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路风月》惜狐

1、第1章 死亡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水萱的葬礼上。
　　那一天，来了很多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外面阳光很灿烂，根本不像小说里通常写的那样阴云惨雾，愁雨绵绵。人们大多穿着深色的衣服，低着头，默默无言地在我面前走过，看他们皱着脸拧着眉的样子，说是悲痛却更像是忏悔，好像姐姐的死是他们的过错一样。爸妈依次和他们握手，接受他们的劝慰。
　　几乎每个人在走过我之后，都会回过头来再看我几眼，有愕然，也有惋惜。“真像啊！”他们窃窃私语，“双胞胎啊，这可太惨了！”我厌恶这种打量的目光，可我忍住了，至少现在，我得扮演好我的角色。我咬着嘴唇，高昂着头，视线越过这些压低了的头颅。
　　我没有眼泪，我早已经僵了。我知道我应该哭出来，但我没办法，我甚至没有表情。自从那天以后，我的脸一直很冷漠麻木，妈妈不止一次哭着求我：“哭出来吧，求你哭出来吧！”我不能，也许哪天，我就会像他们害怕的那样彻底地疯了。
　　和悲伤相比，我更愤怒。
　　那个笨女人，居然能在和我们若无其事地谈笑了一个晚上后自杀。她居然就这么走了，吭也没吭一声。那么深的口子，被用锋利的刀割在她手腕上的时候，我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去他妈的双胞胎！什么心灵感应的混话全给我见鬼去吧！她就死在离我一墙之隔的地方，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会梦到好多好多的血，从她紧闭的门缝里漫出来，浓浓的，渐渐渗到我的房间里来，将我困住，越来越多，越来越红，它们爬到我身上来，像有腿的小虫，密密麻麻粘在我的身上，赶不走也擦不掉，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将我吞没。
　　愚蠢懦弱的女人，笨蛋！傻瓜！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抛下我一人？为什么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到底算你的什么？
　　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
　　我咆哮着，踢打着要抱住我的人。我不顾一切地向着她被白布遮住的尸体，像个疯子。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为什么，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失控的样子，吓坏了爸妈。他们在姐姐死后一夜间衰老软弱，此时面对着狂暴的我，老泪纵横。爸爸边跺脚边喃喃：“作孽啊！我作了什么孽啊！”而妈妈，用变了调的声音尖叫着，在我和拉着我的人之间跳窜着。她举起手臂用力地打在我身上，每一下都用尽了这可怜的妇人全身的力量。很快她就不能继续了。她停下，怪怪地瞅着我的脸，慢慢后退，“扑通”跪在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们惊讶而复杂的目光集中在这个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憔悴的母亲身上，然后，又慢慢地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那种目光……
　　我的心，就像是被带刺的藤条狠狠地抽了一下，眼前有些眩晕。爸爸抢到妈妈跟前扶起了她。我对还拉着我的人说：“好了，放手。”他们犹豫，但还是放开了。因为那时我已平静的让人害怕。
　　我走到姐姐身边，掀开蒙着她脸的布，凝视着这张苍白的与我相像的脸。她是多么宁静平和，仿佛睡熟的孩子。“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去。从此，我再不曾这样宣泄自己的感情。

　　我听见有亲戚对爸爸说：“节哀吧，好在还有个儿子。”
　　爸爸看了我木然的脸一眼，苦笑了一下，别过脸去。是的，其实我和他们一样，宁愿躺在这里被人们送别的人是我。我可悲而荒唐的人生啊，和你是多么不同，姐姐，有时我真的怀疑，如此相像的我们真的是姐弟吗，而且还是双胞胎？虽然从科学上说，我们是异卵双生，面貌也不尽相同。但任何人们看到我，都会把我和你联系在一起。他们最常说的，难道不是“这对双胞胎的性格真是截然相反”吗？
　　和一向温顺的你不同，我暴躁、孤僻，喜怒无常，而且自甘堕落，厌倦一切。我曾对这个世界咆哮，不止一次我说我会用死来安抚这不羁狂躁的灵魂，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么乖巧善良的你先选择了死亡？
　　你在逼着我成为父母的支柱吗？你知道我做不来，姐姐，你明明知道的啊！
　　他们那天塌下来后受到的创伤，我这个不肖子那里有能力安抚？你走后，我和他们已经相对无言了啊！
　　我不由望向爸妈，他们机械地对每个人重复着谢意。我恨这场面。
　　这时，他走过我。白色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停在爸妈面前，深深地鞠躬。上身那洁净的白衬衫，虽也肃穆，却在这黑灰偏重的地方亮的扎眼。爸妈点点头，他们不认识他，我也不。看样子，应该是姐姐的同学或朋友。有一张极干净的脸，眉眼清丽。
　　那么多人来人往，我独对他有了印象。空洞的心在那一刻，被他的白衬衫拉回了现实，感到真切的痛苦，而且真的开始相信这葬礼的场景不是幻觉，姐姐已经永远离我而去。
　　再看到他，是在大家列队向遗体告别的时候。很多人在这时候哭的很伤心，其中有不少是姐姐的同学和朋友，姐姐人缘一向很好，因为她宽容敦厚，不计较，死后才会有那么多人惋惜。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些哭声很刺耳。
　　轮到他，他只是静静地立着，端详着姐姐平静的脸。那种看法，好像是要把面前的容颜刻到脑子里一样。忽然，他笑了。那么温柔，那么深情。他微笑着为她送上一束百合花，然后转身离去，没有等到最后的散场。我目送着他走出去，消失在门外，久久无法动弹。
　　因为我看见了，当他转身前的一瞬间，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打在那束百合花上。这景象是那么的美，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立刻明白，这个人，深爱着我的姐姐。
　　我迫切地想知道他是谁。
　　等到我站在姐姐面前，我亦微笑了。是的，我们知道你在路上一定走的很辛苦，我们不忍心再用我们的悲苦和不舍通过哭泣困住你，让你痛苦。
　　姐姐，我用微笑送你，这才是真正的离别的仪式。
　　同时，我下定决心，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让这本该回到天堂的天使甘愿自堕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