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篇》月影无尘

1、[十二篇·诸葛第一]我是你来世的一柄扇

　　序
　　我死了，小鬼把我带到阎王面前。
　　判官指了指我以及其他一些扇子，不耐烦的打发着：“这些，诺，做鸡毛掸子吧！”
　　“不！”我反对着。我，是一柄很有操守的扇子，一柄在未央宫中流连往返的骄傲的扇子，不作扇子，毋宁不生。
　　我的主人叫做阿娇，一个有着娇好容貌的女子。她常常用我来遮住她的唇，凝眸含睇的走到君王面前。后来，她老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也没能替代她日益老去的容颜，临终前，她拿出弃置多年的我，咳了一口血，然后火葬了我。
　　判官蔑视的看着胆敢和他抗衡的我：“一个扇子，有什么可以挑拣的……”
　　“随他去吧！”帘后的阎王看着我，露出一丝不容易察觉的笑。
　　“哼哼！”判官阴狠狠的哼了一声，勾画了几笔。
　　我投胎去了。
　　奈何桥上的孟婆丝毫没有企图给我灌下迷魂汤的欲望，我上前问她，她咳了两咳，叨咕着：“不过是一个扇子，羽毛的扇子……”
　　羽毛的扇子，呀呀呸，和个鸡毛掸子有啥区别。我憋屈的想，一脚被小鬼踹下云端。

　　一

　　我诞生在一个工匠的手里，他用针线仔细的缝制着我，以及我的同胞兄弟。那兄弟显然没有做过扇子，很惶恐的来到这个世界。
　　“扇为何物？”
　　“扇风！”
　　“那为什么一定我们是羽毛的那，为什么不能是绢，是竹，是纸……”
　　“借问老大上辈子是……”我被这丫烦到了
　　“诗人！”
　　“诗人？哦，理解！”我缄默不语。
　　做扇子的人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两个十分相似的我们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如同待自己的孩子般，说：“嗯，都是好东西呀，哈哈……”然后溘然长逝。

　　二

　　春天的阳光，在我的身上撒下一瓣落花，一只纤长的手把我擎在手中，抚摸着我的身体，痒痒的。
　　“二弟，明天你就大婚了，以后的事情你自己就要多操心了。”
　　“呃……”
　　“明天来的人很多，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表面上可不要露出不欢喜的颜色。”
　　“呃……”
　　“有了家了，就不要总东跑西颠的，对她好点！”
　　“……”这一次没有回答，我的柄被重重的捏了一下，有点疼
　　“东西那姐可都帮你张罗好了，你觉得还需要什么么？”
　　“扇子！”没有了刚才懒散的“呃”，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春天的样子。
　　“什么？”
　　“扇子，这柄扇子！”
　　“一个新郎官，拿个羽毛扇子像什么话！”
　　“姐，你知道我！”
　　“唉，我知道你终究是留不住的……”

　　三
　　大婚那天，我端端正正的被拥在他的胸前，同他拜了天地拜高堂，拜到天昏地暗，然后去掀新娘的盖头，没用喜秤，而是我。
　　新娘羞涩的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是持我的人，冷漠的坐在喜床上听任摆布。喧哗在她失落的眼神中远去。
　　夜很静，红罗帐里，新郎，我，新娘。
　　新娘开了开口想说什么，一转头，看到了我。又扭回去，梆打三更，没睡的：男人，和女人还有我。
　　“为什么要娶我？”女人霍的坐起来，红色的好似一团火，她不美丽，但是很清澈。
　　“为了你成为诸葛夫人！”男人缓缓的坐起，抓起我，白色的好似一块冷玉，他很潇洒，却有些孤独。
　　夜重新静了
　　男人神经质的抚摸着我。女人看着他，纤弱的手指碰了下他抚摸我的手，火暖了玉的温度。莺莺燕燕。
　　四
　　清早的男人似乎很快乐，而这快乐只在眉梢淡淡的停留，任由女人为他梳着头，他抓着我，读着书。
　　女人依旧如火，男人依旧如玉——暖玉。
　　“二弟好惬意呀！”
　　“呵呵，大哥，起的好早！”
　　男人见到了这个和他轮廓相似的男人十分的高兴，女人适时的为男人冠上头巾，看着两个男人带着我离开了她的视线，目光中有一丝留恋。
　　两个男人的世界似乎十分融洽，我在男人的手里摆来摆去，随他的兴致挥洒自如。
　　“孙策新亡，江东不知又是如何一番景致？”
　　“孙策将军虽亡，但是我观仲谋将军是个如其乃父兄的人物。二弟，此次不如我携了你去江东罢，你我也好长相厮守。”
　　“大哥，你错了，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狡兔当有三窟的故事。那时我还年幼，而今想来，似有更深的寓意了。现在的世道很乱。”
　　“那北方曹操……”
　　“大哥，我在等一个人”
　　“哈哈，若此人不出现，吾弟将如何？”
　　“甘老林泉！”
　　“呵呵，有此扇，二弟不能。”
　　“唔，扇在，弟志不堕，若扇不在……”
　　“拿起容易，放下难呀，”
　　哈哈哈……
　　并不可笑的语言，却叫山林中充满了笑声，很豪气的那种，接着我的主人就长啸了起来，我有些瑟瑟，开始怀念我的绮罗未央了。
　　五
　　主人最近很快乐，因为他发现了诸葛夫人的若干好处，比如他看过的书，即使合上，再看的时候诸葛夫人会最快的找到他看的地方；比如他摆的棋局，诸葛夫人应变自如；比如他的肚皮，日渐被诸葛夫人的美食宠溺。比如、比如……每每发现了夫人的好，他便得意的摇一会我，似乎觉得把这个女子变成诸葛夫人是他的功劳。
　　不久他们就夫妻双双浪迹山林，游走群贤。只有姐姐觉得这个大婚后了的弟弟越发没了拘束。
　　他们行走的期间家里来了三个客人，一个大耳朵，一个长胡须，一个黑脸膛。来来往往有两次了。
　　一天，主人对夫人笑了笑，说，是该回去的日子了。
　　于是我听他问那大耳朵：“亮愿闻先生之志。”
　　……
　　摇呀摇呀，当主人将我伸向那深邃的远处时，大耳朵快乐的跳了起来。黑脸的开始烦了，他瞪了我一眼，我有些恐惧，怕他把我折下来踩在地上，结束我平淡的一生。
　　夜里，主人看着夫人，在摇曳的烛光下。
　　“我要走了。”
　　“明天早晨么？”
　　“嗯。”
　　“同你的扇子？”
　　“它终于不单单是扇风的物件了。”
　　“我挺喜欢它只用来扇风的。”
　　“呵呵……你是诸葛夫人，你丈夫手里的扇子就永远不会只用来扇风。”
　　“那你走吧。”
　　天亮的时候我们出发了。诸葛夫人没有出来送我们。我看看周围，忽然发现很留恋，竹篱茅舍，很滋养我的地方，可是他带我走了。诸葛夫人隔着帘子叹了口气，不知道叨咕了句什么。
　　六
　　面对博望坡的火，孔明先生很高兴，他抚摸着我，手掌温暖如玉。黑脸的拉着他要喝酒，说了好多佩服的话，长胡须的见到他开始施礼问好了，那大耳朵的，似乎更多的是自豪，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得胜一样，言语中总是不住的说，我们家军师如何如何。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总是那么的温和，如水。滋养着玉的灵气。
　　一群名唤曹操的军队跑来了，很不厚道，杀了很多的人。我知道，判官阎王又要忙了。我跟着孔明先生，他总将我伸向最远处，我的白色的身躯闪烁着，所有的兵士们都看得到，仿佛看到生的希望。
　　七
　　我遇见那柄诗人扇子是在一个夜晚，他躺在古琴边，很悠闲，我依旧在先生的手里。
　　“这厢有礼”他很礼貌的和我打招呼。
　　“日子过的怎么样？”我问
　　“很难过。”他有些淡然
　　“看你很悠闲么！”
　　“每天都有人死，因为我。”
　　“哦？”
　　“我指点的地方就是要有人死的地方，我觉得我不吉祥。”
　　“别这么想。”
　　“我觉得我活不长了。”
　　“怎么可能。”
　　“他太累了，又那么好胜，我本是为他清凉的，可是他从未让我尽到责任，恐怕现在已经火淤于内了。”
　　“我不也是一样，不是扇子了。”
　　“你的他不一样，他是凉的。”
　　忽然想起了那火样的夫人，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江水拍打着我的睡眠，摇啊，摇啊，赤壁火光冲天，摇啊摇啊，荆州三镇归刘，摇啊摇，四川归了大耳朵。摇啊摇啊，我指着生的道路，引领着快乐的将士，每个清澈的眼睛里都写着信任两个字。而那大耳朵是最清澈的一个，在这清澈里蹦跳出一种温暖，暖着我的玉，温热的玉，灵动的玉。
　　我的孪生诗人扇子终于还是死了。在宽阔的长江里，他说江水流逝的是历史，他在历史中行走，值了。那天他在江那岸，我在江这岸。很远，很远……
　　八
　　四川的天气很热，潮湿的热，蒸笼一样。我们家先生却依旧有条不紊的摇着我，开府辖事，蜀人很喜欢看到我，因为我总会为他们带来些他们喜欢的事情。也有的人不喜欢我，但不多。
　　这一年并不好过，先是长胡须被人杀了。我总怀念他那摄人魂魄的眼睛，总觉得他在，一切事情都很容易。后来黑脸膛也被人杀了，我喜欢黑脸膛，他有点像我，说话总“丫的丫的”的，走哪里都是快乐。他死了，我难过了好久。再后来就是大耳朵病倒了。
　　我去见了他，在先生手里。
　　“我要不行了……”大耳朵有气无力的说，但是依旧那么温和。
　　“陛下……”第一次看到我们家先生哽咽了起来，他用我遮挡着他的表情，我看到了，心好疼。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臣……”
　　“别说臣，说亮，记得第一次到你家里去，你那一声亮，叫我如同饮了冰水一样。”
　　“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次是我错了，我知道，先生失望了……”
　　“陛下……没，没有……”他抿起薄薄的唇，摇着头，我看到他的眼泪，在我的面前。
　　“孔明啊，先生啊，我不想走，真的，我走了，谁来暖你，谁来抚你，谁来懂你。我怕呀，怕他们都不懂你，所以我要斗儿待你如我，可是，虽然这样，他又怎么知道你下一步要作甚么？”
　　“陛下……”他哭了出来，我贴着大耳朵的被，感觉那温暖在消逝。
　　“不哭了，不哭了。我63了，从织席贩屦到一代帝王，够了，够了。就是苦了你了，诸葛亮哇，诺大的蜀，压在你的肩上，你累么？撑不动的时候就歇歇，歇歇，我不怪你。歇歇……”
　　我感觉大耳朵在升腾，凉了，那个温暖我的玉的火凉了。
　　“皇上大行了——”
　　声音弥散在整个白帝城，我的玉捧着我，呆坐，很久。
　　九
　　南蛮之地很辛苦，那年我的先生四十五岁，我二十八岁，在扇子中算是高龄。但是我依旧还是很健康，在先生温润的手里。
　　这一次死了很多人。我指向的地方还是胜利，但也是杀戮。先生有些不忍。可是孟获却很坚持。
　　最后一次见到孟获的时候是一个傍晚，这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跪在地上，两手一摊，说：“丞相，我服了。”
　　先生看着他，没有太多的喜悦。叹了一口气，“明天和我去祭奠。”
　　高高的祭台上，先生握着我，手有些颤抖，“我从他们父母那里把他们带出来，而今却留在了这里。”孟获很诧异，他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会为一些小兵伤心。
　　我知道，每个人操练的影子都在先生闭着的眼睛里，他一睁开，那队列里面却是空白。
　　十
　　他越来越忙碌了。我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摇动着我的时候，他在想。这种想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个难得轻闲的夜，他阖了阖疲惫的眼，我摆动的幅度与次数慢慢的小了。
　　我感觉到一种温暖临近——是夫人。她轻轻的披了件衣服，暖着我的先生。
　　男人醒了，他按住肩上的那只手，有些苍老，连同他的。
　　“这么晚还没睡。”他问
　　“你不是一样。”她答
　　“我在想你，你在想天下。”她又回答。
　　“还有你！”他拍了拍她的手
　　“真的？”
　　“真的，因为你是诸葛夫人。”
　　我的玉冷了，可是这团火却已经不再旺盛，那年的一个夜里，夫人也走了。
　　我的玉捧着我，呆坐在花荫下。
　　他喃喃的悄言着：“有了夫人，才有了诸葛”
　　十一
　　秋风吹皱了渭水，这是第几次到这里了。
　　第六次
　　先生手中的线第六次拉疼了我，我是一柄扇子，一柄被修补了六次的扇子。依旧纯白的颜色，在湛蓝的秋的天空下仿佛一道亮色的剑，划破前方。
　　秋风凉了，我的先生裹紧了斗篷。他咳的愈发厉害了，我想。可他却并不在意。依旧把我捧在手里，时而摇动，吹着他飘曳的胡须。
　　马谡斩了，李严罪了，小皇帝开始疑心了，宫廷中开始□□了……今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感觉我的玉越发的凉了。我说，放下我吧，去寻你的温暖，他淡然惨笑，不能了，不能了，我负了太多，却不再有人能问一下：“诸葛亮，你累么?”
　　我贴着他，我真想不再是一柄扇子，给他些暖，让他依旧温润。可是，我是扇子，给人扇风用的。
　　他又咳血了；他又昏厥了；他连笔都提不起了，却依然，依然捧着我。在胸前。我的泪——我若有泪，定湿衣衫。
　　十二
　　那天的风很大，所以我不再摇动。他的胡须依旧飘逸，连同他的衣袂。他于他的兵士前，一如从前。他用浑身的力气托起了我。叫他的兵士看到我，我，他们的想望。
　　残阳跌落了，连他，我缓缓的从他的手中滑落。
　　我的玉冷了，没有人来暖他。
　　尾
　　我又来到了阎王面前，还是那个判官，那个小鬼。
　　判官看看我，批了四个大字：依旧扇子。
　　后来的后来，我被李白写漫诗篇，我被张旭癫狂墨迹，我被李香君热血飞溅，我被勇晴雯斗折骨折。我被当成信物，当成礼物，当成废物。若干年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即使没有喝孟婆汤，因为我只想记住那只抚摸我的玉样温润的手。我以为我们总会相遇。
　　济公有一次对我说，和我一起成佛成仙罢。我淡淡的笑笑，我喜欢那四个字“依然扇子”。
　　对不起，我是一柄扇子，做他来世的一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