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李瘦桐

6、红叶随水去

　　采苹回寝宫的时候，遥遥便从窗户纸上看到一烛灯火和一个人影，心中稍安。漫漫长夜有人与自己一样不曾睡下，那便不觉得长夜如何可怕。
　　采苹推门而入，窗边的桌子上点着蜡烛，绿薇托腮打盹。想来自己出去绿薇也睡不着，采苹心中一暖。
　　“娘娘。”绿薇惊醒，揉了揉眼。
　　“我今日看到陛下了。”采苹苦笑，绿薇闻言却跳了起来。转了个圈，满面惊喜。“娘娘见到陛下了？”
　　“不错。”采苹苦笑，她非但见到他还杀他个措手不及，十分没有面子。
　　“陛下可有惊叹于娘娘美貌？”绿薇高兴道，她对采苹的容貌素来自信。
　　采苹暗道自己只怕自己要让她失望了，便苦笑道：“后宫美女这么多，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谁不美貌？陛下什么样美人不曾见过。”
　　“不，不一样的，娘娘比他们都要美。”
　　“瞎说。”
　　“陛下可有留下娘娘？”
　　“我向陛下告辞了。”
　　“这是为何？”
　　“我下棋赢了陛下两局，恐陛下迁怒。而且头痛欲裂，恐怕留在那里多生事端，让陛下不悦。”采苹淡淡道，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是放不下李白的，在自己丈夫面前想着别的男人她自己也不能接受自己如此不忠。
　　无论如何，等时间久了定能把他遗忘，采苹长长叹了一息。
　　绿薇以为她因为错失与陛下共处的良机而叹息，便安慰她道：“娘娘不必着急，凭娘娘这等人才，陛下一定会临幸您。”

　　一大早，绿薇手里捧着一个竹篓自外面走进来，竹篓里是一叶叶的红枫。
　　采苹对着铜镜，用一根白玉簪把发丝绾起来。
　　“什么事？这么冒冒失失的不像话。”采苹虽在责备她，语气却极为温和，转头看到绿薇面上带着笑容，发丝上沾满露水，显得极为清秀可人。
　　“娘娘上次和我说红叶传书的故事，我想请娘娘给我写一些家书从小溪流里流出去。”看着绿薇满怀期待的笑脸，采苹点了点头。
　　梳洗罢，御膳房送来早点，还有一个小太监拿着浮尘跟在后面。
　　采苹一看正是昨夜皇帝身后的小太监，绿薇看到这个小太监惊奇不已，赶紧哈腰点头，看起来颇为热切。“喜乐公公早，不知道公公大驾光临，我们真的……呀，公公请坐下！”
　　绿薇忙前忙后熟络喜乐，就差亲自过去给他捶背捏肩了。采苹虽然不喜欢阿谀谄媚，可是绿薇如此她也随她去了。
　　“娘娘，陛下昨日见娘娘天姿灵秀，聪慧绝伦，特赐娘娘一些糕点。”
　　绿薇欠身道：“有劳公公了。”
　　采苹打开酸枝木食盒，只见一盒六块圆形糕点，糕点上有用玫瑰花膏沏成的小篆心字。采苹想到昨日皇帝脉脉温情地握着自己的手，心中无限怅惘。隐隐觉得或许皇帝会对自己有兴趣，自己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嚼了几口，便把剩下糕点给绿薇和其他婢女分食了。
　　绿薇高兴不已，采苹身边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吃糕点，都在猜测皇帝何时临幸采苹，采苹听他们窃窃私语听得头皮发麻。只得把她们赶走，然后让绿薇研磨。
　　绿薇从竹篓中取出红叶一叶叶平放在桌子上，采苹润了润笔，把笔给绿薇递了过去，笑道：“要不要亲自写一下？”
　　绿薇吓得赶紧摇头。“娘娘，您不要打趣我了，绿薇哪里会写字？”
　　“写什么？”采苹摆放一片红叶在自己面前正欲下笔。
　　“啊，写我很想家，我在这里很孤独很寂寞。”绿薇笑道，随后又匆匆摆了摆手道：“不不不，就说皇宫很大很富丽堂皇，请他们放心好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家看他们。”
　　采苹提笔把她的话写了下来，等她写好绿薇就小心翼翼拿开叶子，又重新挑了一片红叶放到采苹面前。“这一叶子呢？就写宫人很美，陛下跟高大威武，绿薇十分倾慕陛下。”
　　采苹噗嗤一笑，绿薇意识到自己在皇帝妃子面前说自己十分倾慕陛下着实不好，赧然笑了笑道：“娘娘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采苹摇了摇头，提笔把她的意思写下来，然后淡笑道：“无妨，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你不必放心上。”
　　绿薇收起写好的叶子，又精挑细选拿了一片叶子放在鼻子间嗅了嗅，然后放在采苹面前。
　　“这个叶子写给哥哥，问他和嫂子有没有再生一个孩子。”
　　“这个叶子写给阿宝，告诉他好好孝敬父母和爷爷奶奶。”
　　“这个叶子写给阿娘，就问一下我走时候亲手种下的蔷薇花有没有死掉，唉，我走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都还记不记得我？何况我的花呢？”绿薇轻轻叹息一声，采苹知道她自幼入宫，因而思念家人，可是时间太久不知道父母是不是也在思念自己。这种忐忑而又紧张的心情采苹只怕将来自己也会如此，便安慰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的花你家人一定会照顾好的。”
　　“谢谢您。”绿薇自竹篓中取出最后一片红叶，轻声问道：“这个写什么呢？”
　　绿薇托腮怔怔想了一会，涩声道：“就写娘亲，我好想你，每天都想回家。”采苹听得她声音凄苦，想到自己也是和她一般远离家乡，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采苹提笔正要写下来，绿薇忽然改口道：“不，不，写我很好，爹爹和娘不要担忧。”

　　一叶叶枫叶写完，采苹与绿薇走到若兰溪畔，若兰溪边上就是宫墙，这一道红墙把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死死隔开。
　　溪边是一片枫林，火红的枫叶落在地上仿佛在溪边铺了一层红地毯。采苹站在溪边，几片枫叶落在溪水中随着水流缓缓自深宫流了出去。绿薇踩着枫叶捧着竹篓，恰如一朵飘浮的秋云。
　　采苹取一片枫叶，小心翼翼放在水中枫叶上的字迹被水流冲掉。绿薇也蹲在溪水边，把枫叶一片一片放到水里让它飘走，仿佛飘走的是自己。

　　一个男子弯腰从溪水中捡起一片叶子，看到叶子上有字便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阿爹，阿娘，吾慕陛下久矣，得伺陛下，心愿已足，勿忧。”
　　那男子朝采苹看来，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在笑意盈盈的脸上更显多情浪漫。皇帝拈着枫叶细细端详，簪花小楷字迹清秀飘逸，除了传言中的才女谁能写的出这般俊秀的字迹？
　　“这字是你写的？”
　　“回禀陛下，是臣妾所写。”采苹轻声道，不过是一些思念家乡和父母的话，可是看他一脸嘲讽的样子只怕他将教训自己要恪守宫规不要想着出去云云，绿薇也是脸色苍白。
　　可是等来的是他带着些许笑意和嘲的声音：“阿爹，阿娘，吾慕陛下久矣，得伺陛下，心愿已足，勿忧。”
　　皇帝一边捻着枫叶的叶柄，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采苹只觉头皮发麻，谁能料到这么多的枫叶他偏偏捡起那一片写着倾慕之词？

　　皇帝饶有兴趣问道：“既然倾慕朕，为何昨日不留下陪朕？”
　　采苹恭敬道：“回陛下，未得陛下允许，臣妾不敢擅作主张？”
　　皇帝道：“那朕允许你回去了么？”
　　采苹道：“回陛下，臣妾请求离开，陛下确实允许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这女子应答如流，也不知是敷衍自己还是临危不惧。他就这样皱着眉头看她，采苹也不知道他到底心里想什么。
　　这女子一身淡衣站在火红的枫树下，连鬓角的发丝都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娴雅韵致，他见过的美人不可谓不多，可是和她一比，那些女子的美貌未免太过流于皮相。
　　皇帝情不自禁向她走去，伸手向她额头抚去，他本就是多情浪漫的人，此刻眉间眼角具是温柔。采苹被这不真切的温柔惊得心中一悸，匆匆后退半步。
　　“你怕我？”他自嘲式地笑了笑，声音语气像春风一般。
　　“回陛下——”
　　他伸手打断她的话，淡淡笑道：“不必拘礼。记住，你是朕的妃子，不是那些朝臣。”
　　采苹仍是十分恭敬地回答他：“是，陛下。”
　　皇帝长长叹了一息，他所希望的女子是热情奔放的，就像这火红的叶子，就像长安城盛开的牡丹花，可是这女子就这么静静站立在树下，宛如清冷的冬雪等待第一缕春风。
　　皇帝走了过去，执起她的手，柔声道：“你可是深宫寂寞？”
　　采苹微微一笑道：“陛下，寂寞是相对而言的。宫中闲暇，臣妾可读书画画打发时间，因而相比于别的宫人，臣妾并不能算。可是，臣妾很思念以前的朋友，再无人与臣妾一同吟诗吹笛，臣妾心中就感到孤独。”
　　皇帝想了想，对着采苹笑了笑说道：“前一种寂寞，乃是来自于外界，而后一种孤独发自内心。前一种无聊时找个事做便可解，后一种则需要一个知心的人。”
　　“正是如此，陛下。”
　　皇帝牵着采苹的手向枫林内走去，他的手宽大而有力，采苹本想把手抽出，可是并没抽得出来，反而让他握的更紧了。
　　绿薇目瞪口呆，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自家娘娘似乎颇有得宠的苗头，一时间喜悦和激动撞击心灵，以至于皇帝让她先行告辞她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在此处可会思念朋友？”
　　采苹心想这宫中妃子何其多，又有谁会不思念宫外的生活？就老老实实回答他：“臣妾有一幼时好友，相交了许多年。可是后来，一朝分别再无音讯。”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离是人这一生中最寻常的事情。”
　　皇帝看着她，内心却不能平静下来，他自幼经历种种朝堂政变，诛杀姑母叔伯，赐死儿子，逼迫父亲让位，到如今早就看淡生死离别，此刻听她诉说对老友的衷情，益发感叹自己的孤寂。
　　她尚有朋友可以怀念，而他没有。自己身居高位，绝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交心的朋友，也就只能羡慕罢了。
　　“陛下可有一些朋友？”采苹笑道。
　　皇帝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没有。我所遇到的绝大部分人和我说话的时候都是跪着，连面貌都不曾相见，他们畏惧我。”
　　他想了想，又说道：“也有不畏惧我的，像张九龄宋璟这些人，他们尊敬我却不害怕也不失去自己的原则，恪守做臣子的本分。他们眼中的皇帝是个明君，是国家，却不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皇帝凝视着采苹，面前的女子秀丽出尘，聪慧绝伦。他需要的从来不是别人的崇拜尊敬或许讨好，他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够与自己平等交流的人来慰藉自己十多年来寂寞无衣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