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带刀》宝辛

5、小刀

　　言珏从身后揽住姚疆，想要将她扶起来，却感觉到一股赖皮的劲儿与自己相争。

　　姚疆的屁股好像浇筑在门槛上，死活就是不肯起。

　　言珏眉心一蹙，尽量耐心地哄着：“快起来，地上凉，坐久了会生病”。

　　说着，又伸手去拉她。

　　姚疆一扭身子往边上缩了缩，避开了他的手。

　　沉默一瞬，言珏缓缓将手收回去，然后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起来”，命令式的口吻，声音低沉而压迫。

　　仿佛方才的温柔只是幻象，并未真正存在过！

　　姚疆将脑袋埋在膝盖上，不动，也不吭声，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言珏也不再言语，就这么垂目看着她。

　　厨房方圆百步内瞬间冷凝冰封。

　　进出的厨子下人们个个屏着呼吸，垫着脚尖。表面上眼皮都不敢抬一个，私下里耳朵却一个个支棱着，心里头都很诧异这姑娘是谁？居然如此甩丞相大人的面子！

　　如此过了半晌，到底姚疆先沉不住气，于是抬头，用眼角瞄了言珏一眼，低头，半晌，又瞄一眼。

　　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耷拉着脑袋往言珏身边挪了几步。

　　如此，言珏面上终于缓和，一双冷如寒星的眸子也终于染上了笑意。

　　他摸摸姚疆冰冷的脸颊：“这才听话！这里太冷，你不能受凉，走，我送你回房间”。

　　于是言珏拉着姚疆的手走在前面，守在门外的阿绿赶紧跟上。

　　走了几步，姚疆忽然开口：

　　“我想要一把刀”。

　　声音低得像蚊子在哼，但是言珏还是听到了。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

　　她是他养出来的一只豹子，现在要将她圈养成家猫，就必须拔掉她的爪牙！

　　“我想回开原”。

　　“开原军已经解散，不是跟你说过，你不能再打仗了吗？”言珏语气中已经有些不耐，这些年来他杀伐果决，令行禁止，说出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我想离开”！

　　闻言，领先半步在前的言珏脚步一顿。

　　他回首，半眯着眼睛盯着她，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昏暗静谧的天空：“离开我，你要去哪”？

　　去哪？不知道！

　　过去的八年里，跟姚疆生活息息相关的，只有言珏，阿钺，小鱼和军队。

　　而后三者都是言珏给她的。

　　离开他，她要去哪？

　　但是不离开，她要怎么过活？

　　这对于头脑简单的姚疆来说是个无解的命题，超出了她的思考能力范围。

　　她睁大了双眸，明丽动人的瞳孔中盛满了不解与困惑......

　　这样的眼神叫人心疼！

　　言珏心软，将她往身前拉了拉，仔细地将她身上的大氅裹好，轻声哄道：“你好好养身子，如果没事做的话，可以让阿绿教你写字。不是一直想学写字吗？阿绿是小鱼的妹妹，小鱼会的阿绿都会”。

　　姚疆默默点头，兴致缺缺。

　　她是很想学写字，但是相比较写字，她更想要刀子。她是很喜欢阿绿，但是相比较阿绿，她还是更想念小鱼！

　　一路将姚疆送回房间，言珏破天荒地抽出来一个时辰，陪姚疆用了午膳。

　　虽然姚疆住的越溪小院离言珏的院子并不算远，但是言珏能来看姚疆的时间并不多，更别提和她一起用膳了。

　　这事要搁以往，姚疆会很开心，但是今日她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心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叫她喘不过气，沉闷又无助！

　　看着姚疆一粒一粒地数完了半碗米饭，言珏也没心思用膳了。

　　阿绿着人撤去了案几，然后服侍姚疆喝药。

　　等药效上来，一般未时一到，阿绿就会服侍姚疆休憩半个时辰。

　　言珏一直耐着心思陪着姚疆，一直等到阿绿将姚疆的被子掖好，等到姚疆昏沉沉地睡去。

　　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她。

　　才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她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当初凹陷下去的腮也日渐饱满，淡淡的血色开始蔓延在脸颊上，整张脸开始莹润剔透起来。

　　他想，等她身子好了，就给她一个孩子吧！

　　本来这次将姚疆接回丞相府，他就是打算纳了她的。

　　只是言珏行事从来谨慎，在大事成就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孩子。

　　他已经决定要走一条崎岖坎坷的路，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粉身碎骨，有孩子只会是拖累。

　　对孩子的拖累，对他的拖累。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或许是该要个孩子了。

　　等她有了孩子，或许就可以收心了，或许就会甘愿留在这里了！

　　言珏俯身在姚疆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言珏今日本是要去城外点将台点将的，但是在姚疆这里耽搁了。

　　他已经着赵亭带上名册去找周静川，由周静川全权负责。

　　点兵二十万，明日就出发。等这二十万大军开往江北，与江北边防三军联合，就可以对江北最大的一颗毒瘤，肃王姚阔形成包围之势！

　　既然敲山震不了虎，那就只能杀了最大的那只虎，来震慑群兽了。而姚阔就是那最大的一只虎！

　　说起这姚阔，那跟言珏真可谓是老对手了。

　　现在回想一下初衷，言珏忆起，八年前自己之所以扶持姚疆登上储位，本就是为了对付这个姚阔。

　　当年的姚阔声势极大，就如今日的言珏一般权倾朝野，呼风唤雨。

　　作为皇帝硕果仅存的一个弟弟，在皇帝没有皇子的情况下，姚阔几乎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彼时他虽然早封了番地，但是这位“仁孝忠悌”的王爷死活要留在京城侍奉他的皇兄，就是不肯就番。

　　在言珏力排众议扶持姚疆登上太女之位以后，他几乎是用绑着的方式将这位王爷给送出皇城的！

　　据说姚阔出皇城的那天哭得惊天动地，整个城楼的人都听到他在嚎：国有妖孽，国之将乱！

　　这个国有妖孽，当然指的是言珏，国之将乱，第一个乱起来的却是他姚阔。

　　各为己利罢了！

　　下午言珏直接去了周静川的将军府，临出征前还有很多事务需要交代清楚。

　　彼时周静川正在演武场练兵。

　　周府管家直接将言珏领到去了演武场，周静川早就在演武台上等候了。

　　时辰还早，言珏站在演武台上，眼光在场中随意巡睃，然后慢条斯理地跟周静川交代事务。

　　过了一会，忽然便见他随便游移的目光定格在演武场的一个角落里。

　　那个角落里有个瘦小的士兵，背对着演武台，正在吃力地拉弓。

　　言珏觉得那把金雕弓比他的小身板还要结实三分！

　　那少年细弱的胳膊不停地抖动，手指一个没抓牢，箭矢离弓而去，然后软绵绵地落在三步开外的地上。

　　言珏指着那少年，似笑非笑地问周静川：“这样的少年也出征”？

　　“哎？哪个？”周静川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在看到那个少年的背影之后，周将军一愣，然后一拍大腿，“这小祖宗怎么跑来了”？

　　“谁”？言珏问。

　　周静川看了言珏一眼，眼神忽然黯淡，半晌，低叹一声：“仇温的女儿”。

　　武威将军仇温和周静川，钺瑰乃是言珏在军中的三大臂膀。

　　如今三大臂膀，已斩其一：

　　仇温在前次对宣国之战中阵亡。

　　“仇温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人去了，剩下这个女孩跟母亲相依为命”，说着，周静川复又叹息一声，语气沉重，“仇将军死后哀荣虽盛，朝廷封赏也多，但是那些毕竟是死物。这孤儿寡母的也没个亲戚，怕是难守住家业！我看她们实在可怜，便将这母女二人接回府中赡养，算是我对仇兄弟尽一点心吧，也不枉大家同袍一场”！

　　言珏目光放到远方的天边，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了一会神，他对周静川道：“把她叫过来”。

　　周静川小跑过去，对那“小少年”叽叽咕咕说了一阵。

　　那个“少年”回首向言珏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弓箭往地上一扔，就跟着周静川往演武台而来。

　　到了跟前，看清楚了，果然便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女孩。

　　唇红齿白的，面部线条尤其秀美，本是个瓷娃娃的温软模样，却偏偏生了一双凤眼，微微斜挑出凌厉的弧度，平白给这张秀丽的小脸上增添了几分英气。

　　确实是仇温的女儿！那双凌厉的眼睛几乎和仇温一模一样。

　　女孩看起来十来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成。

　　所以，言珏微微俯首跟她说话。

　　言珏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刀，仇小刀，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小刀”？言珏恍惚了一下，问她，“你很喜欢刀吗”？

　　“当然”，女孩的声音嫩得像刚冒尖的春笋，但是说的话却掷地有声，“有了刀，就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有了刀，我就可以为我爹报仇了”！

　　闻言，言珏摇头：“你爹身为武将，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本一件光耀门楣的事，你如何存了这么大的怨气，又是要找谁报仇”？

　　“你那话也就哄一哄小孩了”，今年刚满十二岁，挺直了身子才勉强到言珏肩膀的仇小刀嗤笑一声，“能活着谁愿意死？就算真的要死，若能遇明主，攻城略池杀伐天下，不叫明珠暗投，那才算死得其所。但是若因为主上昏聩，不分黑白，不辨是非，最终坑死名将，那名将也只能死不瞑目了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周静川也知道这个小女孩难缠，但是乍一听如此论调，周静川还是吓得几乎窜起来。于是赶紧狠狠地瞪了小刀一眼，示意她慎言。

　　“无妨”，将周静川的动作看着眼里，言珏一挥手，“这孩子敏慧，你好好照料她，给她请个师傅好好教导”。

　　说完，言珏转身便要走了。

　　“哎，你等等”，仇小刀忽然从身后叫住他。

　　“怎么”？言珏回头。

　　“你带我回丞相府呗，看在我爹曾经是你的亲信的份上。跟着周静川我能混出什么名堂？说不准他这回出征就跟我爹一样马革裹尸了呢，那我跟我娘不是又没着落了”！

　　一句话说得周静川差点跳脚，一张紫棠色的宽脸憋成了黑色。但是小刀很显然没将他的情绪看在眼里，继续道：“我要跟就跟最大的官，我给你做侍卫也好，侍墨也好，将来说不定你当了皇帝，我还能混出个皇帝身边第一大红人”！

　　言珏来了兴致，似笑非笑道：“当皇帝”？

　　“是啊，等你当了皇帝，会有更多人来巴结你，到时候你哪里还能记得仇温是谁啊，所以乘你现在还记着，我当然要上杆子往前凑啊”。

　　仇小刀在周家演武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把周静川的紫黑脸又逼成青黑色！

　　恨恨地看着她那一张一合的殷红小嘴，周静川真恨不能扑上去，给她捂上。

　　丞相大人向来严谨，这丫头在大人面前如此放肆，这回大人不会放过小刀了吧！该怎么给这丫头求情呢？周静川汗淋淋地觑着言珏。

　　却忽然见他放声哈哈笑起来：“好，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开怀过，这孩子不错”！

　　言珏拍了拍小刀的头，“你去收拾好行李，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收拾什么呀”？仇小刀无所谓道，“等到了丞相府难道还能短了我吃的用的？直接将我母亲领来，我们娘俩跟你走便是了”！

　　点点头，言珏弯腰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这孩子聪明，我很喜欢，但是凡事都不能太过，包括你的聪明。我带你回去可以，可你不要给我惹是生非，知道吗”？

　　言珏说话从来语调平和，但是其间的压迫力却从来能让人冷汗直冒！

　　小刀歪歪头，眨眨眼：“聪明的人都不会在更聪明的人面前耍小聪明，我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言珏慢慢直起身子，轻笑一声：“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