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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钟沭黎抵达沭阳时,日头已经挨着素云落到砖墙身后了,青苔从消褪的岩缝中泛着湿润的光彩,整个小镇沉浸在漫长的午憩中。发黄的三层小洋楼跻身于高矮不齐的楼宇中,楼下的铜黄铁门敞开着,将一楼的几张木桌板凳展露无遗。
      钟毓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娴熟地擀面准备馄饨皮,见到跨入门槛的儿子时,抬头笑了一笑,将面粉放回冰柜中,提出一只丰盛的菜篮子来,道:“这么早就到了。今天想吃哪什么菜呢?”
      他看着同小镇一般停滞下来的母亲,道:“妈,我回来了。”又立即补充道:“想吃辣子鸡、水煮鱼、土豆丝、木耳炒肉,什么都想吃,你看着做吧。”
      等到天色刚开始发暗,钟母的饭菜已经和四邻的饭香交织在一起,融化在橙红的夕阳中。钟毓向他递去一碗蛋羹,道:“去,给陈嫂的小孙子送去。”
      钟沭黎小心翼翼捧着碗沿走出门去,功成身退前与陈嫂闲聊了几句,慢慢往家走。走了几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向他。
      “爸……”下一句话梗咽在喉中,转成了:“高总,请问来此有何贵干。”
      高展并没有被儿子的尴尬情绪所感染,只是走向他道:“沭黎,这么久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钟沭黎看着他的身形一步步在眼前放大,抬头纹和鱼尾纹像是刀斫出来的,双鬓的银发在湿润的夜色里间或闪着光,前倾驼背的身姿越发显得狼狈起来,无异于任何一个沦落街头的暮年男人。对方拍了拍他的双臂,道:“对不起,爸爸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他伸手揉了揉面颊,怕自己绷不住情绪,深吸了一口气:“爸,我很想你。”
      父子俩进了家门,钟毓也只是在准备碗筷时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三个人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时坐在一桌上,母亲给一家人亲手盛好了饭,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夹起饭菜将一天的委屈烦闷咽了下去。
      父亲夹了几筷子,对几个菜色夸赞了两句,母亲神色淡淡的,解释这个菜做好的秘诀是什么,最后又道:“你记住了,以后可以让她烧给你吃。”
      高展恍若没听见这句话,往钟沭黎碗里夹了一只鸡腿:“你妈做的鸡腿,味道总是太淡,所以你小时候不大喜欢吃。其实鸡肉味道淡一些才更鲜嫩,你再尝尝。”
      钟沭黎埋头往嘴里送米饭,感觉颊边越发酸楚,口里的米饭有了点苦味,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溢了出来。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十岁的孩子除了哭也没有别的办法,换成一个三十岁的大人,也依然如此。
      饭毕,钟母起身收了碗筷,放水之余打开了一台二手的笨重的电视机,调整到新闻频道。高展听着水声和电视机的声音,感到自己虚弱的勇气被逐渐蚕食,却仍抓住最后一点希冀,道:“毓儿,跟我回去吧。”
      钟毓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最初回来的时候只认得少年时的亲戚,祖宅早就变卖了,便拿着多年的积蓄买下了这栋小洋楼。本来只打算在这间屋子里安生,最后耐不住空白虚掷的日子,才将此处作为立命之所,靠着卖馄饨实现了自给自足。如今听到这句话,也只能从洗碗池边转过头来,皱眉笑了笑。

      钟毓对第二天不速之客路识珺的拜访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反倒很开心地打开电脑,给两人展示起Edward的照片和资料。
      钟沭黎看了一眼屏幕上站在花草间的金发男人便别过头去,不满道:“光凭一张照片我怎么判断这人是好是坏,他的家庭住址是哪,家里有什么亲人,做的什么工作?”
      “钟先生,早知道你这么爱查户口,当初毕业了我应该劝你去考公务员的。”钟母摇头道。
      “阿姨,你可不能让他当公职人员,万一他成了海关人员,一言不合就把Edward拒之门外,那你们见面可就玄了。”
      等到钟母离开做饭时,钟沭黎便迅速在电脑上翻墙人肉起来,路识珺在一旁看着,想起小时候爸妈破译了自己的密码偷窥隐私的旧事,脸上浮起一抹无力的笑容。
      “你和你妈关系真铁。”路识珺评价道,他也是家中的独生子,偶尔也会和父母说些没上没下的,却没有这般平易的时候。
      钟沭黎道:“你看着现在我爱同我妈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其实在之前,我们母子没那么多话的。我家是慈父严母的组合,我母亲为了婚姻放弃了学业,一直对我期望很高。我回国读高中的时候因为数学跟不上,两人每天都是一边补习一边吵架。虽然当年数学卷子答完还能再检查三遍,我却总不服我母亲,毅然申请了英国的学校。”
      “你妈多少会有点失望吧?”
      “也许吧,后来父亲坚持让我回来,不知道是真的想让我早点熟悉国内环境,还是有我母亲的意思,不过之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后来出了那些事,母亲成天郁郁寡欢,我怕她这样下去不好,便想尽办法套话,就变成了这副没大没小的状态。”

      吃过了晚饭,钟沭黎被母亲打发去给一条巷子的街坊送自制的龟苓膏,路识珺则帮着钟母收拾碗筷。
      钟毓道:“识珺,说起来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你。听说当初你出国进修了,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回国快一年了,两个月前才遇到钟沭黎的。”
      “在一起了吗?”
      路识珺愣了一愣,没想到钟母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想了半天回答道:“住在一起了。”
      钟母收了手套,关了水龙头,站在原地看着他:“我不会向小黎那样干涉他的恋爱自由,但作为他的母亲,我能拜托你不要轻易放弃他吗?”
      他想起自己置身于黑暗里,触手可及均是瓦砾碎石,脑袋旁边有一根冰冷的钢管,斜向下戳向更深的地底,意识朦胧钟,听到那根钢管传来的嘶吼:“识珺,路识珺,你在哪里,你坚持住。识珺,路识珺——”
      “吵死了,我听到了,吵死了。”他在心里喃喃道。
      他回望向钟母:“阿姨,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
      “当日借住你家离开时,我还只是有点疑惑,并没有往心里去。直到……”钟母突然低了头,像是要把涌出胸腔的情感努力抑住。
      又接着道:“直到地震后,高旌破产,他无处可去回到我身边。他并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精神状态极度紧绷,整日草木皆兵,伴有极度严重的失眠。我当时太粗心,看着他每天强打精神跟我说话,又没日没夜地找些零工赚钱,若不是有天打扫看到了两三罐空空的安眠药,我真的没想过他几近崩溃。”
      “创伤后应激综合症?”他想起乔昀曾经对自己提起这个名词。
      “是,那半年他经常做噩梦,有时候会喊出你的名字。”
      两个相互安慰相互利用的人,被时间打磨成了契合的模样。不过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和交流,因此想到未来的时候由于惯性而有些不适应,他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真的天各一方之后,他意识到,原来被褥并不需要每天早上都收拾妥帖,原来不点Ctrl+S文档也会自动保存,原来不懂棒球橄榄球也能与外国人正常交流,只不过这些深入骨髓的印象,却顽强地寄生在生活里,试图拔除的时候还会觉得不忍心。回国后再见,一开始接触时的生疏和后面有意的疏远,今天似乎都有了恰当的解释,路识珺胸口有些发闷,纵使是被丢弃在向自己缩紧的死亡里,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怨恨责怪,只是为什么对方却如此挂怀呢?
      钟母道:“所以,识珺,你可不可以简单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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