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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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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气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似乎做了一场冗长且繁琐的梦,此刻刚刚醒来,头晕脑胀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他弯下腰,把踩住的那片叶子拾起来,揉了一手新鲜的汁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剩余两人都呆呆的,在艰难的消化他说的话,没有出声。
熊一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证据……有吗?”
何旭一掀眼皮,他条件反射一哆嗦,谄笑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实在没有实感啊,能不能举个实例,让我见识见识?”
何旭笑了一声:“好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美工刀,因为不必避讳宋聿,直接在掌心划拉了一下,宋聿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一股金白色的浪潮从伤口喷薄而出。
紧接着,他看见了沧海和桑田——
金浪从山脚起,把群山围了个滴水不漏,远远望去,一片绵延不绝的金光,宛若佛国中的极乐净地。
俄顷,金浪散开,巍峨的群山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白得发亮的湖泊。
何旭低声说:“这是你的地方,我不太施展得开,姑且这样吧。”
话音刚落,金浪直转而下,笔直冲入湖泊,掀起翻天巨浪,就在宋聿下意识后退一步的时候,巨浪停住了,那里又化成了秀丽群山,金浪翻滚着冲向树顶,然后一泻千里,在何旭面前慢悠悠的打了转儿,停住了。
它的顶端,托着一朵雪白的小花。
何旭走到宋聿面前 ,把花珍而重之地递了过去。
“我想送你一朵花。”他说。
宋聿的胸口猛地一震。
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宋聿把花小心翼翼的接过了,低头嗅了一嗅,很香。
他抬头,看着何旭的眼睛,那里头流光溢彩却都是他不懂的神色,这让宋聿有些烦躁,他想起自己丢失的记忆,忍不住道:“我的记忆为什么会被记忆之神抢走?”
何旭说:“我创造一次繁荣,谎言者就毁灭一次,它毁灭一次,我就创造一次,这本来是个平衡,但是上一次它不满自己老是沉睡,只能在毁灭的时候醒来,于是想顶替我,把人神卷入了战局,你在我这边,记忆之神在它那边,你们两个打了一架,后来……”
何旭顿了顿,想了个委婉的词:“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宋聿手掌握紧又松开:“没有记忆会影响我的力量吗?”
“不会,”何旭回答的很肯定,“放心吧,魂肉忆里面,魂代表坚毅的精神,肉代表强壮的□□,忆代表智慧的传承,但力量和记忆无关,那是你与生俱来的。”
宋聿低低的“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何旭看了眼剩下的两管血,笑了一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把两根试管都对着树根,狠狠地砸了下去。
“卡啦”两声脆响,何旭站在那儿等了会儿,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风又吹了起来。
眼前再怎么枝繁叶茂、绿阴遮天,也改变不了这是个冬天、而他们是凡人之躯的事实,何旭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搓了搓手。
宋聿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指尖。
何旭指尖冰冷,而宋聿手掌滚烫,接触的刹那两人都是一愣。
太自然了。
这是今年的冬天,不知道做过多少回的动作。
何旭天生体温偏低,一到了冬天就跟冬眠的蛇似的,手脚都僵了。
宋聿问过何母,没办法,从小就这样,也用过土方法,泡些枸杞红枣,除了逼的何旭流鼻血外,没有任何用处。热水杯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冬天水冷的快,还没喝完就凉了。
思来想去,还是人肉火炉最好,出门前捂一捂,进门后捂一捂,平常没事挨着看电视也捂一捂,久而久之受了宋聿的感染,身体也热乎起来。
刚刚这一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可要松手,更尴尬。
宋聿牙一咬,难得的厚脸皮一回,牵着何旭的手走到车前。
“回去吧,”他轻声道,“这儿太冷了。”
在一旁安静成木头墩子的熊一晖,此刻甩了甩手脚,活络过来:“我来开车,你们坐后面,慢慢聊啊。”
两人没反驳,熊一晖权当默认,上了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就一踩油门,心无旁骛的开起车来,后面如何波涛汹涌,都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何旭坐在后排,心里头冷笑了一声,心想这缩头乌龟当的好,然而面上却倦倦的,眯起眼闭目养神。
宋聿惯例捂着何旭的手,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自己是火种的事,何旭是真言者的事,敌对的谎言者的事,还有飞鸟对火种虎视眈眈的事……就像是揉成一团的耳机线,光看一眼都头痛,更不要说一点一点拆解了。
一个睡的深沉,一个想的入神,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外面景色,还是熊一晖一踩油门,车身一晃,何旭把手抽回来,说:“这么快就到了?”
说着睁眼往外一望,深深地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
熊一晖隔着后视镜扫了他一眼,还没想好用怎样的态度,对这位“真言者”大人,他估摸了一下伸手不打笑脸人,客气些总没错,于是十分委婉地道:“刚刚开车,看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似乎还在神界,我就有点儿着急,想下车去瞅一眼。”
虽然一个字也没提何旭,但何旭一下子就记起来,昨天晚上他对熊一晖保证:一定能出去。
照理来说……确实是能出去。
何旭言之凿凿:“树是门,枯萎即代表着锁死,现在树都发了芽,门应该已经打开了……”
可为什么路上空荡荡的,铜稻村再偏僻,也没有荒芜到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的地步吧?
何旭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不远处有个小土丘,三人依次爬了上去,望的并不远,但也足够看见靠近路口的一条小吃街。
一个人也没有。
何旭面上不显,但宋聿发觉他指尖蜷缩起来,身体也绷紧了。
宋聿开口想说什么,被熊一晖抢了先。
熊一晖说:“何先生,你再想想,这门真的只要树发芽就能打开了?”
何旭扫了他一眼,不客气的回呛道:“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熊一晖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
他那句“不是我”,有几分是下意识,有几分是存心,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何旭忙着哄宋聿,现在自然没空管他,等着秋后算账。当然了,气不过,还是会时不时刺两句。
宋聿则忙着做和事佬:“先出去要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何旭看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说,眼神却柔软下来,率先从土丘上跳了下去,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我没骗你。”
宋聿:“嗯?”
何旭坚定地重复道:“我没骗你,树发了芽就能出去,你以前是这么做的,你不会骗我,我也不会骗你。”
宋聿问:“我们认识了很久吗?”
“当然啦,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宋聿低头,微微的笑了笑。
熊一晖也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糊弄人的,何旭应该比谁都急着出去,之前是因为这是火种的大本营,未免夜长梦多,被瞧出端倪;事情败露后更急着出去,毕竟神界只有他们三个大活人,想做什么都太招摇。
何旭沉吟片刻,道:“我去树干那边看看。”
神树极其巨大,他们刚刚泼血的,不过是树根的根须一角,真正的主干在极远的地方。
这次何旭主动坐上了驾驶座,宋聿坐在后排,熊一晖尴尬的琢磨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想面对何旭,也坐后排去了。
三人俱是无话可说,空气里凝固着微妙的气氛。过了会儿,何旭回头冲熊一晖搭了几句话,让他把收音机拧了,音响里流露出昆曲“咿咿啊啊”的唱腔,平白多了几分人气,把尴尬给冲淡了。
说起来,人是种挺奇怪的动物。
像牛顿实验的滚动小球一样,拥有惯性,一旦有丁点超出常轨的,甭管好坏,全都努力的往原样掰,如果实在掰不回来,就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家在一起和和美美、快快乐乐。
呼吸一口,全是粉饰太平的脂粉味。
熊一晖估摸着,不能离开神界的原因,是因为宋聿没找回他的记忆。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
按照何旭的说法,宋聿的记忆在记忆之神那儿,记忆之神神出鬼没,谁都找不着它。
熊一晖听他半遮半掩的,就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弯弯绕绕,可他和宋聿两个都是睁眼瞎,唯一能接触到的知识都是何旭给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有疑心也得藏在肚子里,自己顺着蛛丝马迹,掰碎了分析。
思考间,时间过的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巨树的主干。
那可真是大啊,估计得千人才能合抱住,三人下了车,何旭带头,绕着它转。
然而不论怎么看,也就是棵枝繁叶茂的树,只不过大了些,期间宋聿试着操纵树枝,枝条顺着他的手指舞来舞去,十分听话,可惜,就是出不去。
兜完一圈花了好几个小时,三人都是口干舌燥,脚板生痛。
何旭似乎想再走走,熊一晖率先投降,一屁股坐上了前车盖:“我不行了,靠你们,等你们找出方法,我也能沾光跟着一起回去了!”
何旭扫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宋聿没叫苦,也没喊累,老老实实跟着何旭,两人走远了些,避开熊一晖的视线,何旭就停了下来。
甫一停下来他就后悔了。
说什么呢?
之前有外人在,得忍着亲亲抱抱诉衷肠的冲动,好不容易真的避开了,又觉得无话可说。
何旭脸上八方不动,神情端庄的像领导发言——实际上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肯露怯,宋聿立在他身旁,拿眼神偷瞄了好几次,说是偷瞄,目光滚烫的能把他脸烧出几个窟窿来。
两个人各怀心思、闷葫芦了半天,还是宋聿鼓起勇气先开的口:“何旭,下次不要这样了……”
何旭听不得他说这个,当即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行行行,我知道了,这事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先想办法出去——”他边说边瞪着一双桃花眼满世界打转,企图找点能不让他那么尴尬的玩意儿,老天垂怜,还真被他找到了。
何旭拍了拍宋聿的肩:“让开点。”
然后在宋聿不明所以的目光里,蹲下身,预备用手扒拉那一块土。
土里有块砖,正仰天露出一角,刷了层雪白的墙粉,在一干灰塌塌的碎瓦里鹤立鸡群。
宋聿一见他探出手,忙半路截住,说:“我来。”
说着怕何旭反悔似的,忙把手插/进土里,眼看着木已成舟,何旭也没法子,只好在旁边瞧他挖,幸而那砖埋的并不深,没一会儿就完整的展露出来,却听何旭突然道:“你不是能操控树么,怎么还用手挖?”
宋聿愣了愣,脸忍不住一红:“……我忘了。”
他把那块碎砖翻了个身,放到平地上,这才发现并非是普通的砖,背面刻了字,力透石背。
何旭眼神微沉:“应该还有碎砖,再找找。”
不需他说,宋聿五指微张,树根像陡然从冬眠中苏醒的蛇,在地底翻滚不止,何旭一个不查被树根绊了一下,还没站稳,就被宋聿搂了过来。
“阿聿……”
何旭顺手一撑,就撑着了宋聿的胸口,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他胸口滚烫,何旭有点不自在,抬头想说点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两人贴的极近,近到何旭只要微微侧头……就能吻住宋聿的唇。
他思索了两秒,心里知道这不合时宜,可脑子里却是万发炮仗齐头并放,每一朵炸开的烟花,在空中留下的图案都是“想亲你”,他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捏着宋聿的下巴,吻了上去。
宋聿这时候又变成了呆头呆脑的小狗,一点没有昨天生猛的狼崽子样,让亲就亲,让张嘴就张嘴,乖的不得了。
就在气氛正好的时候,忽然听见两声洪如金钟的咳嗽声。
熊一晖正站在他们不远处,一脸的痛心疾首,宛如抓包早恋的教导主任。
宋聿耳尖一红,忙松开环抱着何旭的手,自己跑去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砖拼起来。
一见着碎砖,熊一晖也没功夫鄙夷这两人了,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扫了几遍。
宋聿站在他身后:“这是什么?”
那砖上共有四个大字,其中两个是‘收’、‘藏’,还有两个由好几个字组成,拆开都会念,合起来却是不伦不类。
熊一晖说:“这是古代民居的门楣,上面的字是会意合体字,就是把已有的字拼起来的,组成新的,你们看这儿——‘果实’合在一起代表‘秋’,上面一个‘冰’下面一个‘天’,代表‘冬’,连起来就是:秋收冬藏。你们去博物馆就知道,这里本来是个粮仓。”
这番话颇有点炫技的意味,说完得意洋洋,等着两人的另眼相看,结果反倒等来何旭脸色一沉。
“怎么了?”他问。
何旭说:“我们从自然界消失的那天,是不是冬至?”
“是啊,怎——”
熊一晖一愣,瞳孔猛地一缩。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冬至,可不就是“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