，身体一歪坐到了地上，嘴被堵着说不出来话，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男人收拾了当后整整衣服，又从前面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来，展开在众人面前，那赫然是一张警察证！众人这才松一口气，接着就是一阵嘈杂。有些人大着胆子问那人犯了什么事，男人没有搭理，只告诫周围拿着手机蠢蠢欲动的女孩子们别拍照，就又径直回去开车，不过经过青年旁边时，伸手拍了一下青年的脑袋，又引起一小波惊呼。
　　摸着自己被拍过的脑袋，青年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心里面翻江倒海。
　　他他他竟然是个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