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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棠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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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你三寻无秋,换你一世痴恨;鸠酒杀我赤色点点,不敌你鬓边海棠红似血。
第一眼见他,他还是雗朝的光鲜六王,美人绕畔,佳肴满案。
第二眼看他,他骑着马,孤孤望万里河山,眉头紧锁,身侧黄沙枯碛,被鲜血染红。
第三眼望他,雗已成缙,他沦为阶下囚,双膝触地却不肯低头。
第一眼,我是拜访雗的友好邻邦的贵客;第二眼,我是夷平他国土的仇敌;第三眼,我是践踏他的缙朝公主。
他恨我,不过四字——
理所应当。
1
烟雨朦胧,青砖路滑,我尽量安静地推开院子的门,小心翼翼地抽开东厢的锁,趔趄着进去,去摸案台上的烛,却怎么也寻不到。
半晌,才借着月光找到椅子,坐下,迷蒙着眼睛去看榻上的人,只能依稀辨出轮廓,眉眼依旧如初,却仍然蹙着,倒像,梦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悲剧。
他总是这样。
马嘶鸣间,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直直看我,眼中却只有比月光更凉的寒意,点燃旁边的烛,冷声戏谑道“公主倒是好兴致,白天陪皇上,晚上看奴才?”
无心与他争执,将头靠在椅背上,合眼假憩。他不再说话,复又躺下,我睁开眼,知道马夫在等,又不想现在就走。干脆一直看着月亮,直到他的呼吸又平稳了,才提起麻痛的双脚,出门,上马,回城。
他不知道,我来这里要一个时辰的路,不知道今日烟雨满途,车马难走。
四面桐柏环合,海棠缀其间,桀途看近行远。
八方迷雾不散,难求美人笑颜,骨值千金买。
头痛欲裂,念而不可得。
2
雨在下,只有灯笼还亮着,不知道是哪个给披上了狐裘,手里的姜茶却已经凉透。
跟一年前的夜晚一样,那晚,我随兄赴宴,不能忍繁琐的君臣之礼,偷偷跑出去趴在栏上看湖,阒然间被披上大氅,手里被塞上暖炉。
吴明空笑着坐在栏杆上,一身明黄色显得他很老气。我见怪不怪,继续看着那尾小舟,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朗声大笑。
“怎么?喜欢他?送你便是。”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箜篌声依旧清澈,那个男子,应该说是俊俏的男子看向这边,我压低声音问他,
“你当真?”
心虚,闪烁着目光又看过去,那人却不再看我了,我有些心安却又有些失落,只听吴明空道,“堂哥我现在是做主的,你要这余孽,随你,但不能放了,听见没?”
我却不再回应他了,只痴痴看向湖心。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陆从舒,第一次拥有他,第一次对什么人动心到无计可施。
寒气没顶,海棠无花空有枝,箜篌袅袅不绝。
3
陆从舒其实从一开始就挺瞧不起我的,也对,他毕竟也曾经是皇子,我得包容。
他越羞辱我,我就越笑得欢,他越凶我,我就越对他好。
他说不喜欢长安的华灯酒肆,我就给他在邻郊建院落,他说不喜欢桃花,我就砍掉所有桃木,亲自种海棠。
我说的其实也不对,他不是一开始瞧不起我,而是一直瞧不起我。
就这么疲惫着一边绝望着一边迁就着他,半年就过去了,这半年虽然身心憔悴,陆从舒却开始偶尔对我温和,偶尔主动要求要出去透气。
还记得他有一段时间不肯见我,我就靠在院门外坐着,等到他熄了灯,才骑马回家。
可后来等他肯见我了,却像变了个人,眉间的戾气无迹可寻,只剩如玉的温润。他说,
“阿瑟,我好像有点中意你了。”
可却也会有磨不平的棱角,比如那晚我很久没去找他,他便赌气猜忌我跟吴明空之间的关系。
他知道的,他是吴明空给我的赏赐,他不甘心,我也是知道的,他想用吴明空的血祭他的故国,我亦尽数知晓。
不晓得怎么说,我根本无法阻止他,无法掌控他,我即使再难过,也会在他耳边温存的“阿瑟”声中一再退让。
我第一次上他的床榻是因为酒,他喝干了我亲自酿的夜葡萄,解开我的髻寰,伏在我的脖颈上,叫我阿瑟。
我没办法拒绝他。
今夜海棠将谢未谢。
4
马蹄是在我跟他的第六盘棋奕中到的。
我并未回头,预期中,听到了下马声,
“将军,已经封城。?”
最后一子,中指缓缓将它从食指盖上推下,落在棋盘上发出钝钝的声响。
他眉眼带笑,却冷得发寒,我没有收回手,拿起旁边的酒壶,自己斟了一杯。
“是我输了。”
端起酒杯,却不肯喝,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手指竟忍不住地颤抖。
他眼中映着那簇簇海棠,仿佛瞳孔中燃起泼天的大火,美得不可方物。
“阿瑟,明瑟,吴明瑟。”
“好不好受。国破人亡,好不好受?”
他站起来,径直走到铁骑之间,我的眼前,只剩院子里的灰墙,耳朵里,是有些远的,女孩子的声音。
“将军——将——”泣不成声。
我似乎听到陆从舒叫她阿瑟,叫她别哭。
好巧不巧,杯中落了一朵海棠,再也听不下去,仰头喝完,泪流单行。
瞬时,额头抵着棋盘,喉间堵塞腥甜。
马蹄声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