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纪年》紫晗祠

3、公元三年

　　平安夜行
　　我所要讲的，将是一个极为枯燥无聊的故事。只是想讲一个人的故事。
　　一些黑暗里的故事。
　　低矮的木屋，纸门，打更人，古朴的街，昏暗的夜，没有风，很冷，这里是平安京。

　　百鬼夜行。
　　那晚正是贺茂忠行出行至下京的时候。第一个发现我们的不是贺茂忠行，却是个穿着显旧窄袖便服配裙裤的赤脚少年。娃娃脸，不大的年纪。他沉着的唤醒了沉睡着的贺茂忠行，于是忠行停下了牛车施下了方术，让鬼魅看不见他们而走了过去。
　　那时，我就在鬼魅的队伍里缓缓前行刚好与那少年擦肩而过。
　　安静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见我看向他，便怔了一下，随着我飘过去，又一副释然的样子，大概以为只是恰巧吧？十几岁的年纪，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精明还是选择了相信贺茂忠行的术。
　　为首的那个身有十余丈的蠢法师一只傻傻的往前走，他拳头般大小的眼睛果真看不见结界里的人。贺茂忠行，还算有点本事。于是这群蠢货——马头人双足猫——都在法师的高唱中缓缓走了过去
　　我只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因果宿业六道尽
　　后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坠畜生道
　　……
　　就这样随着法师一路游荡，从神泉苑到朱省苑一直过了四条大路绫小路，五条纺门小路一直沿着朱省大道走再没遇见一个人，一直到黎明。
　　天尽白的时候法师的高唱终于低了下来，小鬼们骚动着，想要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百鬼夜行硕大的队伍慢慢开始稀释，我从左袖口里掏出祭灭，幽静的檀香立即被身边的小鬼们察觉，没等引起骚乱便是一招黄泉引路，夜行的百鬼来不及逃走便倒下了，然着火的法师遇上地狱之火死得更快，“爱花忍踏成泥淖”只吟唱了半句便轰然倒下。
　　阳光跃出黑暗时六条大道与朱省大路交叉一带，只剩下倒下的一片鬼魅，尸体见到阳光开始融化然后消失。
　　近几日人间鬼气活动异常，便是道反大人不拜托我我也会到这人间看一看的，却想不到已严重到夜夜皆有百鬼夜行，我只好伪装成小鬼混在百鬼的队伍里趁着黎明将其一举斩杀。
　　今晨已是杀的第六夜百鬼夜行，已渐觉黄泉瘴气归于平静。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我已回到黄泉。道反大人笑着问如何。
　　有趣的鬼没有发现，有趣的人倒是发现了一个。

　　再见到那少年，彼却已不是少年了。斜坐于廊间，一袭白狩衣，手执一杯清酒却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刚从艮门中逃出便看见他不能说是没有惊诧的——竟有人敢在鬼门上安家！
　　显然他也看到了我，却仍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随意举起手中的清酒扬声道：“即来访，何不饮一杯清酒？”清冷的声音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句子到最后说“ね”时却是一种极富玩味的轻扬语气，我随即便认出他就是那日的少年。
　　我也毫不推辞，他便唤式神过来添酒。叫蜜虫的式神有着若有若无的桔梗香味，花朵其实并不适合做式神，毕竟花期短暂徒然浪费咒力，然而这一杯清酒却让我体会到了花式的美妙，便开口赞道：“清香清酒，桔梗花果然妙不可言。”蜜虫笑斟酒后就下去了。他却也笑了，是那种怡然自得的笑。
　　饮酒就着樱花的糕点，高兴的时候就谈一些东西，樱花桔梗，瓷杯，咒术，西方的大唐……不想说话时就只是饮酒，或者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一片片的樱花飘落。
　　直至晚了我不言走，他也不言送客，却扬声唤来蜜虫收拾客房。
　　接连这样过了十几日，从式神谈到咒术，从樱花说到屏风，从天皇讲到大唐，却从未谈及过彼此，甚至姓名。
　　第十七日的早晨，我从外面回来时见门外有做家臣打扮的中年男子匆忙从牛车上跳下来，穿过庭院却看见他已起了，斜坐着，见我回来也只是了然的笑笑，我也回以微笑，夜夜外出之事我本也没打算瞒他。蜜虫引着刚才的中年人向廊庭走来，他却示意让我也坐下。
　　那中年人先是拜道：“晴明大人”才坐下，却是极为规矩的端坐。
　　原来他叫晴明。
　　“佐藤大人近来可好？”他问，眼间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狡黠。
　　“晴明大人，小人正是为此事来的，我家佐藤大人近日身体不适，怕是被诅咒了……”
　　“诅咒？”
　　“是的，我家大人昏迷不醒已有两日了，所以小人来请晴明大人去看看我家大人。”
　　“如此，请带路吧。”
　　都作势欲起身，我也起身回房，却不料他竟拦住我，“不一起去看看么？”最后用的仍是有些肯定的“ね”。

　　佐藤义一是个武士，推开门入眼便是一把奉于案上的刀。这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眉头拧着，一副在睡梦中挣扎的样子，他的妻子跪坐在旁边不停地拿着湿巾擦拭他的额头和脸颊。根据她所讲述的佐藤义一前晚去四条幽会一位相好的女官，凌晨他们便发现他昏倒在家门口，面色青白并至今没有苏醒。
　　他暗暗施了一个清心咒给焦虑的佐藤夫人，然后翻弄了一下佐藤义一，便温和地道：“要解佐藤大人的咒晴明我还要再准备些东西，请允许我们晚些再来拜访，请夫人放心，并无大碍。”
　　走时他却拒绝了佐藤家的牛车，执意要步行回去。上了朱省大路却向南走去，原来他是要去四条。走到岔口处他徘徊了一会便不走了，若有所思的看向我。我只得开口道：“此地黄泉瘴气却有异常，还有东寺附近和皇宫附近。”
　　“连皇宫附近都被黄泉瘴气感染了么？”
　　我只得点头。
　　“佐藤大人的情况似乎不妙啊……”
　　“黄泉瘴气入体，本就不是诅咒那般容易解决得，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仍旧是高深莫测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蜜虫却架着牛车来了，一行人沉默着便回家了——我惊诧，我竟然用了“回家”这个词
　　晚些时候，他却没能如约去拜访佐藤家，皇宫里传来消息，天皇病倒了，一寮的阴阳师全被召到皇宫，他竟然是从四品下的阴阳博士，自是要赶去皇榻。
　　我去看了佐藤义一，他的夫人仍是跪在床边守候着。
　　“晴明大人被召回皇宫，今日不能再拜访贵府，便拜托我前来。”其实他并没有叫我过来，我只是想来看看
　　“有劳了。”她低着头。
　　“佐藤夫人，佐藤大人是瘴气入体，绝不是一般的诅咒。”
　　“请您劳心了。”她仍是低着头。
　　“夫人恕在下直言，佐藤大人本是不至于瘴气入体的，定是他自身有瘴气，敢问他是否……”
　　佐藤夫人擦拭的手抖了一下，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小姐，义一寡情，那夜却是去杀了他的相好的，他在二条约了一位貌美的女官，我也是……哎呀……”
　　“即使如此您仍要救他吗？”
　　她也哽咽了，却仍坚定的点头。
　　抽出寂灭用扇边隔开他的手腕，不必念咒，黑色的血液淌在寂灭上，便消失在扇面中，我起身告辞，出门前听见佐藤义一的呻吟。
　　我站在来时的地方，念咒召唤鬼门，落回黄泉时隐约看见他穿着白色狩衣斜靠于廊间，手执一杯清酒，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想大哭一场，却已跌落回黄泉。
　　道反大人仍旧笑着：“阿修罗，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世间毕竟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

　　我仍是日日杀戮，日日梦见一袭白狩衣。

　　想不到我竟还能再见到他，仍是令我魂牵梦萦的样子，却已是中年了。一袭白狩衣在廊间盘腿而坐，却已不是他独自一人，对面坐了个武士，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两人品酒赏樱竟也似我们当年的样子。然而我也不如当年那般从艮门跃出来了。
　　前些日子，我从出云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却是寄宿在了兼家大人家中。我路上顺手救了他们家的藤子小姐。
　　兼家大人苦苦追求的追求的女子终于答应了他，令他兴奋不已，当晚欲见这位想好却突然忆起原先的约会，苦于无法脱身。兼家大人的女儿藤子那天无意间向我提起，我便建议告诉那相好兼家大人遇上了百鬼夜行晚间不敢出门便好了。本是敷衍，却不想兼家大人竟以此为良计，真令仆从央我编了百鬼夜行的故事告知了那位相好。
　　不几日兼家大人的家中却来访了一位武士，自称源博雅，却是位正三品的殿下，他从与兼家大人相好的女子口中听说了兼家大人撞了百鬼夜行的事，便前来探望。
　　兼家大人硬是装出了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藤子却一副天真无忧的样子缠着源博雅问一些朝中的故事，听着听着又自己想起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偏要讲给这武士听，一副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
　　我本不屑，却真的被那“夜露”的故事感动了。
　　说是有一位贵族男子喜欢上了一位上位者家里的小姐，苦于不门当户对竟大胆地与这家小姐私奔了。他背着这小姐匆忙逃跑，草尖上的露珠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方物，这小姐问他那是什么，他却因为念着逃走而没回答，却不想后来他们逃到妖怪出没的地方，那小姐竟在休息时被妖怪吃掉了……
　　美人不识露
　　问我彼何物
　　永恨无答期
　　香消太匆匆

　　我却想起他来了，仅相处不到十几天的他——十几年不见他的家仍在艮门上么，或者说，他仍活着么？
　　翌日我竟无法抑制自己从兼家大人家告辞去找他。
　　门和那时一样不曾落锁，庭院也和那时一样草木峥嵘，他也和那时一样一袭白狩衣斜坐于廊间，这便是我再见他时的情况，仔细分辨他对面坐的男子竟是那日见过的源博雅。我几近以为这仍是当年了，他抬起头来，却已是中年。
　　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
　　他看见我，也不吃惊，只是笑道：“饮杯清酒吧。”
　　那一刻仿佛时间倒流，沧海变回桑田，他仍是那日潇洒的青年，我仍是那日匆忙逃出的八部众。
　　源博雅听见他的相邀，便慌忙回身看来，看见我便是满脸疑惑。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也毫不犹豫的坐于几前。有式神从屋内出来添酒，是个美丽的女子，身着唐衣款款而行。却已不是花式了。
　　他却不再理我，仍与源博雅饮酒说笑。
　　听了一会竟是兼家大人家中的事情，他正拿藤子小姐逗着博雅。源博雅可能是觉得有陌生人在，便有些拘束，只是恼怒着请他去看兼家大人。他却左右言它，只是写了封信要博雅带给兼家大人。
　　博雅起身告辞时，他轻笑着问：“你终于肯回来了么？”说时只是轻笑地看着我，博雅这武士却被“你”给惊得转身失声：“晴明，这•这…”他却并不解释只是饮酒。源博雅满头雾水的离开了。
　　“十几年前不辞而别，你这是辞行呢还是回家？”
　　“……ただぃま……”
　　“我刚才便想你应该是回来了。”
　　“嗯，怎么？”
　　“兼家大人所描述的百鬼夜行莫不是我初见时你的情形么。”他呷了口酒，绯红的唇清唱起来 。
　　我只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因果宿业六道尽
　　后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坠畜生道

　　我轻笑，那时他还不过是个有天赋的孩子罢了，而今，竟已是中年了。
　　“安倍晴明，我是阴阳师，请多指教了。”
　　“呃？”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八部众，阿修罗，请多关照。”
　　如若初见的对白，这，是否是故事真正的开始呢……

　　我多想与他就此相守，不去想过去和未来。
　　十几年的时光仿佛在这里停驻了，我们仍是日日饮酒话茶一如十几年前。兼家大人的闹剧也过去了，我惊意外的发现源博雅这憨厚的男子之于他也是特别的吧，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朋友，这个憨厚正直的武士经常来这里。
　　我们一起饮酒赏花，偶尔听晴明用咒的奥义将这武士绕的团团转。源博雅——是个好汉子——一如晴明说的那样。他也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自从那日之后他每次来访都会隐隐问及我的身世，每次晴明也都会嘻嘻哈哈的绕过去。看着憨厚的汉子吃瘪的样子，竟也是一种享受呢。像这样的男子是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打探身世的，怕是被晴明那句：“你终于肯回家了么？”给吓到了吧。
　　晴明用的本是不知如何称呼的“ぁなた”，若由我听来也会对“ぁなた”误解吧。
　　或者，真的是误解吗？

　　大百足终于还是来找我了，道反的女巫竟也派了境象过来，看镜像她已经很虚弱了，道反大人竟已仙逝了，巫女大人自己竟也被封印了，黄泉之城的暴乱终于爆发了，而之前扣在我身上的冤屈也终于昭雪，可是黄泉之城也濒于崩毁了。
　　我去告别，晴明正坐着查案宗，十几卷案宗在半空中展开交错，画面栩栩如生。
　　他也不问原因，只是临行前道：“早点回来。”
　　不再是告别，像是家中人外出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对话。
　　我是多么想就此留下。
　　晴明我是多么想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一辈子 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
　　然而我终是要踏回杀戮的旅程了。

　　却不想，他竟也来到了黄泉，手引招魂铃，身着血红纱，飘飘渺渺竟似海市蜃楼。看见我便冲我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午后。
　　原来，造成这黄泉动荡的罪魁祸首竟在人间。天皇昏迷不醒，人间动荡不安,而他竟然只身来到了黄泉！苍天，这哪里是他一个人类该来的地方？
　　竟，也不是他独自前来的，博雅也跟着他来了，闭着眼睛吹奏着叶二，笛声悠远轻扬。晴明在这笛声中翩然舞者祈神舞，笛声忽近忽远里美得不可方物。这黄泉极地竟似人间天堂。博雅——你果然是个好汉子，只是这黄泉又岂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而杀了道反大人，搅得人间不得安宁，追着晴明到这黄泉的，竟是原出云国的国主，巫女大人的父亲——独角大人。
　　黄泉叛将们都在垂死挣扎，我甚至伸不出手去帮晴明一把，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独角大人钉到巫女大人的封印石上。
　　黄泉瘴气的流动紊乱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的脸，安静的苍白的再也没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了的脸，我还记得这张脸是怎样对我笑是怎样戏耍博雅是怎样悲春伤秋是怎样得意满满，而今，却安静下来了。
　　耳边仿佛有鸟叫的声音，撕心裂肺的，我咬住嘴唇，满心满眼的都是他，却没什么感觉了，晴明你在哪里呐……为什么刚才你看起来好伤心的样子……你在哪里呀……刚才你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吗……你说呀为什么不说……我就站在这里在听着呢……，你那样伤心，是因为，那些想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么？
　　招魂铃跌落的声音，重重的一声响，仿佛要把人的魂都要揪出来。
　　他死了……
　　三百年前大和灭了出云国整整屠城三日，出云国内血流成河，而这血债为何偏要他来还呢？
　　他死了……
　　出门前他还对我说要早日回来，而今我回去的再早，还有什么用呢？
　　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呢，阿修罗？

　　巫女大人的封印被他的血解开了，独角大人因为亲情的召唤而清醒了，黄泉之乱平息了，天皇清醒了，博雅完好无损的回到人间了，所有的故事都以喜剧结束了……是么？
　　那么，我们之间的故事呢？
　　不是才刚刚开始么？

　　我去求独角大人，我想救他！！
　　独角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气，他老了好多，看上去像是迟暮的老人。
　　我要救他，不管是怎样的代价。
　　独角大人只是重重的叹气。末了给我那把杀了晴明的剑“刺下去，朝他的心口刺下去，你试试看吧。”说完进屋了，背弯的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姿了。
　　晴明安静的躺着，面上竟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拿剑刺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从此之后，他观他的天命、我做我的神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再回首已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