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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似说春事迟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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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卓易泽上马离去,秀秀与新来看管二位小郎说了几句好话也上了车舆。
车舆内,靖华、安照看不见外头是怎么一番场景,但也知道大事不妙哉。安照缩在靖华怀中,以弱者姿势向她乞怜。
马嘶,风啸。
秀秀就挟着满身寒气上了车舆,一时里头二人都将目光投向她去。秀秀在二人的目光下动作不免一顿,外头有郎将催促,让人快些进去,秀秀用身子挡住了里外人的窥探,直道幕帘放下,又好似归于平静。
秀秀嘴巴张了张,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车舆便又动了起来。
矮桌上的茶水早就冷了,秀秀没有开口,靖华也没有开口,先开口的是安照,她伸手将怀中原本被秀秀塞进她怀中的手炉递给了人,“秀姊煨煨手,外头可冷了。”秀秀看了一眼自家公主,便应声伸手接过,面上笑嘻嘻得模样是瞧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地界,还与人道,“还是小郡主心疼人。”
安照躲入靖华怀中,憋红了脸倒也想点羞涩的模样。
秀秀逗弄过人,听外头没什么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主子,方遇见了表郎君,寿王诏令,咱们现由表郎君送至了西宫,是要往里去。”
靖华何人也?如何不明秀秀其意,只一想卓易泽其人能听何人诏令,便是自己也不放行,就知道缘由。
靖华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安照,小儿乖巧,她即许她诺言,自该遵守,如今不能送她回东宫去,护她一行倒底是能的。
只是,“还有呢?”靖华往日再得宠,入西宫换车舆都是本分行事,可他们车舆直入,无一人置词。靖华不去撩那帘子看看外头景象,只硬声继续发问,“还有什么?你说。”
秀秀不敢也不愿多隐瞒,据实以告之,“奴一路所见,具是北军。”
“怎么会是北军?”
竟然是北军。
秀秀一言出,靖华厉声发问,安照呆愣心道。
宫中为防叛乱时,一应由天子所掌的南军护宫,便是燕平瑾与千禧帝最交恶时他也未动过南军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堵不住满朝文武悠悠众口。
“我早该知道!”击案,茶盏翻倒。若非计较车厢尚矮,靖华便该立起发声。“怪不得会来见我,怪不得他会让卓易泽在宫门守着,他知道的,都知道……”若今日守宫门的不是卓易泽,换个人他们一行人便是有那人诏令也未必不能出宫门。也怪不得,他会去故容,怕是存心试探罢了。
靖华拍桌,打翻的茶水沿着桌沿流下,大半数流到了车厢中铺的软垫上,剩余都往安照的衣裙上去,连抱着安照的靖华也未能幸免。安照却不管这些,心下诧异十分。
在她记忆中,是没有这场祸事的。安照确信便是宫中秘事,也没有她不知道的。那么这场祸事又是怎么来的?莫不是,小人的手不禁握拳,心里掠过许多念头,却拘于她如今岁数无法实施。
宣乐事如何?只能静待分晓。
车舆停下,一路而来外头的声响莫明,就是幕帘再厚重都遮挡不住。
三人靠拢身子,以慰心忧,直到这时靖华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和安照的裙子湿了大半。她那身道袍藏蓝还好说,只是安照象牙白的裙子沾上了水渍十分明显。
靖华只在这上面放了点心血在上头,便有人来扯开车幕,催促他们几个下车。
秀秀看了一眼,人不识,也不是上车前的那两个。
秀秀想要往后给身后的二人一个眼神,便被一只手拉下车舆,狠狠得摔在了砖石地上。一身皮肉之躯实在够疼,令她忍不住呻吟。
猛见此变故,安照眼中生厉,狠色瞬间掩也掩不住,她久居高位,无论何时从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她将那位将秀秀拉下车舆的兵士记在眼中,心中有百计令人不得好死。
若是安照还能待在靖华怀中,靖华见秀秀受此罪,已抓住矮案上的茶壶隔着车帘往外还未掩下的那条缝砸去。外头人不察,没有躲过了这一劫,沾了一身水。靖华见此开口,声如鹤唳,“竖子尔敢,伤本宫的人,你是何人门下,本宫定叫你家上官治下你罪!”
“公主说笑。”一只大手将车帘卷起,先入眼的就是那身黑袍,只是黑袍就算沾了茶水也看不清。车帘往上卷,露出黑袍主人的那张脸来,剑眉朗目,声清若鸣,“寿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在宣乐殿等候容锦殿下到来。”
靖华见人,眼中有丝惊讶,问他话后面色竟然稍平了一些,端坐在车舆里,她并不动,反问人,“秦立,陛下如何了?”
秀秀已经起身,她站在车舆边上,也不出声了。有兵士半跪,腾出肩臂来供人下车舆。
秦立不说话,只是扶住车帘。靖华一咬牙,见问不出话来,只能暂将安照放开,拿起身边的原本解下的狐裘重新系上。狐裘系上后,靖华又将安照重新抱在怀里,也不要兵士为她做下车凳,抱着人跳了下去。秀秀赶紧上前去扶,顺带狠狠瞪了秦立一眼。
安照自始至终都十分乖巧,怕靖华的臂无力便主动勾住她的肩,也为她稍省力。
三人就这么步上玉阶,入宣乐殿。而其中无一人相拦。
秦立目睹三人入殿,才抬步跟随而去。
宣乐宝殿外里九根宝柱撑天,上有金龙盘绕,几笔所勾勒出祥云,浮现左右。
走过宣乐殿的匾下,内紫烟氤氲,只见兽炉熏香,是龙涎香。
宣乐殿对于安照来说有些陌生了,毕竟在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她都在囚牢中度过,远离着这座在后来代替南宫成为帝王所居的宫殿。
但外殿的三人她并不陌生。
穆徵、燕平瑾、燕迟留……
上辈子啊,三人皆为她亲手所害。
本安静待在燕靖华怀中的安照心一顿,便往抱着她的靖华怀中躲了些进去,靖华以为她是害怕了这殿中凌厉的气势,环着人腰、腿的手不免放轻了些力道,空出只手轻拍她b后背,安抚她。
而三人之中燕迟留是最先发现他们进来的。余光掠过开启的宫殿大门,只一眼,他原本盯着放下以用来隔断内室的幕布的眼神就立刻移开投向了缓步走来的二人还是窝在靖华怀里的安照身上。
“照儿……”
燕迟留的脚步有些不稳,踉踉跄跄下短短几步路显得他十分狼狈,一袭暗红、滚金绣龙的太子服在他的身上全然看不出他日前在冀缱绻时丰神俊朗的模样。
安照闻声抬头看去。在她的映像之中,她的父王是十分注重仪表的,酷暑之际日换三身,寒冬之时衣从不赘。如今的他衣衫有些不整,头上的太子冠也有些松动,纵然是笑的但眉间的愁苦却是掩盖不住。
燕迟留一发声,御座上阖目凝神的穆徵睁开了眼、御座下立而思考的燕平瑾抬眸望去,他们二人看着燕迟留将安照从靖华怀中接过,好声安抚着娇儿。而一直未曾出声的靖华在将安照交出去后也没有理会燕迟留朝她露出的难言之情。
靖华抬步向御座而去,她走出第一步时燕迟留退了二步为她让道,她走出第二步时燕平瑾负手身后望人眉目,她走出第三步时穆徵低头玩弄手上戒指。
如此,第四步,第五步,第六步……靖华走了二十一步,离御座的石阶只有五六步罢了,离燕平瑾也不过一步之遥。
安照望着靖华俯首跪拜的身影,她身上的狐裘在地上铺得异国而来的地毯上生花,生出一朵雪白的花。
“儿臣叩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未央。”
穆徵闻她颂长乐,并未令人起身,把玩手上玉戒指时暼了一眼她身上的人狐裘,笑道,“四公主许是离宫太久,不懂宫中规矩,既是拜见连身上的披风也舍不得脱。”
靖华行四,号容锦,封江都。原是不成文的规矩,自有号便称号,有封地便称封地。以昭尊宠。但后来是改了称,以封号上冠封地列名册,亲近者便以徽号称,远些以封地称。再远,称以全称者也有。唤四公主者,自她十三岁其是再无。
“回母后,”靖华提声,“容锦自知母后信佛,容锦道服加身,不敢入母后法眼。”
“四公主道观修行倒是不减嘴上功夫,平身吧。”穆徵不再玩转手上玉戒指,她不着痕迹的向燕平瑾使了个眼色,燕平瑾面色未改。眼见靖华起身,穆徵带着玉戒的手指向被幕帘遮挡的内室,“你进去看看你父皇吧。”
“诺。”
靖华的此行目的便是要见千禧帝一面,她虽是知道他病重已久,但是早被叮嘱无诏不可回宫的她并不敢去打破。直到终于回来了,明明上午见面时一切安好,虽有病容但也不至于病入膏肓,可是方才出宫门所见的一切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而秦立的举止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秦立是千禧帝的人,是南军的首领。
燕靖华而进去内室,安照的脑子却飞速转了起来。上一辈子,大约也是正在此时,千禧帝驾崩。没有意料之中的宫变,燕平瑾和燕迟留之间和谐的不行,他们一个做了摄政王,一个做了皇上。
而当已长成,深陷于权谋斗争的安照回想起这次兵不血刃的改朝换代时便忍不住琢磨。燕平瑾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又怎么会让燕迟留登基,只是仍居摄政王之位。他们之间连刀剑都没有动过。
眼下身处此境的安照看着燕靖华的背影,心想,玄机或许都在她身上。
从不曾存于记忆中,却活在一个个话本、野史中的燕家第一美人,千禧一朝最尊贵的公主。
燕靖华的手触碰到幕帘的刹那,安照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哭出声来,“安照,安照要见皇爷爷!安照要见皇爷爷!”
这哭声让靖华停下了动作,毕竟是曾放在心上的小人,她又难能见人哭的这般厉害,回首去看,就见安照在燕迟留怀里挣扎。
靖华看着那张小脸哭得通红,心软了半截,“安照莫哭。”说着便要抬步走去。这时御座上的穆徵发话了,“华瑾既然想见陛下,也是一番心意,容锦你就把人一起带进去吧。”
燕迟留闻话张口便想要反驳,可是靖华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前。他抱着安照的手有些僵硬,他不想将人放开,却又因为穆徵的话不得不将手放开。为了,他的大业。
安照又回到了靖华的怀里,二人同入幕去。
内,黄色的纬帐垂下,遮住了龙榻上的风景,只闻几声咳嗽在内响起。其余再无一人。
“父皇……”
靖华抱着安照便想要往前去,这是床榻里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手掌朝里,手背朝她,挥了两下,阻止人靠近。
一见动作靖华果真是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手,猛然抱着安照跪下,她放开了安照,令她独自立着,手叩额头,向龙榻行大礼,“不孝女燕靖华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照盯着那只伸在帐外的手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只手收回去,她才如梦初醒般随着靖华跪拜行礼,“华瑾叩见皇爷爷,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叩首问安好半饷帐内才有发声让他们起身,那声音很沉闷,仿佛是透过厚重的被絮传出来,而且听着透出些古怪。
安照疑窦渐生,靖华闻声却是迅速抬起了头,手撑地便要起,安照见此拉了她外罩的狐裘一把,把靖华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了。
靖华不解,安照开口,语声轻快,“皇爷爷,我想吃糖蒸酥酪!”靖华福临心至般接话,“华瑾,莫要淘气,吵着陛下。”安照仰着脑袋,貌似天真,“可是他们都说见着皇爷爷就有糖蒸酥酪吃。”
帐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是不断,帐内人似乎不堪忍受这吵闹,开口道,“住口,你,你们……”咳嗽声并着话,可是你们二字说了两遍,纬帐突然被扯开。榻下,靖华手扯块黄布横眉冷对,榻上,魏郇怀抱宝剑坐着,而千禧帝正躺在他的身边,双目禁闭一语不发,面上死白,唇不见色。
“父皇……”
挥手,撇去了一手的纬帐,靖华跪倒在榻前,面色凄然。
靖华的哭腔惊起了魏郇的慌乱,他的发髻散开,抱着剑的手身子在发抖,他坐着,看着靖华的脸,咬牙下去,也带着哭腔喊出声。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魏郇喊了三遍,分割内室的幕帘被卷起,穆徵领着一众宫侍入内。她皇后的冠冕不在,凤服不整,发丝零乱。面色苍白的,“陛下!”穆徵推开了靖华,靖华摔倒在地上,魏郇抱着剑跪在千禧帝身边。
安照望着这幕如戏台上的戏子唱着早已编好的剧本,晚来的燕迟留将安照带离了这,安照想留下的,只是燕迟留的执意而为让她没法拒绝。
宫侍让道,如水分流,燕迟留牵着安照的手离去。安照回首,望着摔倒在床榻的靖华被穆徵用剑指着,她狐裘上的系带被剑锋隔断,披风褪去,露出里头的一袭道袍,和安照醒来时见着那身一模一样。
靖华的手握住了穆徵的剑,柔荑被锋利的刃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满手,顺着腕脖子流下……
一只手推开了燕迟留,燕迟留脚步晃了一下,安照摔倒在地。
燕平瑾的身影在她眼前经过,最后的最后,入眼的是燕靖华胸口的剑。
燕平瑾抱着她,靖华面上不见悲愤,面上缓和如枝头花色,美人玉殒,原是这般模样。
双眸阖上,安照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