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故事》十月维秋

6、 旅途中的女人

　　我在一次旅途中失眠至深夜，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听到了过道上两个女人在聊天。听声音，两人都不年轻了。
　　“你五十好几了，现在才离婚，想什么嘛！”
　　“我现在一想起他的样子就恶心，不离，天天对着他，我嫌命长啊。”
　　“你老公也算好的了，不吸烟不喝酒，对你也没得说，我也没看见你们吵架，怎么这次说离就离了，他是不是……”
　　“他就这样，没干什么事情。我就恨他这样。”
　　“你恨他这样当初还嫁他？”
　　“这种事哪里说得定，要不是这次旅行……”
　　接着，这个女人用极快的语速讲了“这次旅行”的事情。她是那种感觉细腻的人，言谈间就显得繁琐，事无巨细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我当时昏昏欲睡，只听得个大概，记录如下。
　　这是一次旅行出国旅行，本来是他们夫妻二人共同去的，等签证办下来，她丈夫（现在应该叫前夫了）却临时有事，她便自己去了。
　　这种欧洲小国家，照例是清洁的，人也照例显得有修养。她讲到这里的时候语速更快乐，并不时地发出赞美的叹气声。她英文不行，寸步不敢离开旅行团。但在最后一天下午，她想起要给丈夫买份礼物，而酒店不远处就有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她没多想便自己一人去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像香艳小说的开头：店主是位“老绅士”，颇有些钱，也颇有些艺术理想，因为在北京呆过一年，也颇懂些中国话。反正就是那种外国很多而中国几乎没有的很有情调的老头子。这位老头子显然对这位中国太太很感兴趣，两人指手划脚结结巴巴地交谈起来。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却把话题转到了她的丈夫身上：我本来以为他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了。可同样差不多年纪，他张口闭口说脏话，平时回家晚了澡也不洗就往床上躺，晚上挺这个啤酒肚光着膀子就到街上逛去了。平时在家我也有叫他读点书，他倒好，翻了翻目录就说看不下去了，自己到房间里看电视玩电脑。就是我生气了还嬉皮笑脸的，当着孩子的面，当着外人的面，总说我更年期更年期，我骂又不是不骂又不是，只能自己的委屈自己忍，他却又以为我没事了，照例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以前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反正小家庭日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时和他也没什么大冲突，孩子也挺好。我那时不是总跟你说，女人做到我这个份上，嫁了这样的老公，也应该满足了。可这次出国你看看人家，浑身上下没有不清洁舒服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话也轻声细语的，那么尊重地看着你的眼睛，处处体贴，小小一家店，布置得要多有情调就多有情调。我不过一个陌生老女人，他也让我觉得自己是公主了，这才是好男人样子……
　　一通对比之后，她仿佛气得无话可说，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说：就这样，我回国一见到他，就想起外国那个老绅士。我觉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猥琐无能的男人，我真不敢想自己怎么就和他生活了几十年，我一刻也受不了了，除了离婚，再没有别的办法。
　　“你这是什么理由啊？”她的朋友忍不住笑了，“又不是年轻人。你才出了国几天？这种日子以前过得，现在就过不得？我看你是一时糊涂了。”
　　“你不知道，就好像自己从污水井里跳了出来，洗干净了身子，再回头一看自己怎么是从这么脏的地方来的呀。想想都受不了，更别提回去了。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是以前太看不清楚了。”
　　“其实你和那个外国人也没什么深交情，你怎么知道他在家什么样子，说不定比你老公还让人受不了。”
　　“我知道，我也不小了，这种事情早就想到了。我不是喜欢那个老绅士……也许，我只是从那个人身上看到了我有多么厌恶现在的生活……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活了大半辈子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也不想离婚……真的不想……但我实在受不了再回到以前那种日子了，再也不想对着那个男人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竟就有了些哭腔了。她的朋友也没说什么，把她劝回车厢里了。

　　我们口口声声要真相，但最好的日子其实就是梦里的日子。你居然有机会看清楚生活的真相，这也许是最大的不幸，因为从此以后，你再也无法忍受活在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