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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 9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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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的学习,爹尽可能减少做事,抽出时间来陪伴我、看着我、监督我、监视我。我的学习屋的窗外是一片竹子和树木混合的林子,有如一道屏障,把我们家同外面隔开来。爹说有这道屏障好。可是,他如极端反感我们欢笑、交流、喜悦一样,他也极端反感林子里早晚都有成群结队的鸟儿欢蹦乱跳,载歌载舞。我暗暗为这些鸟儿捏着把汗,也为它们感到羞耻。为它们感到羞耻是因为它们是生命,是最自然的生命,它们随时随地都在穷形尽相地展示生命的自然状态,不知道害羞、反省,不知道和不论什么都保持距离,打量它们、反思它们。当然,我为它们感到羞耻也可能是因为爹,还有这个世界,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把生命本身是可耻的、下贱的,只有僵死的、机械的东西才是崇高的和真实的观念置入我的骨髓了。
窗外林子里的鸟儿让我为生命、为我自己、为爹感到羞耻,它们让我看到我自己、爹,还有全世界所有地方的鸟儿都是多么下贱、肮脏、注定一死的“生命”。一看到这些鸟儿我就想到“生命”,想到“生命”就想到它有多堕落和腐败,注定灰飞烟灭。我日夜祈祷它们别再来这片林子了,更别在这片林子里筑巢建窝。我想得到它们的叫声,它们的欢乐会怎样伤害爹,怎样让爹无法容忍和接受。有一回黄昏时分,我侧目看见了林子里一对斑鸠在□□。对飞禽走兽□□的情景我当然再熟习不过了,因为飞禽走兽随处可见。看到这幕情景,我浑身发起抖来,也知道这片林子里的鸟儿们的末日到来了。但我只有祈祷,祈祷它们有自知之明,有和我一样的预感能力,提前从这片林子里撤退,不再来了,更别说还要在这片林子里表演它们的自由、生机、欢爱。
果然,当爹意识到这片林子里的鸟儿的叫声不仅传进了我的耳朵,而且我有时候显然还知道有这种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知道传进我耳朵里的这种声音是什么的时候,爹就开始驱赶、捕杀这些鸟儿。他就像当初修房子那样认真、执着、不择手段,一整个整个的下午都在做这件事情。他把所有的鸟巢都捅破,尽杀里面的幼鸟,尽毁里面的鸟蛋,把幼鸟的尸体和鸟蛋扔得远远的。鸟儿一来,他就吆喝、咒骂,用竹竿赶,用石头砸。对这些鸟儿,他是真正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的。他越做越过火,在我的感觉中,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整下午整下午地动也不动地埋伏在那里,就为等有鸟飞进林子里来,而只要一等到有鸟飞进了林子,他就一跃而起,手里的石头也如森林猎手手里的梭标一样地飞出去了,那样准确无误,被他选中的鸟儿必死无疑。晚上,等林子里的鸟儿们都歇息睡着了,他就溜进林子,还要妈给他掌灯,一棵树一棵树、一根竹子一根竹子地找,还要借助一个小梯子爬到树上去找,只要发现了鸟儿,就毫不留情地抓过来,鸟儿只来得及一声惨叫就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了,一撕成了两半他就奋力将它们的尸体扔到林子外边他心目中那种“他们的的地界”、“别人的地界”里去了。林子里充满了杀戮和血腥气味。整片林子越来越“清静”也越来越“黑暗”。经过一个月的执着努力,爹终于做到了比小孩子还不长记性的鸟儿也长住记性了,再也没有一只鸟儿进这片林子,这片林子从早到晚都像月球上面一样寂静。我震惊爹身上那种黑暗力量的强大。我还感到爹赶走了这片林子的鸟儿,也将这林子整个“赶走”了,这片林子再也不存在了。
爹到我面前来得意洋洋地说:
“你在学习上也要向我赶鸟学习。你看我认真、执着、不择手段,终于将你窗子外边这片林子里的鸟赶得一个也不敢飞来了。我还观察到,它们甚至于不敢从这片林子上的空中飞过!”
我观察到的也是,山沟里到处都有鸟儿在天空飞,就是没有一只鸟儿在我们家的空中和这片林子的空中飞,即使偶然有一只鸟儿飞过这片空中,也会发出凄绝、恐怖的叫声,我看得到它们领受了一下从地狱的烈焰的上方飞过的滋味,和我不同的是它们领受了一次就可以没有下一次,而我则天天都得在这烈焰之中。
对我窗外这片林子,爹赶尽杀光了它的鸟儿,就开始杀灭它的昆虫。这是必然的,看到林子里再也不见一只鸟儿了,我就知道他要对林子里的其他生命下手了,只是我只能在心中哀鸣。
我应该承认,对这片林子里的鸟儿和昆虫,它们的存在,它们的不管多小程度的存在,都是我在学习中必需的一种寄托和安慰。这似乎和我越来越为“生命”本身而感到羞耻是矛盾的,但事实如此。还不是一般的寄托和安慰,而是我把我生命和灵魂中最深处的东西都寄托在它们上面了。对我来说,不如此,我的学习是不可能的。所以,林子的鸟儿没有了,我的心还没有死,因为林子里还有昆虫,我也把自己整个都放到这到这些昆虫上去了。当然,我是不可能去对这些昆虫做什么的,一切仅仅是在学习的时候,感觉到窗外有它们的存在,也就感觉到生命在继续,时光在流逝。有时候,一只蝴蝶或蜻蜓飞过窗子边,那真是巨大的惊喜,感到已经凝固和静止下来的时间一下子就活了,如春水般地流淌着。实际上,我在这些蝴蝶和蜻蜓身上看到了一种至美的光辉,它们全都在这样的光辉之中,这样的光辉可以说就是谁在它里面谁就拥有一整个宇宙和同时就是这一整个宇宙的那种光辉。我是真在这些虫子身上看到了这种光辉。并不是我再也没有游戏玩乐的童年只有天天的“学习”才看这些虫子看到了这种光辉,而是从我知道看世界那天起就是这样,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让我看到笼罩在这种光辉之中,即使丑陋如蜈蚣、苍蝇,也每一个都是放射着这种光辉。后来,我对被我形容为“神的光”、“上帝的光”见识得多了,也看到了我在这些虫子身上看到的光辉和“神的光”、“上帝的光”不是一回事却都源于同一种美,就好像“神的光”和“上帝的光”是太阳和太阳光,而这虫子身上的光辉就是太阳光在绿叶青草花朵身上的反光。已经四十岁的我是不可能再在什么鸟儿、昆虫身上看到那种至美至善的光辉了,但是,小时候的我就是一只蝴蝶蜻蜓什么的飞过我眼前,那就是一个带着天堂的光辉的精灵或小天使飞过我眼前,此外再不是别的什么了。
爹不知道我的灵魂,但是很显然,他能够想象这片林子里的鸟儿没有了,我完全可能去想到那此昆虫,所以,这些昆虫在劫难逃。
他做得比对付那些鸟儿还要认真、执着、狂热,有时候他一整天都在林子里活动,就为寻找和杀死那些昆虫。就连刚出生的小如逗号的蜘蛛也会被他找到和消灭。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多么早起来去林子里把那些昨夜新结的蜘蛛网毁掉。他几乎把大半个林子都用锄头、铁锹翻了个底朝天,是为了捣毁所有的蚂蚁洞。昆虫比鸟儿难对付,这次他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到我面前来表功:
“我可以说把你窗子外边你休息散步的林子里各类昆虫都基本上赶尽杀绝了。我连每个蚂蚁洞、蛐蛐洞都是挖开了并彻底、干净捣毁了!这项工作我还会进行下去,有一只我杀一只,来一只我灭一只,不管它有多小、多隐秘。我要让这项工作构成你学习读书找出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片林子是供你学习累了在里面散步的,这些昆虫都会影响你散步,让你分心,从而直接影响你的学习。至于我这种灭昆虫和鸟儿的精神和方式,你也要用在学习上,还不是仅用上就够了,而是千百倍、千成倍地用上,我只是起一个示范的作用!”
说完之后他就马上变了语气,悲凉地说:
“我干什么都为了你啊!你要千倍、万倍地把我灭你窗外林子里的鸟和昆虫的精神用在学习上,才算得上是在好好学习。可你哪儿是如此啊!”
晚上到了。白天是鸟儿们欢蹦乱跳的时间,晚上则是昆虫活跃的时间。他来到我的学习屋,得意地要我听外边有无虫鸣。他极端害怕把我引向外边的世界,只让我听了一下,一瞬间。只有一下子,我觉得我听到的是一整块如铁石一般的一声虫鸣也没有的寂静和空洞,和过去窗外这个时候万虫齐鸣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且不管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
我听了,也听清楚了,不管内心感受如何,神色上并无变化,可是,他却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有明显的不安了,并抑制不住地既扭扭捏捏又干脆露骨地表达出来了,长叹道:
“唉,我作到了我要作到的,可事实证明你还差得远啊。我叫你听听外边的虫鸣,你就听了。你没有听到外边林子里的虫鸣,可你听到了这片林子之外的虫鸣。那些地方总还是有虫子的,而且很多很多,不计其数,都是我管不了的。再说,你若要是真的在真正的学习状态中,说到底也就是一种起码的学习状态,你就不仅听不到那片林子里的虫鸣,那林子里没有虫鸣你也听不到。我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投入那么大的精力为你把那林子里的鸟儿昆虫赶尽杀绝呢?就因为这片林子离你的学习环境这么近,你在学习中听到了它们,听到了它们也就相当于你看到了它们。要是你的学习达到了真正真的,也即是最起码的、刚刚起步的学习状态,你就根本听不见也看不到这片林子里有鸟儿和昆虫。有好几次你在它里面休息散步,我就观察到你在看那些织网的蜘蛛。你的休息散步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你的学习任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于可以说,在休息中、睡觉中,你所有的吃、睡、拉中,你更应该在更紧张、更集中精力和心思的学习状态中!”
他把外边那片林子搞干净之后,叫它披上了裹尸布之后——我是真看见它被披上一层裹尸布——他开始着手清理我的屋子。他每天都会在我学习之前就把屋子打扫得几乎一无所有,让我能看到哪儿有一点被他漏掉的他称之为“垃圾”的东西,那都是莫大的安慰,感觉是已经死了心的都活过来了一样。他断言墙上那些斑点、裂缝、凸凹不平的地方都在影响我的学习,并且证明说,一个真正的学习之人是不可能注意到他的学习环境中有这些东西的存在的,而我却是一个一定注意到了并总在注意着为它们分心的人。他嘲讽地说;
“我还不知道?把一个人关起来,哪怕是关在监狱里面让他学习,他也会自然而然地去注意监狱墙上这儿的不同之处,那儿的不同之处,发现它们、研究它们、欣赏它们,甚至想入非非。所以说这样的人,把他们关在监狱里学习也一样不起作用,没有意义。而你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是不是?”
他的口气超过语言,是近乎歇斯底里地嘲笑和挖苦。我扫了一下他的脸,看到他同时却在如狗乞望着主人手里的骨头地乞望着我,需要我给他一个否定的答复,这个答复可以安定他的一生。我震惊,却不得不面对,虽然难以想象一个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却需要得到答复,需要他向之提问的对方当真就是他想象的、他需要的那样一个人,但他还就是这样的。
他向我搬出万世楷模——雷锋,在闹市中也能如在无人之境中学习马列毛的所谓“钉子”精神,证明真正学习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也至少和在监视中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的学习效果一样好。但我是这样一个人吗?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开始不辞劳苦和方法用尽地抹去、消除我的学习屋里墙上那些斑点、裂缝什么的。我屋里的老鼠洞也全被他堵上,并作到了好几年我屋里连只老鼠也不敢来了。他在我屋里打老鼠那个劲头,的确是连老鼠都会害怕的。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发现我如此需要一种例外、异样、不同、差别,即使到了最后,被子没怎么被他叠好,都会成为我心中一个巨大的安慰,感觉就好像是在决无依靠处也有一依靠点。不过,我却是比他需要的做得更好,就好像他做什么也不过是指引、规划,而真正进行残酷无情的具体执行是我自己。可以想象,不管他做得多么到家,也总会有所遗漏,外边的林子里不可能所有的昆虫都被他找到处死了,我的学习屋他也不可能弄得只有地狱里才可能的那样“干净”。再说了,不管他弄得多么“干净”,不是还有房子、有书桌、有凳子吗?外边那片竹林不是还茂盛的竹子和树木吗,竹子和树木不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吗?但我的整个生命到最后就是感到他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我震惊地发现他给我留下的东西,他认为对学习有用而给我留下的东西,房子、书桌、凳子等等,全都是假的。原先它们是真的,但现在它们是假的了。连我自身也是假的了。全都是假的、虚的。时间和空间也是假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一切都已经成为齑粉,一切都已经成为一种高温高热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宇宙开始之前和终结之后才会有的的“汤”。这是无法描述出来的感受,却又是我无法动摇的感受,更是无法形容出它有多么痛苦的感受。学习时,我不得不伸出假的手去拿假的笔,在假的本子写下假的字,那感觉是生不如死,只是得万般无奈地这样做。我想绝望地告诉爹,他这样一弄已经把我的他所说的学习彻底断送了,只是我只有咽下绝望的苦果,一个字也不能对他说。
也许,我再坚持几天我就疯了。但是,在外边那片林子的深处却出现了一种光,就是被我说成是超自然和超现实之光的那种光,阴阴的,清亮的,有如月光。这种光就是死光,阴间的光,一切消失和成为虚无之后才会出现的光,虽然距我形容为“神的光”、“上帝的光”还差得很远,但已经有那么一点信息和预兆在里面了。待这种光出现后我才缓和了一点。因为,它的出现起了替代的作用,让我感到从此我可以把我的灵魂寄托给这种光了,听不到鸟儿的叫声,没有蝴蝶和蜻蜓从窗前飞过,这种光就是我在我这种学习中所必需的心灵的安慰。
在学校里,下课了,我从来不能去玩一下,哪怕是走动走动都不行,因为爹说下课出去跑跑跳跳、走动走动,就把精力浪费了,精力浪费了,还能学习什么呢?所有下课后的时间,别的学生都在教室外自由地玩乐,踢毽子的、跳“房” 的、老鹰捉小鸡的、打“包” 的,等等,唯有我端端正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爹坐在我对面,监视我的“课间休息”。
学生的节假日是很多很多的。但是,可以想象,我是没有一个节假日的。按照爹的逻辑,我在节假里更应该加倍努力和加倍刻苦地学习,如果我有一个节假日不比平时百倍努力刻苦地学习了,我的学习都完了,只能为之哀叹了。节假日里,爹会比平时更早地叫醒我,生怕学习迟一秒钟,就像迟了一秒钟也会前功尽弃,一切完蛋。
起床了,站在学习桌前要开始学习了,打开窗子是第一步。窗板子是木板做的,对开式。中午,光线太强,就需要把窗子关一点儿。傍晚,光线开始弱了,又得需要把窗子开大一点。天黑了,窗子就得关上并点灯。在开和关窗子这件事上,他一次也不能让我安宁,也一次都不能让他自己安宁,必须穷尽折腾和折磨。
我在学习着,他进来了,看见两叶窗板子还大开着,立即就像发现从窗口进来的光是有剧毒似的叫起来:
“天啦天啦,都到这时候了,窗户还大开着!每天到这时候了,你的学习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光线了!还让它这么多,它就只会影响你的学习了,对你有害无益了!你这个样子哪儿是在学习哪儿是在学习啊!唉——”
就这么一件事情,他也一定得让它变得让人心如刀割般的难受。我对自己施“内功”,不仅让心被刀割,而且是毫不留情地割下去一大块。当然,这只是一种主观想象,用主观意念割自己的心脏,就为了那种疼痛。总之,爹要我疼痛,我每次都是比他需要的更让自己疼痛,他需要伤害我,我加给自己的伤害则比他需要的还要大得多。实际上,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就是对自己的伤害要达到无穷和绝对的程度,是真正无穷和绝对的程度,我不能把这对谁说出来,我也没有资格和权利对谁说出我的任何东西,但是,爹不知道,我不做到这一步不会罢休。在潜意识深处我说的就是:你们就等着看吧!
他把窗板子关上一些,耐心细致地讲道:
“对于光,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的光,如灯光,它对我们的价值就仅仅在于它对我们的学习有用。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光线对于你的学习,多了或少了都不是什么好事,都肯定会害你甚至于拖你下水!你永远也要做到你所需要的光线是你的学习本身需要的那么多,也就是不多不少,刚好合适!”
接下来的两三个早上,我都在他所指明的那个时候把窗板子如他示范的那样关上一些,让外边的光线少进来一些。他显得安静了。但这种安静是假象,我看得出来。我对他一清二楚。他不断地到我学习屋来,那么重视我把窗板子在什么时候关上多少的事,很明显的有了连他自己也不知指向何处的期待和焦灼不安。这样几次之后,他终于声音有点异样地、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恶毒的嘲笑口吻说:
“禹娃,这两天我观察你都是在该把窗子关上些的时候就关上些了。可是,你要明白,一下真正在学习的人,他怎么可能知道外界的光线对他的学习强了或弱了,多了或少了?更可能的应该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不再说下去了,显然是他都感到有些说不下去了。但是,武器和把柄又让他找到了,他又胜利了。他要的只是胜利,就只是这种胜利。
他为他的“胜利”有抑制不住的高兴,不再说什么了,却控制不住频频发出讥笑声来,以这种讥笑声照显出我的学习全不过是自欺欺人、装模作样,全都是一文不值的一堆破烂。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在前几天每天的那个时候把窗板子掩上了些。他早就准备好了,时间上准确无误地进来看见了,顿时如被毒蛇咬了一下似的怨火升起,几步冲过来,狠命地把窗板子拉开。他在那儿让自己的怨火怒火的毒蛇咬了他自己很久,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把一切都转化成悲天悯人的叹息,也像是在自怨自艾:
“学啥子啊学!哪有对外界光线是强了是弱了都清楚的学习啊!真的在学习,哪会去意识到外界的事,哪会去关心外界的事!唉——”
他像扔下我再也不会管我了、由我这堆不可药救的破烂去自生自灭地走了。但是,他当然是扔不下我的,绝对不会扔下我的。
早上、中午、傍晚,开窗、关窗,什么时候开窗关窗,把窗子开到和关到什么程度,都成了爹一定要用毒蛇咬我又咬他自己的事情,让我们倍受摧残和折磨。
按照他的说法,我在学习中既然不可能对外界有任何知觉,那么很自然的,关窗开窗,把窗子开到和关什么程度就只有他代劳了。对这个逻辑上像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履行了两天,两天里都是他来为我开窗关窗,开和关到什么程度也要他定。但是,和已经有无数次了的那样,不安显然又在他心里滋生了。他守在我桌边,越来越显得急躁不安,我知道他是等我有一种自觉的行为,我也知道他在等的我的自觉行为是什么,只是我当然不会有这种行为,因为如果我会这种行为,也就不会看出来他在等什么了。
他终于没有等到我有他想要的自觉行为,没控制住一巴掌就打过来了,胡乱地抓过我的书扔到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地恶叫道:
“学啥子学,别学了!你根本就没法学习!你全都是在骗人、骗人!”
我克制着,那么平静地说:
“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光线都这么弱了,书上的字都看不清了,你还不关上窗点上灯,就说明你是在装样子!一个真正学习的人,虽然光线弱了他不可能意识到,但到了一定程度,到了字都看不清的程度,他却是一定能意识到的!”
这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呢?打。也只有这样了。于是,他咬牙切齿地说:
“来来来,先打了再说!打了再决定你还有没有资格学习!”
于是,将我按老办法痛打了一顿。但真正可怕和没有尽头的是,打了之后我还得学习和学习,我学习的资格并不会真的被取消。
所谓“上纲上线”,他不但没取消我的学习资格,还像是已经上“纲”上“线”了,以无与伦比的劲头花整个早上和整个傍晚的时间,专守在我面前就看我什么时候关上窗板子,关上多少。他浑身绷得紧紧的,发誓要和我拼个你死我活地斗下去。也许他很清楚这只会导致两败俱伤,除了两败俱伤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
我审时度势谨小慎微,装了不少假演了不少戏,尽可能符合他的要求地对待开关窗子的事。可是,没有一次不是好像我除了是在骗人还是骗人,除了是假的还是假的,他不是把我关上的窗子一下子打开,就是把我打开的窗子乒乒乓乓又关上,控制不住地狠命打我的手,本来是要去开或关窗子的手说着就变成朝我打过来了,有两次把我的手都抓出了血印,那样气那样恨就是恨不能把我吞了吃了连骨头都不吐出来。对我来说,可笑荒诞但又一点也不可笑荒诞的是,有多少次,他认为我关多了或开多了的窗子他去关了或开了,并不见比我关或开的有多少差别,但他却一定要为此大光其火,甚至于动手打我。有好几次,他气恨有加地在那儿弄来弄去,弄了好半天,窗板子最后停留在那儿的位置和当时我让它停留在那儿的位置毫米之差也没有,可是,他就是我当时让窗板子停留的位置错了而让我躺到桌子上挨了打。
这样折腾之后,就像是他需要有创新似的,一次,他故意把我他认为关错了的窗板子亲自重新关了,却没有关到他认为是正确的位置上,还是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目的是为了我能够意识窗子关在这个位置上是错误的并纠正过来。我对他是什么都知道的。我和他之间如此没有距离,也不可能不彼此对对方什么都一清二楚。所以,我克制着,伸手去把窗板子关到他不会认为是错误的位置上。他还没等我把手拿开,就如发怒的狮子扑过来般地一巴掌把我掀了个踉跄。他抓住那似乎昭示着我乃万恶之首的的窗板子,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仅仅比我关到的地方小不到半指宽。我看到我灵魂中把这个宽度永远性地刻下了。
他把一切都押在开关窗板子、什么时候开关、开关多少这件事情上了。又一次,他同样心怀歹意地把窗板子关“错”了,等我去做出正确的纠正。这一次我就假装不知道,动也不动。双方僵持着,彼此恨死了对方。他高度控制着自己地等着,才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就似乎已经等了一千年压抑了一辈子地伸出发狂的、青筋暴突的手狠命去抓窗板子,像是要把一切怒气都发泄在窗板子上,这只手却不听话地中途打了个折转向我打了过来,而且中途还变成了一个拳头,狠狠地给我下巴一拳头,让我下巴如差点脱臼,过后痛得如火烧,这才去纠正窗板子的“错误”,纠正的结果最多只有几毫米之差。对这几毫米我也让它刻在我的灵魂中了,让它成了一条似乎可漏出神光来的“裂缝”。
就只有几毫米之差,他也知道是荒诞不经的,但是,可以看得再清楚不过,正因为他也知道是荒诞不经的,他就要把它合理化和崇高化。能够和对方如此近距离地把对方一切都看得如此清楚是可怕的,这种看和所看到的都是可怕的,只是我别无选择,我们都别无选择。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指着窗板子叫道:
“你,你要看清楚,对于你来说,窗子恰好要多关我关的这么一点点才有可能让你还有学习!没有这一点点,你就根本不可能学习好的,哪怕是最起码的学习状态也不会有!”
说着他就变成了:
“来来来,我今天把你狗日的好好打下子!你如果是真的在好好学习,就应该在刚才去关窗并且关到我最终帮你关到的那个程度,一点也会差!一丝一毫也不会差!就差那么一点点,它还就是一点点,一丝一毫,就说明你是假的,是在骗人和骗自己!对你这样一个东西,只有打才能解决问题!”
他冲出去拿黄荆棒和抬板凳了。好好打那一定是要去拿几根专门用来打我的黄荆棒和抬来那条大板凳让我脱了裤子躺在上面打的。妈出现在了门口,那样子就像有一颗炸弹从她里面爆炸了却跟着什么都定格了、时间静止了、一切停下来了似的。她已经忍受好多天了,不得不有所表示了。她不是在为我忍受,而是爹这些天在我屋里为了开关窗子的事情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搞出的一切动静把她的神经折磨得太久了。这种折磨对一家人都是一个折磨,只不过只有妈才可能多少表达出来,而我,还有我两兄弟只有保持永久的沉默。等爹拿来了黄荆棒和板凳,妈嚎叫道:
“又是为的啥嘛?!”
爹说:
“不为啥,他该打!你去做你的事!”
是的,我该打,这就够了。这就是一个辉煌灿烂、固若金汤的理由,被它圈围起来的不管多么腐败、低级、下流都是没有什么的。只要主义真,就什么都是可以的,腐败和下流到任何程度那都是不改变本质的高尚和辉煌,足以彪柄千秋。妈已看够了这种辉煌,在爹还没有动手时就已经不再在门口了,又剩下我们爷俩在一起了。即使有人看看我们的热闹也好,但是始终也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啊,在如此一个狭小的洞穴里面面面相觑,互相水火不容。门关上了,窗子全关上了,脱裤子,躺到板凳上去,然后,打。打过之后他把窗子开到正确的位置,那个位置正好是他当时故意开“错”等我去做正确的纠正的那个位置。他可能已经忘记了他当时定下的正确和错误的位置在哪里了。不过,所谓正确和错误本来就不重要,重要只是折磨,为折磨而折磨,这有谁不知道不心知肚明呢。折磨本身就是最崇高的理由。
在黑暗中挨了一顿痛打,窗子打开来了,明媚的自然光流进来,这个洞穴似乎与外边阳光下的大好世界连成一体了。可是,对我来说,不管这光在那个大好世界里是什么样子,只要到我这里,它就成了砒霜,成了毒药。我决不在它里面去找一丝毫安慰了,不管它是什么也要把它变成毒药并毫不迟疑、一点不剩地吞下去。这个世界已经是对于我什么都是毒药,我自己也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什么我都要把它轮换成毒药并毫不迟疑地吞下去。我对自己只有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这只因为我要做到这世界的一切都对于我是毒药,还要把所有这些毒药都吞下去,给自己造成真正无穷大的伤害是无法做到的,无法做到也要做到,越是无法做到越是要做到。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和谁赌气,而是我只有如此才能得真正的拯救。我必须拯救自己,拯救一切。我别无选择。
爹当然不会就在开关窗子的这件事情上和我一直斗下去。问题不是开关窗子的问题,而是通过开关窗子来解决我的问题。我本身就是问题,就是那个关系到生死存亡、关系到一切的问题。开关窗子没有把我这个问题解决,很自然的事情就是放弃对开关窗子的纠缠,但不是也不可能放弃我,而是通过其他方式和途径解决我这个问题,方式和途径变了,但“精神”不会变,还只会变本加厉,一切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