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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罪难辞 ...

  •   这个琅琊郡王,君临河是知道的。他是宗室子,却本不是承袭爵位的嫡长子。只因他那出身琅琊王氏的母亲,献出不计其数的奇珍异玩,其中甚至还有几幅王右军真迹,惹得神佑天子龙颜大悦,这才破格特封了他郡王之位。而君氏也没想到,父母去世后喜爱清静的小郡王,因为身处京城远郊的别业中,而躲过了大劫。
      “郡王别来无恙?”君临河今日也是趁着身体稍好些,听说有一大队义军来投,勉强接待来客。
      江肃山此来,也不多废话,只为表白二事。
      一是向朝廷交出义军全部军权,二是举荐一位智勇双全的侠义之士接替自己。
      周鸿?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君临河细细想去,莫不是当年武威从守备军中要去的人?那他隶属于武威,又为何会与琅琊郡王相识?怪哉怪哉。
      “通知武相公,让周鸿的主管上司来问话。”吩咐完手下人,君临河继续拉着江肃山坐下来叙事。可江肃山心中,猛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此时的周氏兄弟,正坐在一棵水边的垂杨柳下闲谈,枝叶恰好挡去了刺目的阳光。周鸢就这么躺在哥哥的腿上,开始胡说八道般地回忆。
      “哥,每次你去学射,我就得帮着爹爹多干一份农活,你去读书,我就得帮着娘亲收拾屋里屋外。于是我就说想跟你一样习武识字,可把娘高兴坏了,保不准她一直觉得只有一个成器的儿子来!可是啊,咱俩那次下了学堂不回家,一起进山去偷看大师父,还捡了个不知哪里来的奇怪小子,可把娘气坏了,遭了爹爹一顿打。”他边说边回忆,“那小子高挑健壮,口音浓重,皮相倒还算好看,没想到大师父竟然也收了他。”
      周鸿像幼时一样揉搓着弟弟的鼻梁逗他,“你还想着他啊?人家当年跟着你,你还骂人家跟屁虫,不跟着你,你就说人家白眼狼,非要问人家哪里来的,不告诉你,你就说他神神秘秘心不诚,说了要教你几句家乡话,你又说蛮子的语言有什么好学的!”周鸢嘿嘿一笑,“我看他根本不像幽燕之地来的,夏天喊他下河洗澡都不干,说什么北人怕水,我看他是不想脱裤子怕我们看他屁股蛋子!”
      周鸿戳弄着没法反抗的弟弟,光影在兄弟俩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你说说你,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是些甚么!”
      其实他俩年纪相差不多,却已经是母亲的第五和第六个儿子,也是唯二活下来的孩子。前面的哥哥姐姐都夭折了,他们连见都没见过。除了一个不着家的表哥,也并未见过什么父亲和母亲家的旁系亲戚来,从小就只有他俩相伴。
      周鸢拍开了哥哥还企图捏他脸蛋的手,“哥,等咱们回去,再去看看大师父吧。还有那小子,也不知道他回来的话会不会来看大师父和我们。”
      “好,好,都依你。”周鸿加重了尾音。
      静静闭眼享受了一会儿午后懒洋洋的时光,周鸢抓着哥哥的胳膊,枕着他筋肉结实的腿股,却突然想起什么来。“话说回来,你怎么没跟着武相公他们一起来?难得这次与武家军联营驻扎,我去冯统制那儿打听了几次,都没人告诉我你的消息。”也怪他从来没与亲人分别这么长时间,太久没见到哥哥,开口就把正经事儿忘了。
      周鸿听到他所言,语调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说武相公和冯统制也在这儿?”
      “是啊,你不知道?”
      他猛地起身,差点把周鸢掀到草丛里。
      “哥,你去哪儿?”周鸢边问边撑起身体,抖落身上的草屑。
      “负荆请罪。”
      然而,不等周鸿前去,已有卫兵过来,将周鸿绑缚主堂。

      周鸿被押了上来。
      君临河看着他,武威看着他,冯一乾也看着他。有的震惊、有的愤怒、有的怒其不争。
      “周鸿,你可知罪!”
      周鸿听见君丞相的声音已不如往昔洪亮,隐约透露出的颤抖不知是否是出于愤怒。他低下了头:“违反军规,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某愿伏国法。”
      他不是第一天当兵,自然知道自己罪至极刑。
      “武相公,你军中之人,你说该当何罪?”
      武威扭头去看侧立一旁的冯一乾,把麻烦丢给下属,“冯统制是当事人,不如就冯统制来说如何处置。”
      冯一乾愤愤扭过头去不想说话。他最气的不是周鸿带队出走,而是周鸿从心底觉得他的决策是出于畏战!他何尝不知道时机难得以死报国不负君恩之类的,可是,他的难言之隐又有谁懂。那时总领军政的君临河突然病倒,朝廷少了主心骨,无法如期开战,急招武威回朝。武威勒令对此保密,消息只有他和几个高级军官知道,他又负责临时指挥战营,内外乱成一团。周鸿这个不懂事的愣头青!
      而现在诸位大官都在此,又哪里轮得到他说话,凭甚要让他当这个坏人!
      “末将诚恐。今日既然周鸿来投守备军,自是丞相说了算。”冯一乾对着主座施一礼。真要他开口杀周鸿,他也不情愿。
      干脆,击鼓传花,决定权又回到了君临河这里。
      君临河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从感情上讲,他当然不想因此抹除一个同时被武威、江肃山以及自己看好的难得人才。可是,他现在既然总领朝纲,特别是主管军事,就不得不严正法纪。今日如果不按律执行,天下大乱之时又有谁会遵守军规军纪!
      “韩机宜,按照大靖军律,当如何?”
      正在书写的机宜官一愣,他本来就只是负责记录机要文字的,不想却在这种时候被点名,他只能下意识地老实回答,“回丞相,按律当斩。”
      所有人都在盯着君临河。闭目一刻。他知道,背后还有一双眼睛。他已经老了。可是,还有身前身后事。
      “军法处置,斩!”
      终于,君临河发话了,宛如一声惊雷。

      周鸿紧咬着牙关,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但他不甘心,不甘心死在战场之外,更不甘心背负着罪兵之名死去。可是,犯错的是他,请罪的也是他……
      然而,这时候没有人能为他求情。武威早先便决定听从丞相安排,江肃山解除了军职,进不得议论军事的厅堂,其他人的身份更是无法踏及此处。他被上了木枷,被架到门口时,却听得一阵轻盈又急促的脚步声。

      “朕赦免你。”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响起一个军营中罕见的女声。
      周鸿忽地抬头。
      来人未着宫装,只穿了上下分裁的襦裙便衣,头上也只插了几只简单的金钗,显然本没有露面的打算,腰间压裙摆的玉佩倒是有些眼熟。她一来,君丞相便把上座让与她。
      “朕问你,神佑十三年正月,你可曾怀揣告身,去过江北宣抚府?”
      江玉瓯看着许久未见的救命恩人,他的神情中竟然有一丝狼狈。

      这天降的君王让众人呆立当场,却也松了一口气。
      周鸿当然知道眼前的女皇就是当日的女子,却没想到那件事救了自己一命。
      江玉瓯抿了一口新茶,又为君临河赐座。
      “诸位卿家,朕也是没想到,竟然在此处遇到了与朕一同去搭救父皇的勇士,若不是他在,恐怕朕早就身死狄军的马蹄下了。”周鸿不敢与她对视,倒也没妨碍她刀下留人后稳住呼吸,“一命换一命,今日你的死罪朕免了。至于活罪……”江玉瓯扫视堂下,顿了顿,“当今大战在即,用人之时,不便用重刑。不如让你戴罪立功,从今日起,斩敌三千,算在武卿家和冯卿家名下,不予你功名。待超过此数,再作计较。”
      武威收到了陛下的目光问候,他本来也不愿要了周鸿的命,现在有陛下说情,这个面子当然是要给的。只不过,他从来没想到,他看上的,竟然就是女皇的救命恩人。当时的事情江北宣抚和丞相都说的不清不楚,更未曾有机会听陛下本人谈起。民间传的神乎其神,有说是天佑大靖,龙王见了龙女便分开河水令她渡河的,也有说是天帝不忍看人间生灵涂炭,派来天兵天将,保护九皇女渡过难关,继承大统的,有鼻子有眼,不想这神将竟然就在武威面前。
      “周卿家,不去跟老上司请个罪吗?今日之后,你便回守备军里来吧。”不知为何,面对着在场唯一的同龄人,尽管有君临河看着,江玉瓯还是难得的在臣僚面前活泼了起来。那日慌乱之下没来得及问他的身份姓名,已是万分后悔,但这张面容,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忘记的。她根本想不到,两人竟会在这里重逢,更想不到,还救了恩人一命。
      这可真是天大的面子,突如其来,起死回生。卸了枷锁,周鸿稍微活动了下手脚,向着女皇一拜,叩谢皇恩。又转过身对着武威和冯一乾的方向跪下。按照古时惯例,他除去上身衣物,正要伏首请罪,却被上前一步的武威扶住了。
      衣衫之下,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经说明一切,足以触动这些刀口舔血,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武人。
      是条好汉。武威心想。
      “不必了,臣等全听陛下安排!”

      结束了这桩公案,退堂时江玉瓯跟着君临河去了卧房。待到无外人时,她伸手搀扶着老丞相,就像登基前那样。
      “不用,陛下……”
      江玉瓯没有停手,她看着丞相的侍者,“太医怎么说?”
      侍者望了一眼君丞相。君临河拍了拍江玉瓯的手,好像对待自己的小孙女。“放心,老命还没到头。”江玉瓯听着他的自嘲,无比心酸。她也知道他没有说的下一句是什么。只是,恐怕无力去领兵了。这些日子君临河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日于病榻上处理政务,稍有好转便立刻前往兵营视察。好不容易这次带着江玉瓯上前线,却还是难以支撑继续北上的计划。
      待到君临河躺安稳了,就听得他讲道:“陛下,这偌大的国家,终究不能依靠老臣一人。”
      玉瓯感到羞愧。她并无处理国家事务的经验,也没有这等自信敢放手一搏。自登基以来,她确实时时刻刻依靠着太后和丞相,而在太后因为前朝事不方便插手军务时,她更如同孩童般,由三朝元老君临河哺育。
      “陛下才是希望。”君临河也没有顾及君臣之礼,拉着她的手。他并不想看她自责或者自卑,他要她变得强大、坚韧、无坚不摧。她也必须如此。“而这次,是老臣拖累了陛下。”
      “不是!”江玉瓯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她当然想去救父亲,想去救兄弟姐妹,想去救中原百姓。可是她也知道,大军作战,稍有失误,满盘皆输。他们赌上的,是一切。所以,在找到能够替代君临河总揽大局的人选前,她不可能贸然出兵。
      君临河宽慰地笑笑,再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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