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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乱砸戏台利尽人散 尽摧浮华风过酒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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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刚坐下,只听“嗖——”的一声,一个茶碗越过小姑娘的头顶飞上了戏台。
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五六个茶碗,三四个茶壶,还有若干蚊香灰、苍蝇拍噼里啪啦砸在戏台上。
“我可去你妈的吧,拿一个偷来的戏骗老子的钱,还有理了!”
“要钱?我这就买二斤上好纸钱,烧给你和你祖宗八代!”
“芳官的嗓子都救不了的狗叫腔!什么破戏!”
有个茶碗失了准头,落在狗串串旁边,吓得狗串串嗷了一声。花头巾笑得前仰后合,鼓掌吹口哨喝倒彩:“飞得好!解气!”
小姑娘一脸懵逼地看着花头巾:“你不是阿Qi雇来压场子的啊……那你让我坐下来?”
花头巾大笑:“你站着,后面的人怎么飞茶碗啊——”
芳官哪见过这种阵仗,顿时花容失色。台下芳官的戏迷着急了:“你们飞茶壶飞茶碗的有个限度啊!芳官还在台上呢!”
这么一喊,芳官也醒过神来,立刻跑进后台躲起来了。
李老板的伙计一看见芳官跑了,也急了,对台下直喊:“这是谁挑的头?阿Qi的戏,不是你们捧热的吗?”
“哪有你们捧得厉害!”台下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一个还装着半壶水的大铜壶便直直砸到台上。咣当一声巨响,水花四溅。虽说不是开水也没伤到人。但大半壶水浇到满戏台的蚊香灰、碎茶碗上,和了好大一片稀泥,整个戏台竟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司鼓和操琴一看戏没法唱了,也躲进后台不出来。李老板的伙计赶紧跑去报告老板。台上没人了,众人也散了。倒是台下,几个芳官的戏迷和刚刚飞茶碗的依然吵得不可开交。
虽然首演就被人砸了台子,但说好了的生意不能改,李老板还是咬牙出钱继续撑着场子。狗串串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戏台。布置得富丽堂皇,却没几个人来,倒是远远地喝倒彩,飞茶壶、扔蚊香、扔苍蝇拍的,着实不少。芳官懒得蹚浑水,好歹唱了几场便回到城里。
“真没想到,那个阿Qi的戏台也终于被人砸了。狗杂种活该!偷了人家的东西,还恬不知耻。”
“可不是,以前只看见她家的混混往别人家的戏台底下扔蚊香飞茶碗。现在可倒好,终于风水轮流转——我亲眼见一个这么大的大水壶,直接被人扔到阿Qi的戏台上。连李老板的人都压不住那个阵势了。”
“白掌柜不是最捧阿Qi的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白掌柜的马仔出来收拾残局?”
“白掌柜?不可能的。听说阿Qi背着白掌柜和李老板、贾掌柜说,以后要他们绕过白掌柜直接和自己做生意,被白掌柜知道了。你以为阿Qi本就是半人半狗的料,都是谁放出来的?”
狗串串在文庄里转了几天,到处都能听见这样的议论。只不过,作为一只狗,听见别人用“狗杂种”骂人的时候,狗串串心里十分别扭,也不知道这个阿Qi是怎么样的狗,这么招人恨。虽说这年月大家都去吸猫了,可作为一只狗,只要别干出咬人的事情,练熟了认错和卖萌两项本事,即使是拆家的时候被抓了正着,最后还是会被原谅的。
后来,他终于在诛偷台底下看见了泡在洗地水里的阿Qi。阿Qi的样子让他毛骨悚然,脸上手上的皮全是铠甲一般的厚厚的皮,再看身上,似乎粘着一层旧衣服,但布料已经烂了,只能看出原来似乎有一团团墨色的花纹。这个阿Qi怎么看怎么像一只长了花纹的大爬虫,不仅没有人样,连狗的样子也没有了。要不是皮中间还有些裂痕,散发着狗血味道,连狗串串都不能确定,这个扭曲的生物原先也算是狗。狗串串别看长得威风,看上去像头小狼,但实际上有哈士奇血统,而且胆子很小。闻着阿Qi身上的狗血味和洗地水,狗串串一阵恶心,赶紧逃到郊外的野地里吹风透气去了。
狗串串终归还是好奇。在郊外转了几天,又溜进了文庄。文庄的墙上依然结结实实地贴着《桃花鸳鸯传》的海报,但李老板和贾掌柜都不打算再出钱,早就没人看着了。有人嫌碍眼,想把这些海报撕下来,可谁想到墙上的砖头都被刮铲刮碎了,那些海报却只坏了一个角。戏场边上仍有一群人围着一个脸皮和手皮都厚的不成样子的婆子看热闹,那婆子满口嘟嘟囔囔:“我鉴定出来了,Qi先生没有偷……先生们的事,能叫偷吗……”
旁边一个小孩试探着说:“飞姨,你可真的看好了?如果不是偷的,阿Qi的戏和风先生的戏怎么可能那么像?白水儿和子玉,几乎一模一样啊!”
“白水儿是女的,子玉是男的!怎么可能一样!”飞姨冲过去,对着那个小孩吼道,“臭小子闭嘴!我替人捉贼脏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
那小孩刚刚想争辩,就被旁边一个大孩子拉走了:“铁蛋,爹娘不是告诉过我们,不能和失心疯的人说话吗?你怎么又忘了?”
看那两个小孩走了,飞姨追在后面大喊:“你们回来!没见识的臭小子!我捉的贼赃,比你们见过的贼都多!你们有本事也捉一个贼赃啊!”
周围的人看见飞姨疯成了这个样子,叹息嗤笑一番,也散了。只有几个顽童一边撒欢乱跑,一边学着飞姨的语气叫唤“我捉的贼赃,比你们见过的贼都多!”
狗串串在文庄的街上溜达着,又闻见了洗地水的味道。循着味道看过去,钱太爷府大门口,一个披着斗篷,遮住全身的影子给门房塞了不少钱,作了不少揖,终于佝偻着钻进了大门。
这不是阿Qi吗?狗串串跟过去。野狗不能进钱府的门,他也没有钱给门房,只能躲在门边,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过不了多久,里面传来了阿Qi呜嗷呜嗷的哭诉:“钱太爷……你听我解释……我没偷……”
钱太爷的声音很不耐烦:“门房,你怎么把她给放进来了?今天有城里来的贵客,连赵太爷都出面作陪了,让这么一个东西混进来,晦气不晦气?城里的那些贵客,最恨的就是偷儿。”
门房收了钱,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钱太爷,毕竟是Qi先生……”
想到自己为了捧阿Qi亏掉的钱,气得钱太爷连赵太爷的人生三连问都蹦了出来:“她是先生吗?她怎么会是先生?她也配叫先生?”
门房心想,我也让你进来了,也替你说好话了,钱太爷还气成这样,这我可管不着了,于是也跟着往外轰人:“阿Qi,你赶紧走吧!”
阿Qi看见从厅堂里探头看过来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起来:“等等,贾掌柜……李老板……,你们是知道我的……你们替我说句话……”
李老板撇眼看了看贾掌柜,心里不忿:捧阿Qi他花的钱最多,但一算账,反倒是贾老板最赚钱。
“诶呦,这位先生都来求你了,贾掌柜,不替她出个头啊?”
贾掌柜听出来李老板话里的酸味,心想,李老板当冤大头的气,这一时半会儿可是消不了了。他依然圆滑地笑着:“好说,好说。我先进去和城里的几位客人说说话。”说完往厅堂里一钻,再不出来。
李老板想了想账面上的几笔红字,顿时肉疼不已。虽然以前排戏也过赔钱,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狼狈,他手下张罗排戏的一个小掌柜,原先是有一个金主要来入伙投钱的,结果因为这次亏钱太多,那个金主竟然吓跑了。就连李老板的几个金主们也人心不稳,要不是他及时宣布以后多盖戏园子,少排戏,扬长避短,恐怕连自己的金主都会跑路。李老板看着贾掌柜赚完就跑,八面玲珑的样子,心里虽然窝火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门房,送客!”李老板跟着赵太爷回了厅堂,随手把厅堂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钱府的门房把阿Qi 扔出门去,立刻关门落锁。
阿Qi 呆愣愣地看着钱府紧闭的大门。戏可以是偷来的,才华可以是假的,然而追捧也可以是假的。钱太爷们追捧的不是阿Qi,而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只要赚不到钱,她在钱太爷们眼中就什么都不是。
但喝洗地水又梦见阿明的时候,阿明也说过:凡事都有另外一面,只要她的戏还有人愿意花钱看,钱太爷们还会把她奉为座上宾。就像当初的阿明一样。如果不是老天一个雷把阿明劈死,阿明肯定还会在文庄的戏场里赚钱,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阿明会出大钱找人为他洗地,洗到没人会在意阿明的戏是偷来的为止。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偷戏!凭什么赚到钱把我奉为上宾,赚不到钱就说我不过是个偷儿。阿Qi 十分委屈。
一阵大风刮过,一张被人刮得缺角的《桃花鸳鸯传》的海报竟然连着一大块墙皮从墙上掉了下来,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我的天,这破玩意粘的这么结实呀!”路人看着碎掉的海报议论纷纷。
风越来越大,阿Qi 身上的斗篷也被大风扬起,抓钩一样的狗爪,破烂的偷来的马甲全露了出来,洗地水加狗血的臭味熏得满街的人都捂着鼻子。
路人们注意到了阿Qi:“这不是阿Qi 吗?当年她当街打别的偷儿,还跑到风先生的戏台下闹……”
阿Qi 见势不妙,包头鼠窜,可不管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众人的喊声:“你看,阿Qi!那个偷儿!” “阿Qi 在这里,快告诉白掌柜!白掌柜被坑了之后,悬赏拿她要出气呢。”
阿Qi 慌不择路,身上的斗篷被风卷上了天。文庄的人诧异地看着大街上乱窜的怪物,原来这个一直以来被他们当做才女、先生的阿Qi,竟然是个连自己的皮都不要的怪物。“咔嚓”一声,又一张海报连着墙皮落下来。狗串串即便是在荒野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飙风如刀,把一张张牢牢黏在墙上的海报,带着墙皮从墙上刮下来。但墙皮上扬起的石灰也迷住了众人的眼睛。飙风吹过,尘埃落定时,众人发现阿Qi 竟然在混乱中逃脱了。
从那之后,文庄人再也没见过阿Qi。有人说阿Qi 跑去城里,想偷几个没人知道的戏,改成自己的,再找钱太爷手下的掌柜们去卖;也有人说阿Qi 偷偷溜回了抄抄祠,把那剩的不多的狗皮拿了出来,打算再做几个傀儡,依然借用《桃花鸳鸯传》的名头,出一个新戏;还有人说阿Qi大概会逃到郊外的荒野里躲起来不见人。若是一直没有阿Qi 的消息,前两种说法应该就是不可能的了。但狗串串以为最后一种也不太可能,因为连狗形都没有的阿Qi,在野外既捉不到食物,又不会被郊外那些野狗们接纳,最后会活活饿死。
或许,真的饿死了也说不定。又或者抄抄祠里的钱够多。她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
“文庄里到底有多少偷儿啊……”文庄的人一边扫着满街的碎墙皮,一边感慨。虽然阿Qi 的话题众人渐渐谈论腻了,但墙上到底还留着几张《桃花鸳鸯传》的海报,俗艳的桃红色在掉了墙皮的灰突突的烂泥墙上,格外辣眼。新的偷儿的故事又进入了街头巷议。毕竟赵太爷不怎么管偷戏的事情,所以除了人人喊打,没人真的能拿这群偷儿怎么样。还有非大先生和萧先生的事情:这两位先生抓住了偷儿,竟然不依不饶地闹到赵太爷跟前,定要赵太爷给个说法。也有人要赵太爷明确立一个规矩,偷戏和偷钱一样,都有人管着,让以后的人再也不敢当偷儿。但狗串串觉得,要想把这些偷儿抓干净,文庄大概要像这些贴过海报的墙一样,褪掉一层皮,才能真正清净。
除了偷儿太多这一点不好,这几年到处流浪的狗串串,最喜欢的还是文庄。狗串串还去看了风先生的新戏,原先他以为风先生只会写《桃花双英演义》那样的奇侠故事,没想到新戏竟然既有王侯将相,又有志怪传奇,看得狗串串也十分羡慕向往,激动之情,不亚于当年的阿竹。
只是狗串串抱着对同类的一点同情,还是很在意阿Qi 的事情。以至于找到郊游的非大先生、风先生亲自问个究竟。虽然风先生不想再谈起阿Qi 的事情了,但在文庄查问一番,记得当年的事情的人还真不少。狗串串最后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当初万人夸,来日万人骂,假才华换假追捧,闹着闹着,一条狗命就这么蹉跎过去了,当初再大的热闹也换不来一个坦荡安宁的余年,永远背着偷儿的骂名。又或许同样是狗,阿Qi 并不在乎坦荡安宁,只想要热闹。想到这些荒唐事,狗串串正好转到了戏场旁边的酒馆门前,闻着酒香,很有些对酒当歌狗生几何的冲动。只不过想想自己没钱买酒,也就作罢了。不过,酒馆里当年和阿竹一起写戏的几个“穷酸”,此时喝得正热闹。
“真没想到我的戏竟然被城里的一个掌柜看中了!老兄,多谢你帮忙牵线搭桥啊!”
“都是一起熬夜写戏的兄弟嘛!你的戏卖出去了,我的生意也顺带这做成了!”
“终于熬出来了啊!这么多年啊!”
“不易!太不易了!”
几个当年的穷酸在酒馆里喜极而泣,又哭又笑。
狗串串忍不住长叹,如果当年的阿竹不去当偷儿,熬到现在,大概也能把狗血写得自成一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