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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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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星历一五七二年,伊修加德教皇厅。
奥默里克蹲在独角幼兽面前,边抚摸它的脊背边轻声说:“又要拜托你了。”
独角幼兽抬头,用嘴拱了拱他的手腕,像是对他的话做出回应。它们不懂人语,却通人性,作为圣洁的化身被神职人员所喜爱的同时,也乐于亲近一切内心纯洁的人类。
黑发的圣职者露出微笑,将承装圣水的容器放到了独角兽面前。幼小的神圣生物垂头,将自己蕴含魔力的角贴上泉水,与此同时,直起身的奥默里克也开始了咏唱。
他在准备今日仪式需要用到的圣水。
这项职务,他自三年前进入教皇厅供职时便开始经手,自是轻车熟路,然而为新骑士祝圣,却是获升高位圣职者以来的头一次。纵是早已练习过无数遍流程,奥默里克还是有些紧张,需要从自己的舒适区中增强些信心。
前来接受祝圣的骑士们不仅出自隶属教皇厅的神殿骑士团,亦有四大家族各自的骑兵团麾下获封的年轻人,仪式可谓是规模不大、注目度不小。万一出了差池,想必在贵族群体中会产生不小的议论。
为了博拉吉侬家族的名望、为了向新骑士爵们施与战神的庇佑,这都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仪式。
咏唱完毕,奥默里克低头,和独角幼兽对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力越强,责任越重。以神学院主席身份成为圣职者,又迅速升至高位的年轻人,背后盯着他的眼睛真是太多了。
他还是觉得遗憾,明明自己的志愿是成为神殿骑士团医师,却被以大材小用为由婉拒,不得不接受教皇厅的邀请。得以远离战场并在神前侍奉,笃信正教的父母兄姐们自然是对这样一个结果感到欣慰异常,他那一点微弱的不平在家人澎湃的喜悦面前也就不好出口了。
不过在这个位置,也有只在这个位置才能做到的事。
医者,不仅仅局限于医治病体,也可以是医治国家——纠正制度上的错误,创造更公平、更健康的环境。伊修加德的国体延续千年至今,其长久性无可非议,但其合理性……
奥默里克从窗口望向决斗裁判厅的方向。
以战神的名义,到底有多少无辜的灵魂葬送在那里,已然不可考。乍一听上去合理的规则,不过是以宗教为幌子的懒政。“战神庇佑真相的持有者”,其真相却是,“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
这不是一个文明社会该有的制度。
他自是最虔诚不过的正教信徒,却并非盲信之人。当宗教与政治产生牵连,信仰是最强大的统治工具。人,畏惧更高层次的存在——若是人所提出的规则,他人尚可质疑;而以神为名的条例,却是无人敢于置喙。
正因为笃信,他才更觉出决斗裁判的荒谬。神的公平,已被人用权力扭曲。作为侍奉神的人,他对此责无旁贷;作为曾见证过决斗裁判影响的人,他不愿再有更多人经历他所经历过的痛苦。
不过眼下,最紧迫的是祝圣仪式。
奥默里克把圣水交给随侍的神官,随即匆匆赶去更换仪式要求的圣职者装束。
祝圣仪式的会场是教皇厅一层的圣托尔丹大圣堂。开始时间将近,受祝的骑士和观礼的家属早已就位。和后方相互交换着喜悦心情的观礼者相比,最前列的受祝者们安静得如同一杆杆标枪。
作为直属教皇厅的军事力量,占据中间位置队列的自然是神殿骑士团。以此队列为界,隶属四大家族的骑兵团分列两侧。引领骑兵团队伍的是各个家族的正副团长。副团长们手持带家徽的旌旗,侍立于团长的身侧;而神殿骑士团的团长与指挥官需要统筹全国,事务繁忙,很少会出席祝圣仪式,领队与执旗的职责自然就交付给了更下一级的副指挥官和其副手。
奥默里克站在侧面的回廊,觉得自己看到了泽菲兰和盖里克。
时隔五年,当日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三人均已由少年期步入青年期,身形与面貌变化不少,加之现下没有烟尘血污笼罩,越发不好判断。黑发的圣职者知道宣礼官手中必然有参加者的完整名册,但仪式即将开始,作为施祝者,他不便现在去确认。
说是已经放下、已经是自己的选择,可每次每回,仍是止不住去关注、去挂心。好像确认他的存在已经成为了自己习惯的一部分。
奥默里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随即甩开杂念,走到中央的礼台上去。
高位圣职者地位尊贵,又代表正教教皇,须站在一个显要位置供受祝者和观礼者瞻仰。万众瞩目不免让人胆怯,好在奥默里克曾是神学院主席,作为学生代表,讲话经验丰富,开头时的一段小小紧张很快变成自信坦然。他一边以教皇和战争女神的名义致辞,一边注意自己与台下受祝者的眼神交流,让他们觉得自己在被重视着。
当黑发圣职者的目光滑到自己正前方的神殿骑士团副指挥官脸上时,一瞬间竟觉时光倒转。
长姐远嫁,博拉吉侬家的庆祝仪式,体弱的他在书房里,隔着玻璃和一个男孩说话。他站得高,砖石阻隔让他无法看到对方的全部,那双翠色眼眸却代替动作,向他传递出生动的情绪。
清澈、纯净、上好橄榄石般的眼睛,他记忆深处的烙印。
不用宣礼官去念姓名,奥默里克已能确信眼前是谁。这一次,不再隔着玻璃,不再隔着战火,他们真正面对了彼此。
成为骑士,一如泽菲兰当年所愿;成为圣职者,却是对方的命运为自己指引的道路。
年轻的副指挥官身着银甲,对圣职者投过来的眼神回以礼貌的微笑。
他没有认出现在的施祝者。
奥默里克错开眼神,结束了自己的致辞,开始为新骑士祝圣。
“愿哈罗妮护佑你的征程。”
黑发的圣职者走下台去,口中念着祝词,同时将圣水沾到新骑士们的护甲之上。受祝者和观礼者们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动作,鸦雀无声的大圣堂内,唯有奥默里克庄重清亮的声音在回响。
泽菲兰的身侧,执伊修加德国旗的盖里克突然“啊”了一声。
他的上司和周围几位新骑士立刻侧过眼神看他。盖里克自知失礼,赶紧调整了面部表情做严肃状。新骑士们将目光调回圣职者身上时,副指挥官却依旧锁定着他,似在诉说疑问。
大圣堂太静了,盖里克没法和上司交谈,只得以眼神示意。只见他狠盯奥默里克一阵,再冲泽菲兰眨眨眼;又狠盯一阵,再眨眨眼。
盖里克最初也没有认出曾经救治过他的学生医师,但他比泽菲兰多和奥默里克相处了一整天,对于对方的声音更加熟悉。致辞时尚未察觉,待到祝词出口,他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时的黑发少年,在救治结束后总会说同样的话。
这样挤眉弄眼的暗示自然无法达到效果。泽菲兰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副手不要再出怪态,随即心无旁骛地注视受祝的新骑士们。他们大都很年轻,都对获封感到兴奋无比,又不得不因场合庄重而压抑自己喜悦的心情。但是泽菲兰能够明白,能从他们向自己投射过来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也能以他过来人的身份想出来。
副指挥官为自己的下属们感到高兴,也为自己的下属们感到担忧。
世人得见此刻的荣光,不得见此前与此后的流血。死去的人不计其数,站在这里的人不过万分之一。为人称颂时,他们是整个国家的战士;马革裹尸时,他们只是某一个人的伤痛。
抹杀个体,强调大义,奖励牺牲,歌颂死亡。
在永远处于战时的伊修加德里,会有这样的举措无可厚非。但私心上,副指挥官深知承受失去之恸的永远是至交亲朋,而不是国君和国民。
“但是……你要先保证自己的平安……”
泽菲兰想不起来是谁对他这么说过,少年时代业已朦胧的记忆里,唯有这句异常清晰。所有人都在强调“为国”“为民”时,却有一个声音请求他“为自己”。这层含义他先是不懂,经历父母相继离世后才恍然明白其中的悲悯:
一个人的生命本身,很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生存的全部意义。
新骑士们受祝完毕,仪式接近尾声。
奥默里克回到礼台,照本宣科地对新骑士们献上祝福并传递教皇对他们的期许。掌声雷动过后,本该由宣礼官发布仪式结束的讯息时,他却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了口:
“你们都是光荣的伊修加德骑士,受战神庇佑的杰出英才。但同时,也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父母的儿子。战场之上,有亟待你们去征讨的宿世仇敌;战场之下,亦有等待你们回家的人。我们所求的——”他将目光投向后排的观礼者们,“不是如今日一般的荣光,而是你们的平安归来。”
“我们衷心希望战争早一刻结束,衷心渴求胜利早一刻到来,更衷心祈愿在那一刻到来时,能够与你们共享快乐而非悲伤。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你们会浴血奋战,那么也请为了身后的人——”
他垂下视线,再次与面前的副指挥官对视。
“——保重你们自己。”
“那时您说的这些话,其实很让我讶异。”
骑士长将黑发圣职者的沉默视为陷入追忆,遂重复了一遍当日在祝圣仪式上奥默里克的话语。“我参加过不少祝圣仪式,以家人而不是神官的立场做出结语的,您还是头一位。”
“希望那之后没有给您和新骑士们带来误会。”奥默里克显然想了起来,略有些不安地解释道:“我并非是想建议大家为保重自己而退缩。”
“我们明白。”泽菲兰温和地笑了,“您所说的,何尝不是所有人的愿望。只是敢于这样说出来的人却是不多。”
“否则就会被视为自私。”
“没错。”泽菲兰点头,“可这样的‘自私’,我不认为有任何不妥。”
“以您现今的位置,说出这样的话太过大胆了。”
“位置如何,我的观点都不会因此而改变。您不也是一样吗?明明已经身具特权,却还是为了废止决斗裁判的事情奔走。”
“人微言轻。”奥默里克叹道,“奔走来奔走去,也未见什么成效。”
“那么,您何不换一种方式来探究原因。您所求的改变是自上而下,收效甚微不正是证明了改变的起点还不够高。”
果然又绕回了这里。
“若受领苍穹骑士,您便有机会直接对教皇陛下建言,难道不是更为有效的办法。”
“作为圣职者,一样有机会面见陛下。更何况——”
更何况苍穹骑士中竟有他。
视线边角中的身影,像烙铁般刺痛了他的双眼。
是那个恶名昭著、残暴无情的异端审问官,是那个和瓦卢尔丹冤案有千丝万缕联系,却还胆敢堂而皇之随泽菲兰前来的:
沙里贝尔·勒西尼亚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