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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静水问情 终章 ...


  •   灵力波动间,玄衣身影悄然现于谢衣身旁,他却木然跪坐,抱着怀里渐渐冰冷的躯体,毫无任何反应,此时此刻,纵然他身负绝学、法力高强,亦是全然不设防,任何袭击都躲不过。
      或者,都不想躲。
      望着失魂落魄的弟子,沈夜微微皱眉,喊道:
      “谢衣。”
      偃师浑身一震,缓慢地抬起头,无神的双眸好半天才对准了焦距:“师尊?”
      沈夜轻叹一声,他也和心爱的人生离死别过,自然能读懂谢衣此刻的心情,然而他高估了弟子的承受力,又或者,低估了徒孙在弟子心中的份量。当他尝试着向谢衣踱去时,他竟眸中一凛,周身漫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被困的野兽,自喉间发出低沉的哀鸣:“你来干什么,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沈夜看他紧紧抱着乐无异,一副充满敌意的模样,似在害怕他会夺走他怀中的人一样,他明白,那些强烈的隔阂与排斥,并非针对他,而是在失去挚爱后,被恍如深渊的绝望与悲痛所困,除了牢牢抓紧手中所有,他已看不到任何一丝救赎的光芒。
      但师傅之所以成为师傅,就在于他能一眼洞穿关键所在,沈夜冷静地看着他,低沉的语调暗含一丝威严:“谢衣,你再不松手,徒孙异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这句话并未带给谢衣多大的反应,似乎他的大脑已不堪重负,然而,当他看向他时,沈夜依然能看到他混浊的双眼中迸射出一丝光亮:“真的?”他沙哑着声音,急切地问道,“真的?”
      沈夜见他终是卸了抵抗,忙疾步上前,先探了探乐无异的心口,发觉尚有一丝暖暖的气息,这才松了口气,探出左手置于青年额前,掌心落下一抹红光,似鲜血般殷红,又似朝阳般艳丽,红光慢慢融入乐无异眉心,少顷,他浑身一颤,牙关紧阖,不住发起抖来。沈夜掌心又转换成浅白的光晕,轻轻合在乐无异额前,半晌,青年才逐渐平静下来,却并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谢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乐无异的“死”已带走了他所有的情感,即便 “复苏”亦激不起任何波澜,又或者,他不敢再让自己有所期待,因为再也承受不住希望破灭时那种痛苦的绝望。
      沈夜收回手掌,道:“神农之血。”

      当初躺在鲲鹏背上,经过已经断裂的矩木,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乐呵呵的徒孙忽然指着断杆残枝中一团明亮的火焰道:“那是什么?”
      “啊,是神农神上的鲜血。”耗损了极大灵力,正倚在灰衣少年怀中阖目养神的少女精神一震,竖起了身子。
      “可以带走么?那可是上古正神的灵气啊,说不定对仙女妹妹你有用啊。”看到众人皆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少年挠了挠额上的呆毛,嘀咕了一句:“反正,放这里也是浪费……”
      虽说烈山部走到今日穷途末路,和许下承诺又莫名失踪的神农不无干系,然而他们毕竟是正门正经的上古神裔,对神农的敬仰早已深入骨血,沈夜苦于重伤乏力,否则真想一脚把徒孙踹下去:竟敢用如此市侩的语气谈论上古正神的遗血。

      现在想想,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神血未能挽回那草木化灵的姑娘,却保住了这小子的性命。
      沈夜又化出一副卷轴,“这是本座当年入矩木后,那人为克制神血灼烧带来的苦痛而创的凝冰润元诀,我已作了改动,可施于下界凡人之身,但效果如何……”
      “师尊,是自上次我离去时才?”看到乐无异暂时保住了小命,谢衣几近凝滞的思维才算又开始运转起来,不得不说,两人即便曾经反目成仇,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师徒这一事实。沈夜面上略有慰色,坦言道:“神农之血虽可保他性命,甚至可赋予他超越一般凡人的寿数和灵力,但以凡人身躯承受上古正神之力,到底会转危为安,还是彻底魂飞魄散,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几天,几月,几年,又或者,他一生都醒不了,将会这般毫无知觉地度过,你,可作好心理准备了?”
      谢衣并未因沈夜的陈述而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反是异常坚定又执着地应道:“以前都是他等我,现在不过换成我等他,几天,几月,几年,一生,我都能等,只要他还活着。”
      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沈夜自然知他甚深,这个弟子无论是活泼开朗,抑或温和稳重,变得永远只是外相,那些骨子里的坚硬、刚强和固执,都与他如出一辙,自己认定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更改。
      罢了。
      沈夜一甩衣袖,起身欲走,却听到身后人诚恳的致意:“弟子,多谢师尊!”
      “不必言谢,他若过不了这关,反是我害了他,届时,只望你莫要责怪为师才好。”
      “便是如此,弟子依旧感激师尊,给了弟子一线希望。”
      “哦,即便这希望,或许很快会变成绝望呢?”沈夜顿时有了些兴趣,转身面向谢衣。
      “弟子感激之心,永远不变。”谢衣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一手抱着乐无异,一手置于胸前,向沈夜行了一礼。
      沈夜看着这样的他,突然就想把胸中盘桓许久的话说出口,而他,也这样做了:
      “本座行事,从不言悔,始终只往前看。然而下界之后,思虑过往,终有一事有所亏负,那便是当年于捐毒取你性命之后,未给你身葬之礼,反洗去你的记忆,以偃甲和蛊虫续命,将你改造成你平生最恨之人,本座清理门户自是应当,然如此折辱于你,却是不该。”
      这番话着实怪异,无论是从不肯低头的人竟服了软,又或者是本已身死的人竟还好端端坐着听他讲,然一切终将过去,一切也已经过去——谢衣双目微张,呆愣了少许,方才应道:“师尊亦有师尊的难处,我明白的。”
      沈夜终是一笑:呵,他的弟子就是这样,无论被如何对待,内心的善良与宽容始终如一,在这一点上,他自愧不如,也不必再把他折损半数修为,将神农遗血稀释至凡人之躯可承受一事告知于他,否则,这个傻徒儿还不知要怎般内疚呢。
      昔日的流月城大祭司摆了摆手:“等徒孙醒了,带他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吧。”言罢杳去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一年的时候,谢衣很有耐心,他想上天总不会那般宽待于他,乐无异也不可能醒得那么快。
      第二年的时候,谢衣开始有所期待,却不敢让自己希望太满,以免失望太快。
      第三年的时候,谢衣满满憧憬,或许等过了今天,明天,明天就能看到小徒儿睁开他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然后神清气爽地喊他一声师父。
      第四年的时候,谢衣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在某个瞬间他突然觉得乐无异马上就会醒来,但下一刻又感到他可能永远都等不到那一日了。
      第五年的时候,谢衣再度恢复了平静,他想或许是他太急于求成,或许是昔日伤他太深,老天在惩罚他,又或许,这是上苍对他的一种考验,他,只能等,必须等。
      第六年的时候,谢衣开始绝望了,然后又开始嘲笑自己,当初那个说好用一生来等待的人呢?不过短短六年时间就不耐烦了?这么一想连他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了。
      第七年的时候……

      “……为师便帮他们更换了导灵栓和灵力枢纽,重新建了沟渠引流,琴川水域宽广,如若利用得当,操纵一些大型偃甲亦无不可。为师与当地神工部的官员沟通了一下,他们也很感兴趣……”
      又是一年春来时,静水湖的偃甲房门窗敞开,绚烂的阳光倾斜入室,折出一道道美丽的光芒。素袍红袖的谢衣边做偃甲,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多数时间都盯着手上的活什,间或才会瞥一眼安睡在床榻上的人,然而目光流转间露出的温柔和宠溺,比起许多年前,只是有增无减。
      即使,那人已多年不曾回应他。

      到第六年的时候,谢衣觉得不可再如此下去,当年乐无异借神女墓神农灵识之力,付出巨大代价,引他的命魂与忘川残灵,昭明剑心合而为一,令他完全复生,不光得以保留了神农后裔寿数漫长、灵力充溢的特质,并且再也不慎下界浊气,饶是如此,也经不起他成天郁结于心,自怨自艾,长此以往,身体必然搞垮,他垮了不要紧,谁来照顾无异呢?想起当年与徒儿的约定,他豁出性命救回自己,是希望自己顺心而活,实现愿望,而不是让他固步自封,自闭于世,谢衣决定像以往一样游历天下,传播偃术,再回来讲给小徒弟听,想必他也会高兴。
      在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中,乐无异也和谢衣大略提过他不在的那些年里,他去了哪几个地方,谢衣决定先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顺便验证下小徒儿的手艺。事实证明,他这个自学成才的徒儿真的很优秀,从大漠狂沙的捐毒,到碧海蓝天的即墨,他一路追随着弟子的脚步,从他留下的一处处偃甲工程中体会着他的成长和成熟,也听了一路偃师乐无异的故事,知道了小徒弟那些年的努力和磨炼,特别是他为龙兵屿所做的一切,——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从未和他过多提及。在他心中,他是真的与烈山部遗族同气连枝,为家园所做的事,本就是天经地义,不值赘述。谢衣知道得越多,就越能深刻感受到叶海的那句话:遇上他,是上天对你最好的安排。
      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即是游历,自不能再和以往一样,当天打回。好在有桃源仙居图,每次出发,谢衣都要把乐无异安置在仙居图内,令青莲花精好生照料,他后来又打造了一副墨龙骨环,便于他更精确地探知小徒儿的身体状况。他本是个热心肠的人,以往游历时,除却传播偃术,碰到妖鬼作祟,他亦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不止一次孤身深入敌穴,但今时不同往日,他随身携带桃源仙居图,修缮偃甲也便罢了,倘若涉险,将毫无自保能力的弟子交于他人手上,他是万万放不下这个心的,因此他愈发谨小慎微,没有万全把握绝不敢轻易放任自己冒险,宁可传信于太华、天墉或百草谷,请他们襄助。有来就会有往,时间一长,谢衣倒和这些修仙门派建起了深厚的情谊,而他以往流落江湖时,虽仍记挂流月子民,却没有过像如今这般只为一人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体验,有朋友,有家人,虽然辛苦倒也心甘情愿的滋味,于他自有一番酸甜苦辣,却是尝过再也不想忘却,只愿永远抓牢。
      这些新的羁绊,是他的小徒儿用命给他挣来的,谢衣每每想到这里,心中虽有抑郁,更多却是感恩和怀念,他,没有理由不好好活着,不仅为乐无异,也为他自己。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
      每当万物复苏的季节,谢衣就会赶回静水湖,在那里停留两个月,也让乐无异不用再待在仙居图里,出来感受一下外界的空气和阳光。久病卧床不动的人,身体各部分的机能都会退化,好在有神农之血和洞天灵气的庇佑,乐无异的体质不至于退化得太快。谢衣又请教了流月城的医师,定期为乐无异进行康复性疗养,他寿数漫长,又聪敏好学,于医理本就颇有心得,加上对象又是心爱的弟子,更是加倍用心,什么针灸、按摩、磁疗、光疗、冷热疗、泉水疗、香气疗等等都逐一用上。这其中有些事完全可以交由偃甲去做,但事关乐无异,谢衣是一丝一毫的险都不敢冒,就怕万一偃甲失灵伤到弟子怎么办?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宝贝,再出什么差错谢衣感到自己的心脏真是承受不了了,想必过去的那些岁月,他的弟子亦是这般为他患得患失,却又心甘情愿吧。
      “……接下来,为师准备启程前往江都,据闻江都的凤穿牡丹、葵花献肉和金钱虾饼别具一格,馋鸡想必已经盼了许久。”
      像是要印证谢衣的话似的,翅膀尖已长出些许蓝色硬羽的小鲲鹏激动地叫了几声,得来偃师温柔的爱抚:“……这样的话,为师的菜谱里又能多几道好菜,待无异醒来,可有得学了。”
      和他这个做师父的相反,乐无异的厨艺天赋就和偃术天赋一样好,谢衣这几年行走江湖,也会认真搜集各地的特色菜谱食谱,想着等徒弟醒来当作礼物送给他,他一定喜欢。每次补充到新的内容,谢衣总会抚着烫金的封面,想象着小徒儿收到礼物时的模样,眼睛一定亮亮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意,也许还会一蹦三尺高,搂住他的脖子大呼“师父最好了”之类的话,想着想着,谢衣自己也会笑起来。
      “瞧我这记性,有件喜事都忘记告诉你了,闻人不久前又给夏公子添了一位公主,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如今更是子女双全,可谓天作之合。”
      当今圣人于数年前亲自前往百草谷迎娶星海部天罡闻人羽,这在当时也是一个震惊朝野的事。原本这位皇帝的出身和上位就颇耐人寻味,登基之后竟还拒绝了众多大族的联姻请求,娶了一位平民出身的女将,并且多年以来,后宫一直只有正主,看圣人的意思,也对迎嫔立侧毫无兴趣。圣人自有圣人的铁血手腕和怀柔之策,东宫之主也不是省油的灯,背后百草谷的势力更是同时渗透江湖庙堂,甚至世外门派,时间一长,朝堂上那些有关帝后私人生活的闲言碎语便不再有人敢多提及,再加上帝后的盛世美颜,在民间倒成了一段佳话。
      “……夏公子给公主娶名‘李醒’,封号‘乐安’,并大赦了天下,无异,你交了很好的朋友呢。”谢衣略感惆怅地抚了抚青年的脸庞,触手温凉柔软,仿佛明珠海特产的鲛绡,“再过两个月便是小公主的百日生辰,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她的样子,如果你在的话,为师就不用发愁送什么礼物好了。”
      谢衣抬头看看窗外,日已近西,透过一片璀璨粉色,洒落进屋内,便也染上一层柔暖的颜色,他心中一动,道:“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不如收点花瓣酿桃花酒吧,为师厨艺不行,酿酒的本事可是不输人的,说起来,为师当年藏在纪山的酒,可是被你偷喝了?呵,总有一天,得问你讨回来才是。”谢衣低下头,看着乐无异平静的睡靥,长睫微翘,唇色淡雅,因为保护得当,即便长期卧床,青年苍白的脸颊还是浮着一抹浅浅的红晕,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醒转,谢衣忽然悲从心来,无法抑制心中满溢的情绪,俯身轻轻在他唇上一点,又极不为舍地贴着他的额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哽咽道:“无异,你还要让为师等多久,还要多久,你才能……回来……”
      眼泪自谢衣眸中溢出,落在乐无异的脸上,又滑进他的脖颈,一片朦胧中,谢衣看到那蝶翅般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他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然而随着睫毛下一汪清亮的泪水缓缓流下,他惊得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直,一动不动,生怕眼前一幕不过是自己心碎神伤之下的又一个幻想,眼一眨,心一动,一切就会消失……
      好在,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他看到他的徒儿徐徐睁开了眼睛,带着氤氲的水汽,唇角轻扬,唤了他一声:
      “师父。”
      ——静水问情正篇完——
      2017年8月15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静水问情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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