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三则》明烛天南

2、当过去遇见了未来

　　他走在街上，缓慢但步伐稳定。路过的人指指点点，有人跑过来塞给他一瓶水和一些零钱又跑开。于是他停下来，借着橱窗观察自己，而后走进一家杂货店，用刚才得到的钱买了一把剃须刀。店员神色怜悯，口中喃喃“愿主保佑你”，递上一些干净的旧衣并指点教会庇护所的方位。

　　他不置可否地接过，张口道谢，声音好似亡魂由干涸枯井中挣扎爬出。

　　您要去哪里？店员问。

　　他摇头，不欲多作解释。要去哪里，他知道，但表达不出。小宇宙信号忽隐忽现，他只能游荡着捕捉线索。

　　这很花时间，但难不倒他。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庇护所有可以冲凉的地方，他刮完胡子，盯着镜中和五十年前面容无异的自己，确信这一点。

　　漫长的生命，永恒的孤独，诸神赐予的礼物。

　　几天前，他偶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小宇宙信号时，首先感到毛骨悚然。半个世纪以来他从未接触任何人类，遑论圣斗士。当他分辨出那是米罗的小宇宙时，悲伤突然侵袭而来。

　　他快不行了。

　　米罗并没有召唤他。小宇宙里甚至没有包含任何信息，只是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漫无目的地飘着。

　　他从这两年来的藏身地走出，阳光刺眼，辨不清今夕何夕。

　　“……从此你将成为异类，无法陪你爱的人走到最后，也无法在世间任何一处长久地停留。”

　　他们这些以人之力挑战神的战士们，为诸神所憎恶，命运被恶作剧般拨弄，却也无可奈何。

　　别人收到的“礼物”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从未挂心。神的惩戒，旨在体现他们的咎由自取。

　　想来也是，牵挂牵出的，尽是背离，尽是不解，尽是伤害。

　　杀人的，被杀的，千丝万缕，竟都和自己脱不开干系。

　　还是要去的，去告别吧，尽管已经告别过太多次。

　　他踏入久别的红尘，追寻一个久别的人。

　　世界变得太多，人类的生活领域逐渐侵蚀永恒冻土，诸神所给予的孤独也难永恒。

　　他在人群中穿梭，突然停了脚步。

　　为什么他能再感应到小宇宙，为什么是在米罗气数将尽的时候而不是更早，为什么其他的圣斗士甚至女神从没召唤过他，还是说召唤过，却被诸神隔绝。

　　如果是诸神的干涉，又为何现在不再阻挠。

　　他试着联系过其他圣斗士，信号彼端永远死亡般寂静。

　　好在旅程已达终点。

　　病床前围了很多人，他进不去，隔着病房门看着。身边跑过来一个小孩子，金卷发蓬松地绽放在脑袋上，踮脚和他一同看进病房里：“爷爷怎么啦？”

　　爷爷要走了。他回答。

　　“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天界还在不在，冥府还在不在，在那之中，神又还在不在。

　　视线阻隔，他看不见米罗，也不确定米罗想不想见他，是不是还记得他——按诸神的心思，多半是不记得的。联系不到的人，可能已被剥夺身为圣斗士时的记忆。

　　这样也好。

　　米罗的苦，样样与他相关。神到底还是送了件真正的礼物。

　　小孩子突然望向他：“卡妙，好久不见。”

　　他心中一惊，小孩子接着说：“你好吗？”

　　好，不好。怎样回答都不对，简单的一问，勾出千头万绪，却塞住千言万语。

　　“你一点都没变。”

　　他几乎要哭了。在说话的是谁，是米罗，是米罗的小孙子，这怎么可能。

　　“原来是这样，你无法变老，无法死亡，这是你的惩戒吗。”

　　是的，是的。

　　他突然觉得委屈。半个世纪，这些没有米罗的日子，过得太慢，慢得情绪也变得迟缓，最终停摆。米罗出现了，时间突然又过得太快——他感受得到对方小宇宙的衰竭，烛火将熄，他无能为力。

　　“猜猜我的惩戒是什么。”

　　是什么，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他跪下来，握住面前孩子的小手，不住颤抖。我已习惯没有你，为什么又要再一次去习惯没有你。

　　“我把你忘了。”

　　我知道，那对你来说很好。你的一生过得无比幸福，即将在幸福中死去。

　　“但是现在却又想了起来。那些神啊，总是这么喜欢戏弄人。”

　　是啊，到最后的最后，神仍是对人毫无慈悲，连最后的安宁也不肯施与。

　　“幸好，到最后的最后，我还记得你。”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这不是你应该庆幸的事。忘掉痛苦的源泉不好么？如果从来没有遇见，如果这个如果能够实现，难道——

　　他突然顿住，一个认知光箭一般扎入心胸。

　　咎由自取，诸神的礼物。

　　米罗的苦，样样与他相关；米罗的爱，也样样和他牵扯。

　　一忘皆空也是幸福，铭刻于心也是幸福，怎样的惩戒，于米罗来说都是礼物。

　　“幸好，你终于还是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