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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精神治愈的第六疗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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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性精神疾病是能够治疗的。
罗拉片、氢溴酸西酞普兰片、三辰片。
最初每日服用一粒。一周后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2粒。对于睡眠的恐惧能够治愈,直到彻底失去作用为止,也能够通过药物好好缓解四五个小时的平静梦乡。
但是,最根本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改变。
情绪、思维、行动力。
就算是装作常人的样子,内心却只有疲惫和厌恶。不想说话,不想睁眼,不想与任何人交谈,意识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抓住,游离在身体之外。夜晚黑漆漆的只有梦魇,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现实就成为了即将迈进的另外一个地狱。
活着,只是为了消耗时间。
不仅畏惧于交谈,也畏惧于最基本地活着。因为太害怕所以没法从床上站起来,明明知道站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在心里复述动作:用手撑着床,坐起来,把脚放到地面,起身。但就算是用尽全身力气,到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却又恐惧得万念俱灰,害怕得转过身来躺在床上。
然后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没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更因为这样让自己的人生显得愚蠢无比。
在美国学习经验的时候,伊文见过很多偏向于抑郁或是自闭的精神病人,他也很清楚这种病人如果被日常环境长期压迫会变成什么样。
——自残,乃至于自杀,往往是这种压迫的自我解决方式。
用□□痛苦转移注意力,用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由于强烈自恨产生的自我惩罚行为,通过自残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或操纵别人。最终疼痛带来欢愉,自残成为上瘾的娱乐方式。当与现实逐渐脱节,痛苦反倒能够确认自己还活着。
但伊文从来没在谢锦赫的治疗报告上看到过任何有关于他自残情况的报告,更何况在这半个月的亲密相处里,谢二少始终表现得和一个正常人无异。
他已经不会对陌生人的接近表现出恐惧,也不会在黑夜里不停发抖——
所以伊文完全没料到谢锦赫的精神疾病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恶化到自残的程度。
……或者更糟。
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伊文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匆匆跑到打开的阳台上,一眼就看到谢锦赫正赤脚坐在阳台边缘的栏杆上,仅用手撑着栏杆,将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目光无神地向阳台外闪着光芒的城市夜景张望。
夜空中冰冻的银琉璃般的群星,仿佛要燃烧殆尽般的煌煌闪亮。浓重的夜色浸透了他身后的景色,也有风不停地鼓动。谢二少的身体像是随时要从高处坠落。
伊文看到了他身上残破的衣服,还有被划开的无数道还流着血的伤口,那些不断流血的伤将他的衣服冷冷地沾湿。鲜血和氧气接触,在黑暗中变成近乎黑的色调。
“少爷,”伊文将声音放得比平时更加温柔,就像是没有看到谢锦赫身上的伤一样,他站在阳台门口,向着对方伸出手,“过来,我们包扎好伤口就去吃晚餐吧。”
面对紧急事态的时候,反倒要表现得非常平稳,甚至假装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若无其事态度,以免刺激患者,而后才在事后告诉他对错。这是伊文学到的经验。
谢锦赫的声音很轻:“那谢争呢?”
他知道什么了?
伊文惊愕地睁大眼睛,虽然在工作情况下他的情绪波动都不大,但这一瞬间泄露出来的反应已经足够让情绪极端敏感的谢锦赫察觉。
谢二少的嘴角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你还是把我当孩子哄。”
谢锦赫将口袋里的什么抛了出来,“啪嗒”,砸到地上的声音。伊文下意识去看那个地上的小小阴影,虽然在日常家庭中并不常见,却也不是什么难以拿到的东西。
——监听器。
“我被抛下了。”谢锦赫的声音很平稳。
不过是半个小时的等待而已,到底是怎么样度过的,就连回想起来都是痛苦。将手脚全都缩成一团,蜷缩在床上,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被恐惧和焦虑支配。
伊文、伊文、伊文。
瞪大黑色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看着天花板。
夕阳鲜红的光芒逐渐从屋子里消退,然后黑暗的触手啪嗒啪嗒湿漉漉地从角落里爬出来。黑暗,就像是干涸的咽喉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被碾压、抽泣般的声音来自于黑暗的深处,仿佛爬过地面的怨恨。
然后,成为了笑声。
任由时间流逝,或者说他已经不在乎时间的流逝。
我被抛下了。
哀鸣在胸膛里响个不停,尖锐的痛楚像是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抱着自己,恐惧却流不出眼泪,想要喊叫,咽喉却被割裂得失去声音,浑身都是被利刃来回刺穿的痛苦,却又没有任何伤口。
伊文绝不会骗我。
但是……谢争抢走了他。谢争绝不会希望我幸福,他一定要抢走我全部的东西,其他的早就无所谓了,但是伊文……就连伊文也……
不。
黑暗渗进来。
伊文从来就不是他的。
全部都是欺骗。
意识到这点,痛苦到最后,反倒变成了平静。
谢锦赫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很奇妙。但是痛苦还是存在,他坐在阳台上,突然觉得特别难过。
他想起当从耳麦里听到伊文那冷静的公事公办的语气时,那种悲伤的情绪是怎样蔓延上来。
当这个与众不同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谢锦赫曾经以为对方会是自己的救赎。
伊文小心选择语句,以免刺激对方的情绪:“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情我们还能够商量,不是吗?”
谢锦赫摇摇头。
他的眼睛空洞,就算是凝视着伊文的时候,眼睛里却好像看不到任何人,如同冰面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水。
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伊文沉下心思打量着患者,了解了目前的情况。
过度投射型依赖。
虽然与患者之间的情况不同,但同样是一种极端的情绪,表现是过度依赖他人,无法为自己的生活做出主张。只要为了能够依靠的人,就能够随时放弃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只为了对方而存活。
过度容忍,甘愿低下,唯一目的只是去依赖着自己视为依靠的对象,但正如极端往往走向死路,过度的依赖情绪,最终也往往走入绝望的死胡同。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把谢锦赫带到了正常人的道路上,其实不过是让他从极端社交恐惧症转变成了过度投射性依赖罢了,如果伊文高兴,谢二少就愿意做出正常人的样子。
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存在。如果他离开的话,这种情况可能就会更加糟糕。
这可,不对劲啊。
伊文考虑了片刻,然后露出微笑。
窗外投进来的暗淡路灯灯光,隐隐缀缀地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里的轮廓,他的面庞侧影也这样被照得介乎于光明与阴暗之间。
谢锦赫一怔。
他从来没见过伊文这个样子。
在他面前,伊文总是显得十分温和,坦诚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并且关心他的每一个情绪波动。
不该是这样。
就像是揭下面具一样,连笑容都显得很冰冷。
青年的神情冷峻得让人想起北地苍郁清冷的大片大片覆盖着雪的针叶林,跌落进去就会迷失其中。露出这样的笑容,就像是埋在雪地中的雾淞,向覆盖着灰色天空的北地苍冷雾气刺出尖锐哀鸣的枝桠。
就这样锐利又傲慢,凛冽又冰冷,把人的脊梁踩到泥泞里去。
谢瑾赫就听见他说。
“真可惜……我知道你会沦陷在这种错觉里,但是太过了。既然喜欢这种温柔的表象,心甘情愿地对真相闭口不言不就好了吗?”
他的话语还是这么柔和,细腻甜软,像是蜜糖,但每一句都让他感觉到被软刀割进来的迟钝痛感。因为太不真实了,直到刀锋刺进身体里才迟疑地意识到血肉里的疼。
谢瑾赫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是掉进冰窟,通体都是冷的感觉。
意识不到。
明明那熟悉的人依旧站在那里,这么近的距离,却好像隔离了两种世界,谢瑾赫就这样单独站在很遥远的地方。
——远远地看他,重新评估他。
“……伊文?”
他的声音像是在人群里和妈妈走失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叫那陌生人的名字。
“我以为我能够救你的。”很轻的声音,“你让我失望了,谢瑾赫。”
利落地说完,他转身离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再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到底为什么还能维持理智。
多么惊讶,为什么还能维持理智。
这样狼狈的自己是多么不成样子。
他呆呆地看着被合上的门,然后从阳台上爬下来,靠着墙,就这么瘫倒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啜泣。
他当然明白,那些不过是错觉和美梦而已,但是青年给他编织的幻觉,对于谢瑾赫来说,的确是重要得不能被夺走的回忆。
精神病患者和他的心理治疗师,不过是如此而已。
但他像是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地里去,没有看到黑暗刀锋一样划下来。
又冷又淡薄,泛着血的味道。那种冷酷的目光,如同他十几年来被梦魇来回反复碾压的黑夜——
我始终无法让他回头看我一眼。
他始终不曾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