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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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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她在雾中呼唤他的名字,已经日头高起,早就应该醒来。“江流?”
“小圣?”他站在雾散开的远处,止步不前,脸上挂着泪,哭得人心冰凉。
他说,小圣,你不要不理我。一句话就叫人原谅一切。
“好啦,不生你的气,快过来。”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却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表情,向他伸出手,“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他破涕为笑,年幼的脸上露出感染人的欢乐,迈开双腿,义无反顾向她飞奔而来。
她静静地伸出手,等待。但是他总是跑不到近前,相反的是越来越远。随即她便发现,原来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木齿轮上,而她站在宽大的丝绸带上,他每跑一步,就将她送地更远。
她立即明白那就是时间之轮。她视野的扩大是因为她在迅速长高,在她脚下低远的水面中,她脸上的雀斑全部消失,一个她不认识的尖下巴少女,站在那里,细长的手指捂住白色的脸,露出极为冷漠的眼睛。
“江流,别动。”她不想再变老,回头喝令他停止,但他已不在那里,轮子仍然在转,推动它的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只手叫做——命运。
“江流。”她茫然地呼唤,怎会又将他弄丢,又把自己抛弃在雾里面。
“江流江流江流——”空荡的空间,传来回音空荡,心也是空荡荡,只有他的名字来回跌宕。
“孙圣心。”慵懒低沉的男中音在背后响起。她豁然回头,看见玄奘穿着金色的礼服,如云般散乱的黑发上结着蓝田镶成的冠玉,绝艳无双的丽容,带着倾倒天下人的微笑,黑曜石的眼睛有结晶的色彩。他负手立在空中,任衣炔在风里有节奏地拍打。江流的影像由虚转实,正背对着她向玄奘跑去。
“江流,停下。”她满怀信心地呼唤,但他却渐渐长大,已站在玄奘身边,牵着他的衣角,回过头来,露出和他一模一样的阴毒讪笑,一字一句得说,“我讨厌你。”
啊?她听见自己心里的问号,然后她执著伸出的手臂就碎了。
“我讨厌你。”伴随着这句话,圣心从梦中惊醒。
“谁?”
门外小侍从再次呼唤,“中将,您醒了吗?今天是给玄奘皇子试衣的日子,大家都在等着呢。”
“就来。”
拍拍睡昏的脑袋,她迅速爬起来,将头发旋成小髻,盘到脑后,扎上青色帽巾,礼服,腰带,软剑柔顺地环在腰上,这是她的光荣。掬起清冷的水泼在脸上,让烦躁的早晨冷却。用白布拭干手指,拎起准备好的檀香衣盒,迎合初升的太阳推开房门,笑容自动浮现:“各位,早晨。”
“早晨,中将。”清脆,兴奋的女子声音,如同云雀穿空。这是大明宫的早晨,庭前红叶似锦,鸟儿鸣唱的明丽之晨。
今天是择定为玄奘皇子试穿僧袍的日子,一行人便匆匆地向清凉殿走去。随着玄奘西行的大势已定,宫中众人开始改变心态,由唉声叹气到期待他的另一种风采。
“不知道皇子穿起僧装会是什么模样?”
“那还用说。一定是宝像庄严,玉树临风。”
“中将,究竟是怎样的衣服呀。”
“等皇子穿上让你看个够。”
“讨厌!”
她笑看小宫女无忧无虑的样子,随他们嘻嘻哈哈来到清凉殿上。
“你们来了,”玄奘居然肯乖乖坐在堂前,等待他们。
“参见殿下,”众人施礼,被他挥手拦住。
此刻,他只穿着白衬衣,随意披着一件常礼服,带子也不系,抬手之间,阳光从他指尖滑过,依着雕花窗棱的样子洒脱皎丽,看呆了众人。
然后他灿然一笑,“嘿,芝麻妹,你来了。”
“喝,”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瞟呀瞟,唯恐有人立刻翻脸。
只见孙圣心不慌不忙从腰间摸出一面镜子上下照一照。嗯,光洁平滑,心理建设完备。她放心地端起完美的仪态,“恭请殿下更衣。”
“你,”他目瞪口呆,僵直地被她拉起身,看她利落得抖开华贵的僧袍,女侍们跟着褪下他的礼服,将新衣与他披挂。她低着头在他身前身后调整着衣服,结出繁复的吉祥扣。整个场面安静优美,仿佛一幅名画。皇子的表情淡漠,女官的专心凝重,只有衣衫切磋的沙沙声和薰笼散发的香气。
“哇,好美喔。”棣棠色的僧袍从他健硕的胸膛滑过,绣着梵文的白底金边带子结着双花在身前飘动,四面锦,八宝花,协身舒展,行动自如,非常自在。配上他黑色的长发,更显出清绝脱俗。仙人仙姿。
“殿下,满意吗?”圣心的声音唤醒了他,发现镜中的自己居然双手合十,做膜拜状。
“哼。”他负气地甩开双手,不耐得扯动结子,“反正是和尚的衣服,看起来还不是一样。”
“不会呀,殿下穿起来就特别好看。”
“越发空灵飘逸。”好幸运,居然最先看见皇子穿僧袍,大家以膜拜的眼光围在他周围,反倒是孙圣心退到较远的地方继续打量。
“中将觉得如何?”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唔,”她沉吟良久,“非常得体美观。”
“哼!”口是心非,她的眼睛里明明写着:你就是没有当和尚的架势,真不知道她这么笨嘴拙舌的人母后干嘛留在身边,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奉承他?他越发烦躁地扯动胸前的梵字结。
“要脱下吗?好可惜。”
“再穿一会嘛。”女侍大失所望。
“别闹,不是还有别的衣服吗。”臭家伙,打的是死结呀!这么难搞定。
“皇子,让我们来吧。”看他越扯越乱,众人上前服侍。
“我自己来。”烦人的结就像圣心的死脑筋总跟他作对,他鲁莽地撕扯。
“殿下。”大家对他的动作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放手。”
“嗞——”
早就知道会这样,众人心凉,衣服不偏不倚从脊背处裂开,各自分离哭号。谁也不敢动,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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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皇子脱下来吧。”还是圣心淡淡开口,沿两条袖子一扯,袍子就轻飘飘坠下。
“我不是故意的。”他突然冒出一句。气氛很僵,那些笨丫头又只会在一边看戏。
“当然不是。”圣心微笑。若是,她便宰了他!
“该死,你把东西放下。”他挥开她叠到一半的破“新”衣裳,“这种不经扯的布能穿着上路吗?”他知道自己强词夺理,可是不愿意气势上输给她。
“这是给您穿来参加剃度大会和鉴别水陆全会的。”她轻描淡写,不愿深究。
“呃,”会被她一句话堵死。“够了。不必摆死样子给我看。要道歉也不是跟你道歉。”不识好歹的家伙。
“去跟织造府说,衣服我喜欢留下了,但叫他们再织一件新的,别的少废话。别从你嘴里出去,又是说我娇惯,又是说我闹脾气不想出行。”总之,他就是记恨她在父皇母后面前看低他。
“是,下官这就去办。”他哪里不在闹脾气呀。
在她走后,他仍愤愤不平,“好,来试衣服吧。”他唤回缩在墙角的小麻雀们。
“皇子,您不生气啦。”
“我哪有生气,再说,怎么也不会生你们的气。”对她们,他永远有无数的好耐心,唯独——
“咦,怎么都是些普通的袈裟了。”现在展开在他面前的衣服全没有刚才的气派,一律朴素简单大方而且经久耐穿。
“据说这些都是让您行路穿的。”
“放心吧,这些决不会随便扯破的。”她们又恢复调笑的心情。
“就是嘛,那种衣服有什么用。”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桌上那团“破布”。
“不过真得很可惜。”
“对呀,皇后居然不放心织造府做,交给孙中将来完成呢。”
“皇子,您一定还气她来宣旨吧,但为人臣者,这也是她职责所在啦。”
“你们倒挺会为她说话的。”袈裟是圣心做的?
“讨厌。不过中将真得很好,美人胚子,出身高贵,又为人亲切,是难得的佳人。”
她们还是一群小女孩,口气又羡又妒还有对偶像的崇拜。他静静坐着,抚摸那件方才还在他身上灿灿生辉的衣袍。原来,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手织就。他想象在橘色灯烛下,她十指翻飞,掠过冰蚕丝布的每一寸见方,才有这天衣无缝般的完美。就如同她的人——跟随母后日日不得闲,织工绣法却从未生疏;后宫明争暗斗,她八面玲珑从不摔跤。与天俱来的家世容貌,后天锻炼的修养身手,她是完美的典范,而他又何尝不是优秀人种。唯独两人碰在一起就会出错,撞出令人眩目的光焰与意想不到的糟糕情节。他捧着丝缎,吻到唇边,冰凉香甜。这才发现自己真得很喜欢这件适合他的完美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