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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逝者如斯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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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走了出去方才发现梅园外站着一个人,一个红着眼眶的人。
自从杨妃来后,皇帝一直是舒适的惬意的,杨妃也时常哄得他哈哈大笑,可是他只不过站在梅园的门前,眼眶已经红得像猩猩了。常乐想不明白,这个被冷落了十五年的妃子到底有多大能耐才能拒绝皇帝送来的珍珠和一腔情意?
皇帝摇了摇头,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默默从珍珠中取出那一张折的极为平整的宣纸,年轻的时候她就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弄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如今还是这般。
皇帝看到那飘逸自然却又带着几分寒气的字迹,这短短几句话便胜过千言万语,像一把利剑刺着他的心。这十五年,每一年他都在折磨她,她又何尝不是用她独特的冷淡与严肃在折磨自己?是的,她就这样直接地承认自己放不下她,每日无心梳洗以泪洗面,但是尽管如己那又如何?如今她带着一丝冷傲与遗憾地告诉他也不再稀罕他送她的珍珠和情义。
皇帝含着泪光看着宣纸上的字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读了起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然后皇帝感到一道目光冷冷地射在自己身上,抬眸一看见是采苹,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梅花树下,一如当年给她作画时候的模样,可是当年情深意切何等旖旎。而今两两相恨,两人之间虽是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她还是这么温和有礼,娴雅淑静,于是他听到她说:“进来吧,陛下。叫人瞧见还以为我对您怎么了呢。”
他苦笑,她未必想见自己吧,也许只不过害怕别人瞧见说闲话。换做以前,或许他早就带着怒气拂袖而去,可是如今他已经不再年轻,也没有多少火气,于是他就走了进去。
他走进去坐在梅亭里,还是二十年前的梅亭,亭子里每一个角落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那女子拿着花剪在修理梅花。
皇帝拖着疲惫而衰老的音调,近乎哀求道:“过来吧,梅精。”
十五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如今乍然听到突然觉得格外陌生。就像合离的夫妻再次见面时虽然感情断绝可是还像从前一样亲密,着实别扭的紧。采苹停下手中的活儿,苦笑道:“陛下,您这样让我很难为情。”
“陪朕说说话。”他苦笑。
“您想说什么,陛下?”采苹瞧着他,心中酸涩。是的,她仍然放不下他,可是也不愿再与他扯上关系。这么多年来,他感激他给她的宠爱和关心,可是他给她带来的痛苦却远多于幸福。
“能不要这么样子么?梅精,朕只想找你好好说说话。”
“我在听着呢,陛下。”采苹沉声道。
“你还记得么?朕那一次在若兰溪与你偶遇其实是朕专门在等你。”
“是么?陛下。”
“是的,本想装作偶遇,想看看你在枫叶上写的什么?你知道么?当我看到写的是:阿爹阿娘,吾慕陛下久矣,得伺陛下,心愿已足。别提多高兴了,可是,还得端着皇帝的架子假装偶尔遇见你对你小有兴趣。”他的思绪似乎飘回那一日的若兰溪畔,他的眼睛也随着思绪飘忽起来。
采苹垂下了头,她只记得那一日与他遇见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其他事情已然忘却,只是没想到那一日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他什么都还记得。自己与他的情缘,大底也是从那一片枫叶开始的罢。采苹轻轻叹道:“陛下,这些往事提它作甚?如今你我如此,再多说不过徒留伤感罢了。”
皇帝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说话,自顾自地回忆道:“后来,我暗中修建梅园,我是一个皇帝,我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我主动,可是我没有找你你竟也不曾找我。梅园落成的时候,我叫高力士去找你,自己抱着琴跑到梅亭里给你弹奏,只是希望给你一个好的印象。”
“陛下,那时我的确十分感动你对我的照顾。”
“你知道么?”皇帝抬起头,红着眼眶舔了舔嘴唇,深情地看着她,然后继续说道:“我本想让你死心塌地爱上我,岂知当我看到你流连在梅花丛里一脸天真的时候,我才晓得,死心塌地的不是你,而是我。”
“陛下……您别说了。”采苹长叹,这些都是美好的事情,她感谢他给她带来这么多的欢乐,可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逝者如斯,焉有回头?纵然回头,大家也没有当年的心境了。
“你知道么?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会与你白头偕老。”皇帝声音有些嘶哑,从这嘶哑的声音中可想而知内心凄惶。
“可是我们没有?不是么?”采苹咧开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气氛太过感伤,感伤的让她的情绪无法安放,仿佛受了他心情的感染,内心也沉重起来。
不管如今的好还是坏,他们毕竟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每次有人进贡,我都想把好东西都给你送过去,可是你并不稀罕,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美玉明珠,我让人每年给你送来梅树,你劝我莫要劳民伤财,我的一腔心血你从不放在眼里。”皇帝垂下头来,苦笑,也像在自嘲,嘲笑自己当年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却不领情。
“我没有不放在眼里,陛下!”采苹急急争辩,由于说话太快,脸色也憋得白里透着通红。
皇帝却微微笑起来:“当时我一直在想,你是喜爱我还是喜爱我作为皇帝的这个身份?”
“自然是您陛下。”这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口不择言。
“梅精,梅精。”他的语气轻柔的宛如呓语,纵然采苹紧紧闭上嘴巴。他也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许许多多的老人一样,他们喜欢说话,喜欢回忆。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对你的付出有多少,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一个需要提醒的皇帝,这让我很没有当皇帝的欲望,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想宠你,可是你呢?你既不吃醋也不喜欢找我要东西,你太像一个贤明的皇后了。这让我在你的身边很有压力,我真的很想放纵,想纵情娱乐,这些年来早就讨厌了枯燥无味的生活,我真的很想很想与你一起吃喝玩乐纵情享受……”他说的是真的,采苹晓得,可是这难道就是他这十五年来荒唐的理由么?这就是他移情于杨玉环的理由么?
采苹很想质问他,可是他似乎并不能听得进去,采苹听他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一个发须花白的老男人,痛哭流涕,类似于小孩子。采苹看他哭的难过,对他既是同情又是心疼。便走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头说道:“陛下,当年我也有错,我实在应该多多关心你的心理。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去了,也无法回头了。”
“不,梅精。”他拉住她的手,断断续续说道:“你是完美的,倘若你的丈夫像太宗皇帝一样出色,你一定会像长孙皇后一样留名千古。”
“别说了,陛下。”采苹心下恻然,在她遇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英明而有胸怀的皇帝,这么些年来究竟是什么把他改变成这样,亦或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当年只是因为形势所迫需要斗倒韦皇后、上官婉儿,还有太平公主,所以才逼得他为了自保而奋发有为。到了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他骨子里耽于享受的火焰终于燃烧起来?采苹不明白,只怕是后者居多,也许是安逸的生活改变了他,让他成为这个样子,古人说的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大抵就是如此。
皇帝见采苹一脸恻然,怔怔地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得看着她:“梅精,当初你可真心爱过我?”
采苹见他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忍不住替他整理一下。
爱过,可是……哎,采苹笑着摇了摇头,问道:“陛下,您把杨妃藏在静心观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会有这一天?”
皇帝闭上眼睛便向后倒去:“朕该怎么说你才明白?一开始,朕只想让你吃醋,可是你却没给我一个下去的台阶,是的,我心中喜欢你,可是再怎么说我也是皇帝,我能怎么样?跪下来苦苦哀求你?本来是玩玩,可是你却什么也不管,只管把我推在她身边。如今……我再怎么后悔又能怎么样?”
“这是您的真心话吗?”采苹看着他。
“如今我有必要和你说假话吗?”
采苹抬头看着她,素净的脸盘就像寒冬里的梅花,美丽而坚强。他已然这般掏心掏肺,她虽面上没有多少波澜,内心早已沸腾。别人说她清高冷傲,可是无人知晓她心中藏着一团火,这团火时时刻刻在燃烧,因而尽管她面无表情,然而心中早已乱了节奏。
“陛下——”
“梅精,今晚陪陪我。”他就这样用最诚恳的眼光看着她,他知道这般真诚的眼光她无法拒绝,就算她再怎么冷淡,可是女人天生心比较软,耳根子也软。
采苹见他已然落魄如斯不忍伤他,轻轻点了点头。
上阳宫里静悄悄的,皇帝亲自点上灯火一如当初他与采苹第一次同塌而眠的时候。
采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可是,当初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每次他离开的时候,她都有许多话想和他说。现在她坐在他的对面,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来,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十五年来,她不在对他有多少期待,只是抱着当年一些温馨的时分聊以取暖。
皇帝坐在她的对面细细打量她,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细细看过她了。此刻她坐在面前,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先看个够。
杨妃纵然艳美,可是看多了也就那样子,这会儿反而觉得采苹这样清清丽丽的格外动人。他想不明白,当初见杨妃而不得时,他为她的美色和躯体疯狂地着迷,怎么就没发现采苹是这般清逸出尘?他就这么看着,一直看到窗外的天蒙蒙地亮了起来。
这么些年了,她怎么就没有一点变老呢?唯一变得就是她的衣服太过简陋,大底看惯了绫罗绸缎,此刻见她府绸衣裳也觉得素净好看。她的发簪也太过寒碜,一根银簪挽着头发,连杨妃的婢女都要比她有气派。他忽而想到,自从杨妃来了,他似乎没再给她赏赐什么。皇帝叹了一息,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