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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卿当知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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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采苹替他换上朝服,皇帝挽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采苹也由着他挽着,一直走到梅园门前,他和她说:“等我回来。”
她柔声答:“我等你。”
世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家中有温柔美丽的妻子在满怀爱意地等着自己,所以皇帝离开的时候都没发现一个女子静静站在梅园门外怔怔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皇帝早已不再年轻,梅园外的女子也已然徐娘半老,可是这女子仍用十分爱慕不舍的目光看着皇帝,想来是皇帝以前的嫔妃。
采苹朝她微微一笑,道:“姐姐可是来找陛下的?”
那女子摇了摇头,眼睛里放出热切的光:“梅妃娘娘,我是来找你的。”
这女子一开口,采苹便怔住了,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语气,这女子说的赫然是她的家乡话。采苹心中激动不已,她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此刻在异乡听到乡音,只觉说不出的亲切,仿佛家乡一景一物都呈现在眼前。采苹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内心虽然十分激动,可是仍然十分礼貌地带她进入梅园。
绿薇见自家娘娘对这女子颇为热情十分惊诧,采苹得宠后,不少妃嫔前来套近乎,只是绿薇晓得采苹表面上十分恭和有礼,而内心淡漠生分。
“我姓孙。”那女子转过身对着采苹,目光中有说不出的忧虑和哀伤。
采苹早先她听她说话便细细想想家乡可有人入宫,所能想到的无非只有一个人。孙家大小姐、净之的姐姐惜云,她说她姓孙无非证实了她的想法。
“莆田孙氏?”
“不错。”那女子叹息。“我入宫已有十五年,当初父亲送我入宫时便让一位远房堂叔在京城做生意,顺便方便写点家书送出去。”
“令尊对你真的是好的无话可说。”采苹看着她轻轻笑道。心中隐隐觉得她来找自己一定是有净之的消息。
“本来我有个妹妹,去年这会儿父亲说送她入宫来伴着我,岂止小妹跑了。梅妃娘娘可曾听说?”
净之净之,我们已经许久不见了……
“净之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愿成为陛下三宫六院里的一个终老于皇宫。”
“所以她便跟着一个小兵跑了?孙家的颜面何存!”云嫔摇了摇头苦笑。
采苹笑道:“孙姐姐,你要相信她的眼光,我相信不出十年南霁云一定会大放异彩。”
“他不过是个小兵,和他在一起哪里比得上进入皇宫成为陛下的女人?”
“英雄不问出身。”采苹给她倒一杯清茶,云嫔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但愿如此。”云嫔目光渐渐混乱起来,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采苹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多问。左右她想说就一定会说,倘若她不想说问了也没用,便又给她倒了杯茶。
云嫔盯着她的手,轻轻叹道:“妹妹的手真是漂亮,难怪陛下专宠妹妹。”
“但凡宫中女子,哪有容色上一无是处的?姐姐也很美啊。”采苹笑,既不谦虚也不自负。
“十五年前我还幻想或许有一天能够日日伴在陛下身侧,十五年来见过许多的悲欢离合,陛下身边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我却容华渐老。”
云嫔轻轻抚摸鬓边一缕发丝。
“人人都会老的。”
“谁不愿年轻貌美的时候自己喜欢的人在自己身边朝朝暮暮?像皇后,武惠妃,你这样。”
云嫔看着采苹的脸,冷意一点一点从脚底升起。采苹尚年轻,而自己已经老了,容颜保养虽不错,但是十多年的孤寂让她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唯一能让这死水起波澜的便只有皇帝,十多年的殷殷等待,她爱了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于等待他。等他有一日回头恰好看到她,然后牵起自己的手。
采苹心中一动,宫中年轻的女孩子就像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而时光和容颜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倘若有一日自己也老了,他还会喜欢自己么?采苹不敢多想,这些日子皇帝对她的宠爱着实有些过分,他对她好的有些不真实,就像是一种幻觉。
“姐姐,倘若净之入宫也不受宠,那会如何?”
“那孙家会再选个出色的女孩儿入宫。”云嫔苦笑着叹了一息。
“好在她没来。”采苹看着她,轻轻问道:“姐姐可是有净之的消息?”
“不错。我想请求梅妃娘娘一件事。”云嫔自长袖中掏出一封封书信,只瞧见信封上的字迹清秀飘逸,这字迹如此熟悉,一笔一划莫不如净之的笑意就在眼前。
“净之写的信给你,江翁也也写了一些派人送来。”她把信放在桌子上推到采苹面前。
“让我见见陛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云嫔呡了一口茶,采苹见她纤细的手指微微发抖,想来这是她的心底话。
“陛下喜欢见谁,宠爱谁那是陛下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妃子如何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我只想见见他,并非要与你争宠。哪怕是与他一同吃顿饭散散步也可以。”云嫔看着她,目光中有哀伤之色一闪而过,瞬间目光又坚定起来。
采苹本想推辞,可是一看到这张与净之相似的脸,所有怨气都在消失殆尽,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多谢了。”云嫔淡淡一笑,而后告辞。
采苹站起来送她出去,走至门前,云嫔回头突然说道:“娘娘,我有句话想说,太过热烈的感情总是难以长久,君恩莫测,切莫像我一样把一腔热血都放在陛下一个人身上。”
她的脸色犹自苍白,就像幽谷里久不见阳光的百合花,眉目与净之有三分相似,可是全无净之的英飒气质。
云嫔一走,绿薇便凑了过来在采苹耳边说道:“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娘娘最好离她远一点。何况,她一点都不得宠,娘娘与之相交全无益处。”
“莫非不受宠的妃子便一无是处?”
“那倒不是,可是这后宫之中,唯有君王的宠爱才是真的,娘娘应该结交陛下亲近的妃子,远离陛下讨厌的,这样才能让陛下更喜欢。”
“你这小丫头,主意倒是挺多。”
“那是,毕竟娘娘入宫时日尚浅,而我绿薇已经在宫里许多个年头了,惠妃盛宠时候我就在了。惠妃受宠时她跑去巴结惠妃,如今又巴结娘娘,可见绝无好心。”
采苹虽不同意她的说法,却也不愿反驳,只是赶她去练字。采苹郑而重之地取出净之和父亲的书信。父亲的与净之的书信皆是寥寥几字,可是采苹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就像看到自己的童年。虽仅仅问候自己过的如何,亦让采苹心中起了波澜。
直到看到净之近期的一封信:采苹,见字如晤,吾与霁云已至雎阳张巡处为斥候,静待他日吾夫挥洒疆场。她还是那么自信,她笃定她的丈夫有朝一日必成将军,那便等着他们的好消息吧。
举头望天,看到蓝天白云,心如万里长空高阔。
梅花树下浮着雪意,静静的白雪如清歌,采苹挥起长袖,手指自袖中探化作幽秘的花枝,腰肢一折脚底轻旋,那便是极美的姿态,一舞惊鸿。
这惊鸿舞只为他人跳过一次,那日绿涪江边送别李白,醉酒当歌轻扬曼舞。今日听到净之的消息,亦以此舞相和。或许他日也会为自己丈夫跳一支惊鸿舞,只不过要挑个别致的日子,给他一个惊喜。
夜晚的梅园格外静谧,采苹与皇帝在园子里静静站了一会看看这一花一月。皇帝见她兴致颇好,便让高力士去取琴。“你我合奏一曲罢。”
采苹笑着取出白玉笛,通透的白玉上漾着丝丝缕缕的墨色,冷意泠泠。皇帝见此笛也是啧啧称叹。
“陛下,我有一个家乡的朋友也是陛下的妃子,我想邀她过来说说话。”
皇帝笑道:“我道是多大的事,这么点事情你自己喜欢就好。”
采苹大喜:“那就多谢陛下了。”
皇帝凑过脸来,促狭道:“你不喝醋??”
采苹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呆呆地问:“喝什么醋?”
皇帝眯了眯眼:“那个女子不愿独宠,你何故拉了别的妃子过来?”说罢淡淡笑了起来,妃嫔之间的伎俩他见的何其多?任何一个妃子的每一个意图都难逃他的法眼,大底只有采苹如此大度。
采苹抬头望着皇帝,轻声道:“陛下纵然身边有六宫粉黛,仍然会心系我一人,对么?”
皇帝刮了下采苹鼻子,柔声道:“自是如此,何况天下无人比你更好。”
“这就是啦。”采苹长舒一口气,把头靠在他肩上。这时高力士捧着一尾琴走了过来,安静地放在案几上。
采苹走过去拨了几下,清音嘹亮犹如环佩玎珰相叩,情不自禁赞道:“好琴!”
皇帝笑道:“的确是好琴。这琴名九霄环佩。”
皇帝微微一笑,抱过琴,起手一捻便是一个调子。
皇帝本聪慧俊雅又极爱音乐,更兼天赋过人。小小年纪时候便对音律一事有极高的造诣,至而今弹起琴来更是随心所欲,毫无拘泥于乐谱。
采苹洗耳倾听,无数个音调此起彼伏,跳跳跃跃,仿佛融融春日就在眼前,百花丛中有黄鹂高鸣,丽日晴天有数朵云飘……采苹顺着节拍吹笛,一如幽幽空谷,溪流漫然,有涓涓流水喷溅在花朵上。皇帝调子一转,琴音快了起来,仿佛丽日骤然变烈,绿树成荫,蝉鸣树上。采苹随之变动节拍,像一阵清凉的风,吹落一阵清凉的雨。渐渐地琴声平缓起来,琴声中仿佛可见万里长空如碧,千顷稻米成黄。笛声则有如秋雁成行,穿过云霄寂寥而肃杀。琴声随即益发缓慢,慢的像那冬日的冰雪纷纷洒洒,缈然虚空,却又偏偏绵绵不绝,压抑而绝望,冰冰冷冷的渺无生意。笛声却偏偏穿过这压抑的琴音,不卑不亢地响着,有如寒梅傲雪枝头抱香,琴声越冷,而笛声越强,彼此纠缠着互相裹挟着却谁也不曾把谁压了下去,虽是彼此有些冲突,却有种莫名的和谐。不知过了多久,在采苹恍然无觉中,琴声笛音均终了,余音袅袅,停留在那一树梅花和一阵风雪凌然中,恍如寂静无声的幻境。
皇帝看着采苹,采苹看着皇帝,彼此都不曾说些什么,可是微微一笑间却又能知晓对方心意。
大抵世上最好的感情便是这般,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我不必说什么也不曾说什么,可是你却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是她见过琴弹的最好的人,她是他见过笛子吹得最好的人,这一次合奏,他们仿佛互相触摸到彼此的内心深处。门外寒冷依旧,而梅园内却一如既往地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