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麈录》青州从事

1、一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张良自从辞官远游之后，已经忘记经过了多少年岁。这天晚上，夜凉如水，星汉灿烂。他引颈舒啸时，忽见天边一串星光连成龙形，仔细一数，恰是八颗。
　　“颍川的分野，八星龙贯？”张良想到颍川，往事就缓缓地浮现在眼前了。
　　好像最清晰的记忆，都停留在了他的故土。
　　那年李斯请他喝茶，还劝他应该回去走走，游一游故地，访一访故人。
　　他说，学业未精，不敢回家。
　　他低头看了看雪白的鬓发，刺秦也好，佐汉也罢，自从离开韩国以后，他还真的没有好好地回去看过。辗转了大半生，还是那个颍川，最让他魂牵梦萦。
　　第二天破晓时分，他便整束好行装，向颍川去了。

　　一路上，张良打听得如今已是光和年间，虽然仍是大汉朝廷，但帝都已经迁至洛阳。宦官当权，十常侍只手遮天，百姓怨声载道。
　　张良算来，不问世事的日子竟不知不觉地过了三百多年。大汉早已不是昔日的大汉，但恍惚中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宦官当权……赵高……？如今还有十个……
　　沉吟间，他听见有人议论道:“据说颍川荀家荀文若有王佐之才，堪比汉相张子房，日后汉家朝廷，或许就得靠他了。”
　　那一声“张子房”让张良微微一怔。他接着听下去:
　　“荀氏八龙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俊杰，也就只有他们那高门大户才能就这么多能人了，我们这些没头没脸的，不就只能望洋兴叹了么！”
　　“瞧你那瞎吹牛的劲儿，还能指望你舌灿莲花吗？”
　　张良悠悠地扬起了嘴角，坊间从来不缺少关于他张子房的传说，原来亲耳听到别人在旁边提及自己，是这样的感觉么……而他们口中所说的“荀氏八龙”，莫非正是星象所应？

　　又走了不知几日，张良越发觉得，应该重拾记录日期的习惯了。
　　天气越来越热，午后，猝不及防地下起了瓢泼大雨。眼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便在路旁扯下一片芭蕉叶来挡雨，然而雨势太猛，芭蕉叶也被打裂了。
　　正在他狼狈不堪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这位前辈，如不嫌弃，不妨让在下送您一程吧？”
　　张良看了一眼车内的少年，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被雨水冲刷走了，继而是一种“太好了我的运气果然不差”的心情，于是他拖着湿漉漉的衣服上了车。
　　那少年给他递来干净的手巾，问道:“请问前辈是要去往何处？”
　　“颍川。”张良上下打量了这个少年一番，十六七左右的年纪，一袭布衣与其说是穿不如说是搭在身上，他神色谦恭却不修边幅，还用得上马车，必定不是寻常人家。
　　又听得他说:“晚辈也是去往颍川，正巧同路。过了这片野地，就是颍川城了。”
　　“小兄弟可是本地人？”
　　“正是。晚辈前日出外游玩，如今正是要回家，”那少年也问道，“前辈可也是本地人？”
　　“是啊，太久没有回来看看家乡了。”张良的唇边扬起一丝笑意，掩抑着某种叫做近乡情怯的颤抖。
　　少年倒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喜，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哦，在下姓郭名嘉字奉孝，还没请教前辈尊号呢。”
　　“我姓张…”张良顿时止住了，若是说出张良的名字当会遇到许多不便…那么…“他们都叫我张三。”
　　张三这个名字普通得几乎不像一个名字，却又印刻着一段张良无法忘却的…甘苦纷杂的过去。
　　“张三先生啊…”郭嘉的眸子狐疑地多看了一眼这位道骨仙风的落汤鸡，“前面马上就要入城了，请问先生住哪条街，我送您到家吧。”
　　“我的家…不知道还在不在了。我到城门就好了。”
　　张良礼貌性地拒绝，郭嘉却越发好奇:“您说大概在什么方位就好，这城里没有一个角落是我不知道的。”
　　张良的脑中倒放出散发着陈旧气息的记忆，新郑…颍川…当时的高门大户，宫阙万千，不知今日会是何种光景…
　　“南坂，”张良启齿，“那里现在是什么样了？”
　　“南坂么，那已经是改制前的名儿了，”郭嘉笑笑，“现在那里是南重营，哪里能住寻常百姓了，您不是在考我吧？”
　　“南重营是什么地方？”
　　“就是军营。”
　　张良怅然:“谁的军营？”
　　“说不好，现在那里是袁绍的人。”郭嘉正色:“颍川这个地方，战争几乎没有歇停过，就因为它是兵家必争之地。什么时候连颍川都安定了，才算太平。”
　　张良的神情也变得凝重:“四战之地，不可久留。”
　　没想到郭嘉突然笑了起来:“我有一个朋友，说的跟您一模一样。”他意识到这位老者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外之人，但他必不可让这张三先生看出自己的试探，于是话锋一转，“自然是不可久留——您的家都被军营占了，那打算在哪里落脚？”
　　“我再自己找找亲戚朋友吧…”张良随意应道。他正想问郭嘉口中的“那一位朋友”，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请问郭兄弟的府邸在什么地方，他日我定当登门道谢。”
　　“小事一桩，何须言谢！不过先生找到落脚之处后记得写信与我，好让我知道先生的音讯。”郭嘉摸出自己的名帖交给张良:“随时欢迎。”

　　郭嘉和张良道别之后，车夫便要驱车往郭家去，郭嘉沉吟了片刻，说:“去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