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未央》雪未央

5、故人

　　别院中的白梅已经有碗口粗细，八年的时光，就这样在平静的日子里慢慢流逝。记忆中的荒凉和恐惧已经淡去，在那座种满白梅的别院里，我的生活慢慢的在平静和踏实中继续着。我已然很久没有想起那一夜的寒冷和血腥，也从来没有想过，那场浩劫中，除了我，还会有人活下来……

　　直到那天，那个贸然闯入的蓝衣男子站在我对面，开口叫出那个我遗忘许久的名字，央儿。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惊慌失措，几乎是下意识的退到花满楼身后，手指痉挛般的抓着他雪白的衣襟，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颗浮木。我在花满楼身后，打量着这个蓝衣的男子，剑眉薄唇，和记忆深处的那张脸依稀相似，会是……他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桀骜的男子低低的吐出一句话，让我彻底惊住。他记得……他居然还记得？！那是我小的时候最熟悉的一首词。

　　——沈哥哥！那样熟悉而温暖的称呼就停在嘴边，我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那样让人窒息的血色回忆，随着这个童年玩伴的出现一起涌了上来——父亲身下蜿蜒的血迹；母亲冰冷的胸口；村口支离破碎的亲人们……我的手紧紧握着花满楼的衣服，那是无边血色里唯一的光源。

　　所有的人都开始沉默，在沈宜的目光下，我的情绪几近崩溃……

　　“沈宜，你要给未央时间。”就在那个刹那，花满楼静静的开口。我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逃开了沈宜的视线——是谁说过，忘记就等于背叛。但是，我却宁愿选择背叛，即使这样骗了自己也不要紧。

　　于是我开始回避沈宜，安慰自己只要装作不认识他，就可以忘记那一夜的血腥。

　　生活一如往常，每天午后，我依旧会在花园里陪花满楼弹琴。那样平静而温暖的侧影在我的视线中勾勒出一片光明。我想，我可以和从前一样，默默的呆在花满楼身边，满足而充实。

　　“未央，既然你已经想起他，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当我读完手里的词，坐在琴边的公子突然开口。我一惊，手里的书卷几乎掉到了地上。我抬头，怔怔的看着花满楼，那双恍如琉璃般的眼睛依然纯澈宁静，那一刻，我突然无法再隐瞒

　　“我和他，自幼相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悲伤——那美好的童年时光呵，为什么，为什么要和血腥联系在一起呢？

　　蓝色的寂寞身影从不远处的白梅树上飘然而落，转眼到了我的眼前。我情不自禁的退开一步，静静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是久别重逢后的欢喜。

　　“沈哥哥。”最终，对着那个从树上翩然而落的男子，我艰涩的唤出那个遥远的称呼。沈宜，是我幼年时期最要好的玩伴，也是因为他，我从来不受村里的孩子欺负。现在想来，和沈宜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童年平静生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可是十年后，当我已经准备把一切忘了的时候，沈宜再度出现在我面前唤起我曾经遗忘的名字时，我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温暖和踏实。那一夜之后，我的生命已然重新注入新的温暖，却已经与村后的小山无关。我不再是原来那个只会傻笑的小女孩，沈宜也不再是那个牵着我满山乱跑的少年。我们，多年来相隔万水千山，也许已经永远无法回到从前。

　　别院里落梅如雪，我的心，突然觉得很踏实……八年的时光倥偬而过，我已经习惯了在花满楼身边的日子。那天晚上，我在花满楼房前徘徊了许久，我想问问他，我该怎么办。只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走进那扇门。我突然觉得害怕，害怕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失去了八年来唯一的温暖。

　　第二天是花家四夫人的祭日，花满楼每年都会去。我没见过四夫人，只是常听花满楼说起四夫人留下的唯一骨血，在她死后被送往南疆的女儿，花解语。

　　可是如今，这个清丽绝俗的女孩子就住在别院里。她固执的回避着其他人，却只问花满楼叫七哥哥。她，对这个家还是眷恋的吧？即使这个家亏欠了她太多。我喜欢那个女孩子，只因为初见时她唇畔温柔的笑意。能笑得那么温柔的人，应该是善良的吧？

　　清晨的风，带着春寒料峭。我执壶浇花，风中还隐隐的有沈哥哥的声音：语儿，你会后悔么？可是，我却没有回答，是我没听见？还是花解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心里隐隐不安，慌乱的回身，落梅尽头只有那抹颀长的蓝色，望着别院的大门出神。

　　听到我的呼唤，沈宜转过身，看着我。目光中还有残留的惋惜和怜爱，我徒然间明白了什么，话脱口而出，“解语小姐，是去参加四夫人的葬礼了么？”

　　“央儿，你这些年，怀念过北方么？”沈宜没有回答我，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我沉默下去，北方，于我而言遥远而荒凉，是我心里根本不能触及的角落。即使生活在百花丛中，那一夜彻骨的凉意也会在午夜梦回时悄然侵入。无论是否怀念都已然无法忘记。

　　眼前突然有密密的金光泛起，细小的，如同江南夏夜的萤火虫。我微微踉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跌倒的瞬间，无数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呼啸而过。我并不笨，在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中，却有清晰的脉络浮现出来——早晨花满楼喝下的那碗粥；花解语那句没有回答的话；沈宜眼中欲言又止的惋惜……

　　我默然开口，吃了沈宜手里那枚碧绿色的药丸。眩晕慢慢退去，我突然推开沈宜向屋里跑去——桌上，还有没来得及撤下的餐具。左边那个白瓷的碗里，还有残余的米粒……我霍然转身，向外跑去。

　　花满楼，应该……应该不会有事吧？如果，如果他出了意外，我就……我就怎么样呢？答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