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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太阳·第三卷、自毁前程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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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我虽没有向天上看一眼,看太阳是不是正好是爹命令的那个位置,但是我心中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怕不是太阳正好在爹所命令的位置的时候回到了家里。因为这种恐惧,也因为别的,我想我应该是在太阳差不多在爹命令的位置的时候回到家中的。
      回到家中,我就如爹命令地进入到我的学习屋中学习。我的脸上凝固着那种幸福、美好、天真烂漫的“笑”,我要让它变成一个铁面具一样东西烙在我脸上。爹曾给我讲过,做好一个金面具,把金面具在炭火里烧通红了,取出来一下子扣在犯人的脸上,只见犯人一声惨嚎和冒出一股白烟,接着是一股肉的焦糊味,从此,金面具就“长”在犯人的脸上了,要取下来只有连犯人的脸的所有肉一块儿割下来。我要做到的就类似这个。而实际上,我虽只是这样“笑”了没多长的时间,我已经基本上做到了,就是说,从此,这个“笑”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每时每刻都在我脸上,都是这样的,包括我说话、吃饭、睡着了的时候,它都不会有所变化,我想有所变化都不可能,就跟我的上下牙从不接触一样。
      我为什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个,除了我多年来一直就在做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全身心地做这种事情,今天只不过是新增加了一个而已,还因为我依靠一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当然是我的想象了,本来就可以说一切幻象都是想象,只不过幻象不是大脑想象出来的而已。这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它有幻象的那种真实感和力量,但不像幻象那样是可见的。
      这种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比爹、书本和电影里描绘的世界都不知还要美好、幸福多少的世界,那里所有的大街都比北京王府井大街繁华热闹,所有的人都无比的善良宽容,没有一个恶人,一件恶事,那里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相亲相爱,那里也有数学竞赛,但是,那里的“张小禹”在数学竞赛上做了和我今天在三官公社中心校做的完全相同的一切,却绝不会有我这种结果,相反,他还会被老师们肯定、夸奖、鼓励,他也没有“农皮”那样的东西需要#掉……总之,那是一个近乎天堂的世界,是我们的教科书、文艺作品、政治#宣传极尽全力描绘并要我们相信“我们的世界”就是那样的世界,不同的是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有阶#级#敌#人和“s#人#帮”之类的,而在这个世界里连阶#j#敌#人和“s#人#帮”都没有,阶#级已经消除,敌#人已经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是好人、善人、充满爱心的人、爱心就是他们的一切的人。
      我不能像看见幻象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但是,它对于我是真实的,就像幻象对于我真实的、人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对于我也是真实的一样。这个世界是在总负责老师对我的嬉笑怒骂达到一个高潮时如那些“黄蜂”出现一样出现的,我也就一下子有了凝固在脸上的那种幸福、美好的“笑”了。我的“笑”是为这个对于我是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世界而“笑”的,与“我们的世界”无关,与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无关。我只要让自己始终处在这个介乎想象和幻象之间的世界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刀锋上,我的脸上就会永远凝固着这种“笑”,永远不会有丝毫变化,这种我被迫的、不这样今天总负责老师他们还不可能就这么放了我的“笑”。我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分裂成为两半,两半互不相干,各做各的事情,一半在那个无限美好、幸福、光明的世界里,也就是那个介乎我的想象和幻觉之间的那个世界里,一半在这个一般所说的现实世界,也就是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如果说那个介乎我的想象和幻觉之间的世界是光明而美好的,那么,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就是黑暗和丑恶的,我要让这两个世界对于我都是绝对真实的,并且以它们应该得到的那种态度对待它们,对它们各自的真实到底是什么保持永恒的清醒,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丑的给予它作为丑应该得到的,美的给予它作为美应该得到的,决不含糊。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罪,我在自己作为一个罪人的路上是越走越远了。可是,我还能怎样呢?纵然是将自己活生生地分裂,也不能把头趴在那个桶子上,一直这样下去,一直把人这样做着,不是吗?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站在我的学习桌跟前,好久好久,脸上凝固着那种“笑”,有爹、有总负责老师、有他们一般认为我是那样的那个“我”如钢铁如冰岩一般地摆在我面前,那个介乎想象和幻觉之间的世界里的一切也什么都在发生着,我“看”着它们、感受它们、经历它们,就跟我在这个有爹有总负责老师的世界里一样。就这样,我突然间看明白看清楚了,总负责老师他们将给我那份考卷打上个20分。不是零分,更不会是满分或其他任何一个分数,就是不多不少的20分,卷子上就孤零零的一个20分,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就像在介乎想象和幻觉的世界里同样一份考卷,也是我的,却得了满分,受到那儿的老师们、家长们、父母们的盛赞和肯定一样。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断然不可能是另样的。我看到他们要毁掉我,正如总负责老师已经声明了的那样,他们对我这份考卷就注定了会给这样一个分数,而他们要不要毁掉我是他们无法选择的。他们无法左右自己,因为他们完全为他们自己所左右。我再一次向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再一次经验到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只有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只有往那寒冷和黑暗的深处沉去,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
      天黑了好一阵了爹才回来。我看到他是裹着一团粗# 、丑恶的如地府般的东西回来的,这比他平时的这个时候看上去更黑了,样子也更怪了。他一回来就立刻声势张扬地叫我们院子里的几位老大妈老大爷的名字,叫他们来他要了解、调查一个情况。他所说的他要了解、调查的一个情况就是我是否在他指定的太阳到那个位置了回来的,较他指定的那个太阳的位置我回来得不迟也不早,还有是否一回来就是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见他这样,妈跑出来伤痛地叫一声:
      “那个茂林啦!”
      他这才没有向他所说的广大群众调查我。家里就像地府一样阴暗冰冷,就像在出丧。虽然家里天天都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但今天这个时候,这种气氛要更为浓烈一些,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爹来到我屋里,还算平静。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差不多把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讲的那一切复述了一遍。对此,我既吃惊,又毫不在意,完全平静。吃惊的是这是在家里了,他用不着这么对我讲话。平静的是,就是在家里了,他也注定会这么对我讲话。根本就没有家,家和外界的界限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给我讲话的整个过程中,我抬了抬眼皮,在避免他直接看到我的眼睛的情况下看了看他身后,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总负责老师的魂魄那样的东西,一个半透明的却清晰可见的鬼#魂样的东西,是这个东西在让他讲话,他讲的都是这个东西的“心声”,他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我避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是因为,虽然他并不知道他身后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但是,如果他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多少能够看到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他和他身后这个“什么”是一种什么关系,而这只会让他对我又气又恨。
      他反复不断地指出今天总负责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给我的主要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关怀、爱护、温暖,他们是在母亲一般地把我当婴儿对待,而且比这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要我首先就要对这一点有一个高度清醒的认识。他又把总负责老师最后给我说的将如何处理我那份考卷的话说了好几遍,说这是我走后总负责老师无比关心、认真、负责的对他的答复。想来是我走后他又去找总负责老师了,企图总负责老师能够给他一个多少不同于已经给我的答复的答复,让他看到希望,可以想象他向总负责老师求了多少情、讨了多少好啊,而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把已经给我说过的又说了一遍,还是那样的官腔,还是那样没把他这个“同事”、“同志”、“老黄牛”放在眼里,只不过,这一切到了爹这儿,就不能不变成是总负责老师的无限的关心、认真、负责,就跟他给我讲演的那种叫做“领导#干部”对我们所做一模一样。
      他同样说“在原则范围内……”,但这说法从总负责老师口里出来那是寒气逼人,而从他口里出来就像是总负责老师给了他一把也只有书本和电影里描述的那种“领导#干部”、“国家”、“人民”才能给他的温暖的保护伞了。但是,他就这样讲着讲着,他很快就崩#溃了。他越是这样讲,也就越控制不住对我的气恨,控制不住把一切过错和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终于,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总而言之,你,是你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真正不是好东西的只有你!你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来来来来……”
      来干什么呢?打。他在家里打我通常会叫我去抬一条板凳来,他则去拿黄荆棒。他通常会说:“去把大板凳抬来!”大板凳专指我们家最大的那条板凳,非常地结实,在我眼中,它已经成了专门用来打我的一种工具了。家里跟学校一样,在只有爹才能去那儿的地方放着一堆根根大小粗细都几乎完全一样的黄荆棒,它们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通常是我把板凳抬来了,他也把黄荆棒拿来了,然后我 #了#裤躺到板凳上去,他就开始打我。在这件事上,我们分工不同,互相配合得很默契。在老早以前,他一开始打我,院里通常会有一两个老太婆来劝,来拉,但她们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情,只能在窗外千声万声要我听话,要爹不要打了,打几下就行了等等,因为门是爹扛上的,她们进不来。而在这两年,我挨打,就没有人来劝了,家里除了爹打我的声音——爹咆哮的声音和棍棒打在我的屁股上的声音——外一片凝固和寂静,即使会有人到窗外来劝一下,那都是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或受不了了,来劝也最多只会言不由衷地说一两句。
      今天他打我没有叫我去抬板凳,而是直接把我按在桌子上打。这张桌子,和我住的这间屋是我的“学习屋”一样,完全可以称之为我的“学习桌”。
      打过之后,他平静些了,喘着气,如对一个已经到了末路的末路的人说:
      “那么,从现在起,你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首先就是从现在起把数学书上的所有题,从第一页起到最后一页的所有题都重做一遍,每一题都要有全部详细的过程、步骤,包括在草稿纸上的演算都要无比详细,一步也不能省略和跳跃,就是2+2=4都要先在草稿纸上算一遍后才抄写在作业本上。这还不行,还要验算一遍,看错没有,验算则是加法交换加数的位置算,减法变加法算,乘法交换乘数的位置算,除法变乘法算。2+2=4交换加数的位置还是2+2=4,但还是要验算一遍。像这种把一本课本甚至于几本课本已经做过的全部题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做一遍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次,爹又像逮着了机会,又要我把数学书上都做过多次的题按照他的新要求再做一遍。
      不断反复地做这些其实非常之简单的题,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明白的是,这么痛苦,我却为什么要反复地招来这种痛苦,就像我不明白我是那样害怕挨打,那样害怕当众 裤子,却为什么要反复不断地给自己招致挨打和当众 裤子一样。我更不明白对于这种痛苦,我其实是非常需要的,我就需要这种反复不断的、绝对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的折磨和痛苦。我只能既无法理解自己,又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天,爹就去把他的学生放了,放一星期。他以几乎有总负责老师一半的口吻说:“我也有我的权力!”他的意思是他擅自把学生放一个星期是在滥#用 #职权,但是,这也就正是他的权力所在,他也要像总负责老师他们那样用用他的权力。他要我在这一星期内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练习算题的“步骤”和“过程”,而他呢,则每天都去中心校等待我那份他魂牵梦萦的考卷的结果。
      虽然他们总是说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要他们教我,他们教我什么那就是什么,说什么是黑的那什么就是黑的,说什么是白的那什么就是白的,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片“空白”却是异常的清醒和高度的、几乎已近神人水平的觉知能力,是一种大写的“看”的能力。我甚至于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种绝对的、端端正正立在那里、无论什么都逃不过被看到和被完全客观的看到的“看”本身而已。他们的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爹也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我“看”到的是,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们会给我那份考卷评个什么结果了,而他对它的最大的希望,仅从分数上说,他们能给它90分。这是他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和热望啊,在他这个梦想和热望面前,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有默默地为他悲哀,让这种悲哀使我已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寒冷再增加一分,等待当他这个梦想和热望变成彻底的失望之后对我变本加厉的折磨。
      他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叫妈给他煮“早早饭”,天没亮人就走了,天黑了才会回来。他不是去改卷什么的,那里没有他的事,他只是去守候在那里等待我那份考卷的结果。我能够想象这一整天他把脸贴在他们办公室的窗玻璃上,把脖子伸得老长,就像当时他在窗外看我考试一样。这一整天他吃不到饭,甚至于找不到一口水喝,陪伴他的也许就几位同样关心他们的儿子在这次据说是至关重要的竞赛中的成绩的家长。这一整天他当然还会做其他的事情,但它们都是他们所说那种“求爹爹,告奶奶”事情,为了使我那份考卷的结果除了其他方面的外,分数他们能够给它判90分而“求爹爹,告奶奶”,对于他,我那份考卷只要得了这个分数,我就还有希望,也不会被他们生生地毁掉出路和一生的前途。我为他这样而羞愧得发抖!
      我还如此清楚地看到,他这样做只会起反作用,使总负责老师们更不可能给我好,更不可能放过我。我也为他如果清醒一点,他就该看到这个但他却一点也不清醒而发抖。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值得做的和应该做的,就是清醒,清醒就是一切。我只看到,对于总负责老师他们,还有他们的学校,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们必须做的,就是从他(它)们面前永远地、完全而彻底地“消失”,但这不是隐藏起来,更不是逃走,而是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他们以为是我的我,而是一种绝对的屹立,屹立本身,屹立就是它的一切的屹立,它的组成、它的原因和结果、它的部分和整体都是绝对的屹立的屹立,最终使他们以为是我的我完全不见了,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不可能存在,只有这种绝对、永恒的屹立在他们面前,就像当时我看见的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非现实的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光、还有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天空中那个异象所暗示和提示出来的一样。但我不可能把这一切教给爹,我只有他越是那样令人羞愧,我就越无限地让去接近这种屹立,直到最终成为这种屹立。而这种屹立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绝对、无限的清醒,一种永恒的大写的“看”。我相信,“看”能够穿透一切,唯“看”能够穿透一切,而它穿透了什么,也就战胜了什么。“看”本身就是一切,除了这种“看”,一无所有。
      并没有等到一星期过去,在第五天的样子,爹就把我那份考卷拿回来了。也是天黑好久了才回来的。非要让他等五天,还要让他在第五天的天黑才把那个“结果”给他,我觉得就是这个他也应该感到耻辱,从而拒绝他们,拒绝那个什么“结果”。但他当然不会这样,而是一回来就冲进我的学习屋,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你狗# #的考了多少分……20分……你狗日的这次考试才得了20分……老师们才给了你20分……是考得最差的学生中的一个……而且连一道题都没有给你批改,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
      那张卷子在我面前剧烈地抖动着,我只是淡淡地看了它一眼。我看见的是卷子上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我做的题没有一道给改了,打上红勾或红叉什么的,和我老早就已经知道的完全一样,不是差不多一样、几乎一样,而是什么都完全一样、绝对一样,连那个20分写在卷子上的什么位置,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位置和样子反映了他们在写上它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态度等等,都分毫不差。
      虽然我因为早就知道这一切而对它那么淡漠,但同时看见这个结果我的感觉是只有撞上了鬼才可能的。鬼是绝对存在的,但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而是我总在撞上它们,总和它们在一起的这种鬼。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只因为这个结果是最坏、我最害怕的结果了。
      我耻于那些没有根据的希望,为此我甚至于耻于让脑子里为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想点什么,我只会让一切和一切的本来面目、客观面目、真实和真相完全如它们本身,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不会被过滤、不会被扭曲变形地通过我脑海,如通过虚空。但是,对这次考试,我却幻想过他们就是给零分也不是最坏的,但最坏的还是发生了,摆在面前了。
      我看我这张卷子淡漠的神情立刻就把爹给激怒了,他立刻就把我的这张卷子和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五天做出来的一厚本作业撕得粉碎,狂怒地喊:
      “给老#子拿黄荆棒来!快给老#子拿黄荆棒来!拿来没有?!拿来没有?!!”
      他就像要杀#人似的胡乱喊妈和两个兄弟的名字。妈立刻就给他拿来了两根黄荆棒。平时他打我,如果也这样狂喊给他拿黄荆棒来,是没有人给他拿来的,家里是如死一般的沉寂,他只有自己去拿。而这次他的叫喊就是已经冷硬得和冰岩差不多的妈都吓坏了,才赶紧把黄荆棒给他拿来了。但他红着眼对妈吼道:
      “两根来干啥子!再拿几根来!把那一捆都给老子抱来!”
      妈连忙出去了,他没等妈再回来就冲过去把门扛上了,窗子也关上了,屋里顿时黑如地洞。我因恐惧而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
      他打我,我已经有两年不哭了,他爱打就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我绝对不哭,不掉一滴泪,不出一个声,这是我的原则,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让我违背我的原则。
      这回爹打了我,气还一点没消。已经是晚上了,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无数极端残酷的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凶相——种种样子穷凶极恶的幻象。我平静、客观地看着它们,我要看真相,我觉得它们就是我看到的真相。对于它们,得以超人的意志忍受它们。它们只是幻象,并无如它们的样子的外在客观对象的存在,但是,它们之出现,只是因为你本来就在忍受一种超常的痛苦,它们是这种痛苦或恐惧的外化而已。只要你是如此深度痛苦和恐惧的,但你却又能如此平静、客观、就像它们完全与你无关地看着你的痛苦和恐惧,你就会看到幻象,壮丽、恐怖的幻象。
      打过之后,爹就开始给我长篇大论地讲起来了,这是每次打过我之后都会如此的,这次当然更不可能例外了。他讲了很多很多之后说:
      “我要给你说的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永远牢牢记住!以前我已教育了你不少,现在看来你不仅没听进去,而且在自甘堕#落、自甘毁灭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的事实已充分证明,你,就是你张小禹,不是一个学生,从来就不是一个学生,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学生。我所谓的学生,指的是属于我们学校,符合最起码、最基本标准的在校学生。符合这个标准的,你一点也不具备,而且将后也不会具备。
      “现在看起来虽然你表面上已读到我们的小学高年级,但是,就算你将来升到我们的中学、大学,你也还是不属于我们的学校。你连这方面的资格都谈不上,你还要牢记,在我们社会的所有学生中,仅仅只有你张小禹一个人不具备这种资格,也不会具备这种资格。这就是说,你虽然暂时还在我们的学校里念书,但你并没有取得一个学生的身份,现在事实还证明了,将来你也不会使自己取得这种身份。
      “这一切只因为你的品质太恶劣。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问题不是你学习成绩好与不好,而是你没有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学校的学生最起码、最基本的权利和资格。你充其量只能算得一个旁听生。这还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和学校出于对你的无限的关怀、爱护、宽容,才接纳了你作为这样一个旁听生,而依你个人本来的实际情况,早就该把你从我们的学校里清除,至少也不能允许你再在我们的学校里多呆一天……这就是你要清楚和牢记的你张小禹的现实!”
      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以为这次考试你得了20分,还有那么多得二三十分甚至零分的,你就至少还算得上个差等生,还可以通过努力赶上来。不,你这样想可就绝对错了!这次考试最高分是90分,不及格的占了百分之八十,二三十分到零分的占了半数以上,考试时间延长到六个小时,快到天黑了才结束,没有哪一个学生提前交卷。
      “所有这些考生,从最高分到最低分的都是我们学校真正的学生,至少也是符合我们学校真正合格学生的标准的。他们学习成绩再差,得的分数再少,都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赶上来,最终得到我们社会应该给他们的。
      “而你只是表面上得了个20分,实际连零分都不是,你永远连零分都不是,连零分都得不到!哪一个分数你都配不上,都不可能给你,永远也不可能,只是因为还出于对你的关怀和宽容,才形式上给了你一个20分。这次考试是我们学校给你的真正第一次考试,这一考就检验出来了,你以前的考试得到的分数也全都连零分也算不上,仅仅是我们的学校出于对你暂时的容忍才给了你那些分数。而且,我已经说了,就算你将来还有可能在我们的学校读书学习,你所有的考试、学习都一样在零分之外、零分之下,连零分也算不上,都一样是暂时在容忍你。
      “不管给你多少宽容,你也和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全体学生完全不同、本质不同!就是我们那些还未入学的孩子,那些已经从学校走出来进入到社会到了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人,你也与他们完全不同、本质不同!因为前者他们必将进入我们的学校学习,一入我们的学校他们就是学生了,后者都曾经是我们的学校的学生。而你因为不曾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现在也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所以,你要从今天的这个时候起意识到,你,张小禹,一生,一辈子,永远连零都不是,连零都不如,不管你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那么,从现在,就是从现在我给你讲这些的时候起,你该怎么办呢?
      “让我先给你打个比方。好比我们的学生,也就是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学生,包括未入学的和已经走出学校走上各自工作岗位的,还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文盲——他们也是有资格上学的,天生符合我们的学校的标准,只因为这样那样的客观原因才没有上成学,你和这一部分的人也完全不同、本质不同,也不能拿你同他们比——我所说所有这几种人,实际也就是我们整个社会、整个国家包括我个人在内的所有人是一支军队,他们都是这支军队里的战士,在绝对正确的带领下走向一个最终的目的地。其中每一位战士都是好的,听话的,符合标准的,也会尽到各自的努力,在途中每个战士都会得到好处,只不过有的人得到了大好处,有的人得到了小好处。
      “而你,你所有一切从小到现在,甚至包括从出生到现在的事实,无论大小都证明了你一开始就没有在我们这支军队中,也永远不可能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没有在我们这支伟大军队里的人就你张小禹一个人。
      “我打的这个比方,是你所面临的事实最简单、最客观也最准确的描述。你听懂了这个比方,事情也就清楚了,也就可以回答你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答案就是你从现在这个时刻起一刻也不能停地,尽你最大的能力、以你最快的速度紧跟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往前跑,不仅不能停下来休息,哪怕是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也不能,而且速度要永远保持不变,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你是跑在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那位战士的后边的,你只顾盯着他的脚后跟速度永远不变地跑着,不抬头左右看一眼,思想上绝对不能有一丝杂念,脑子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你这样做,不是为赶上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更不是为了超过他们,这些都是你不可能的,仅仅是为了你能保持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看得见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的脚后跟。
      “你要知道,我们这支军队自然是经常都会停下来休息的,一路上战士们都可以有快有慢,说说笑笑,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在最后边的战士也不会确定是哪一个,时而是这个,时而是那个,他们每个人的速度都不一样,每个人作为个人的速度也时常在变化,有从队伍中掉队的,有掉队又赶上了队伍的。他们三五成群,彼此是朋友,不是兄弟姐妹胜似兄弟姐妹。当然,战士们之间也可能会发生些小小的内部矛盾,要首长上级来调停解决,首长上级来给他们调停解决了他们仍然是好朋友,是同一个战壕里战士,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
      “你可不能因为我们这支军队的这些情况就觉得你也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喘口气,也可以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有时东想西想,可以和别人说话、交流,你只要这样做了,哪怕只是一次,甚至于是你只是这样去想了,你就再也不在我们这支军队的最后边了,再也看不见我们这支军队了,永远被遗弃了,只有孤身一人等待你的末日了!
      “我刚才说你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跑,指的还是你要以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每个战士最快速度一千倍的速度跑,不要管你双眼盯着的我们这支军队最后边的战士的脚后跟是哪一个人的,也只是盯着这个脚后跟,脑子里、心里只有这个脚后跟,使你这个速度有丁点变化也不能有,若是有一丁点儿变化,你也就同样再也看不见我们这支军队,追不上他们了!
      “你过去也许在跑着,也许是尽了你个人很大努力的,可是,你没有达到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战士最快速度的一千倍,更没有做到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没有一丝松懈,至于时跑时停、东想西想,还要欣赏欣赏道路两边的风景的时候就更多了,所以,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你的末路。而现在你要超过我们这支军队战士最快速度的一千倍,也就是要超过你个人最大程度所能达到的速度的一千倍,而且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是这样!这些都是绝对没有任何矛盾的,没有任何疑问的,因为这是你个人的实际情况所决定性的,是你的必由之路,也就是你唯一的出路和希望!”
      他还没有把灯点起来,黑暗中他的双目疯狂、亢奋地灼灼发光。他是那么坚决、斩钉截铁,好像他讲演的这些就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就凭他这些词句本身就可以切割任意的现实,也将这些现实切割了。我是多么希望,不,渴望他说出的不是这样的,他不这样看我,但是,他说出的就是这样的,我丝毫也不觉得他说的这些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有什么荒唐错误可言。对于我来说,它正好就是对我的真实情况、世界的真实情况的一种最客观、最准确的描述,它就是我面临的处境和现实,就是那个我无法回避的真相。这是可怕的,但是,我还不得不看到的是,如果说事实真相不像是他所说的这样的,他说的这些是十分荒唐和错误的,那我还得最终做到事实真相对于我还就是这样的,因为,只有事实真相对于我是这样的,我才有出路和希望,才有真正的出路和希望。
      讲完了这些,他把灯给我点起来了,给我拿来几个本子,把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读的这个年级的数学书全找来了,还拿来了几个手工装订的草稿本,要我把从小学一年级到我现在正读着的这个年级所有数学题都依次做一遍,连2+2=4都要有详细的过程、步骤、认真的演算和验算,而且这一切都要一是一、二是二的反映在作业本上和草稿纸上。他时时刻刻监视在我身边,在学校和在家里,我都在做这些题。
      多年来我就是每晚上都要熬夜学习的,现在,每天晚上则要熬更长的夜。我历来就是爹叫我睡觉我才睡觉,现在更是如此了。我是如此如见透明的物体里的东西一样看到,叫我睡觉,每次都有一种东西、一种力量、一个怪物在爹的灵魂里让他拗不过它,也让他对叫我去睡觉总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东西在里面。他当然知道我是需要休息的,知道不要一个人睡觉和休息那是非理的、荒唐的,但是,他无意识之中这种东西、这种力量、这个怪物也是他拗不过的,虽然他叫我去睡觉口气还是那样温和的,但我看得到我需要睡觉、需要休息这本身是在使他灵魂深处聚积一种怨恨的,这种怨恨聚积到一定程度,是一定会暴发出来的,尽管这一切只是他潜意识里的事情,他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反复给我讲好像它们还真是真理的大道理,要我在吃饭、睡觉、走路、解便的时候也要想着那些最简单的运算题的过程与步骤我可能又有哪些地方给忽略了,也要在脑子里演算哪怕是3+3=6这样的题的过程和步骤。他要我先往作业本上抄写式子,抄写上后要反复检查抄错没有,是否把加号写了减号,把3写成了8,把6写成了9,或者反过来,把8写了3,把9写成了6,对运算的过程和步骤的每一步都要这样,在草稿纸上列竖式运算,反复检查竖式是否正确,是否与横式相符,是否在竖式上把加号写成减号了,而把加号写成减号了演算出的结果就大相径庭了,演算结果出来后要反复演算几次后才验算,验算也要反复几次……
      他说,我做这些题有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他会把它们拿去让总负责老师检查,这也是总负责老师交给他的任务,要监督我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题作起,从我作的题里选出一本或几本给他们送到中心校去。他自然说这是总负责老师们对我的无限的关怀与爱的表现。
      爹像观赏他的宠物一样在一旁监督我,看我连1+1=2、1+2=3这样的题也要战战兢兢地抄写好,反复对照书本上的,然后在草稿纸上列计算,虽然没有像刚入学的儿童那样掰手指头算,却也有思考一阵的样子后才好像很有些不信任自己、绝对需要外在的权威来最后裁定似的写出答案,又如此这般地表演一阵后才把答案抄写到作业本上的横式后头,写上后还要表演一阵好像我全身心都需要一个神秘、伟大、万能的外在权威来裁定我做的1+1=2、1+2=3是否正确,这才继续做下道题。渐渐的,他看着看着,都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尴尬的样子,却又是那么满足,满足战胜了尴尬,叫他欣赏着、满足着,不肯离去,又生怕打扰我。屋里是明净的光线,家里是那么的安静,世界是多么正常和自然,人声鸟语提醒这是一个多么自然美好的世界。
      就这样过去了两天,他显然有些承受不住他的尴尬了,如深水里静出静没孤独的鱼“游”了出去,好久不露面。
      但他终于“游”回来了,神色就有微妙的变化了。他显出嘲讽的样子。他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我必须时时处处依仗它的外在权威的样子探过头来看我如何做题,看我从现在起、也就是从他探过头来看着我这一刻起,我如何做题,较这之前,我会不会有那必然的、应该的、是他们的好孩子好学生就不可能没有的变化和不同。
      我非常清楚他,他的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我不会满足他的。我正在做2+3=5。同样是如以前一样把它在草稿纸上列成竖式进行演算。我知道这就是他这一次最不希望看到的,就因为这个他一定会出状况。果然,他立即就激动和咬牙切齿起来:
      “狗日的,连2+3=5这样简单的题也要列竖式计算!你这根本就不是在改过自新!你一开始就不是!是在骗人!叫我咋个有法把你这些草稿纸拿去给老师们看!他们见了更会说你狗日的骄傲,目中无人!”
      说着他浑身就抖起来了,咬着牙说:“来,先打了再说!”于是又是抬板凳,拿黄荆棒, #裤#子,打。
      打过了,就又是滔滔不绝的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和真理。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和真理的横行。
      但是,这样一来,实际情况就变得非常复杂了。因为到底哪些题应该在草稿纸上列竖式运算是模糊的、难以确定的。总之是,我开始不断地挨打,有时是刚挨了才坐下来动了一笔,一个数字还没有写完就又得脱#了#裤#子爬上那条板凳。
      举点例子。他发现有一题的过程、步骤我少了一步,而这一步他恰好认为,或仅仅是他恰好这一时认为是最不应该省略的,就好像这一省略都叫总负责老师发现了并在大光其火了。他立即就崩溃了,于是,打,打了再重新按他的要求做题。如果他的火大了,就要把我已做了半本书的题全部作废,这半本书的题又全部重来。如果说这一题他认为运算的过程和步骤我少了不能少的一步,下一题他就有可能认为运算的过程和步骤我多余写了一步了,这多余的一步他认为总负责老师会认为我是有意为之的,而有意为之就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和他们过不去。他说得无可辩驳,当然也不允许辩驳,于是,只有打一个字了,但打了还得再做,还得重来。
      有时候,他心里已经想好了,或者说设计好了这一题的哪一步过程和步骤是没有必要写出来却是我有可能写出来的,但他不说出来,就要看我能否跟他心里想的一样不把这一步写出来。我就算无所不知,也对他这些难以猜测,更何况,我完全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完全知道他想的那一步所谓的过程和步骤是什么,我也未必会满足他,我完全可能正因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有意识有目的地使他看不到他希望看到的,使他大光其火。于是,打、打、打,重来、重来、重来。也只有这样了。他把板凳和黄荆棒都不拿走了,就放在我的学习屋里了,是为了方便顺手地打我,也是为了让我看到一个时刻都在的威胁。他和我较上劲了,兴奋、紧张、随时准备动手地逼视着我。
      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就越不可能如他所愿地做题。我非常清楚总负责老师们是什么样的,知道如何能叫他们把我就看成和他们对立、对抗的和就看成他们所说的那种品质恶劣的坏东西,我也知道如何把爹骗过去。
      我觉得我在一整块就有宇宙那么大、宇宙就是它的处处都是绝对密实、无限坚硬、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和空间的冰岩里面,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这块冰岩的一部分,与冰岩的所有部分都毫无差别的一部分,这是我别无选择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死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死亡。所以,在我成为冰岩的同时,我要迸发出自己全部的力量使我虽成了一块冰岩了,但冰岩在我这一块裂开了无数缝隙,使绝对不可能成为可能,而且这些缝隙还构成了一个整体,它们就像人的血管、经络、神经网络系统那样完美和富有绝对的创造性。如果说冰岩就是空无,我要让这个“裂缝系统”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让它的光芒普照整个宇宙。
      实际上,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事情,也正是这个动力使我在这次他们把它炒作成了那样的数学竞赛里做出那样多的“第一”和“唯一”,这些“第一”和“唯一”就是我要的那种冰岩中的裂缝,它们具有两种功能,一是揭示出世界就是一个只有寒冰的世界,再就是展示了一个人在一个只有寒冰的世界中所能展现出来的创造力。我已经注定在给总负责老师们做的这些题里面仍然会这样,仍然会把它做成一是揭示世界就是寒冰世界,再就是展现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的创造力,我坚决相信这种创造力的展现可以达到最终照亮整个宇宙、使整个宇宙成为虚无而只有这种照亮光的地步,而且这一点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这样的,只要他愿意去这样做。我也本来就是甚至于在吃、睡、拉、撒上,总之是所有一切和所有一切上,都在为自己成为宇宙中那唯一的一个“裂缝系统”而服务,而像做题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放过呢?我能放过,我的“自己”也不允许放过。
      过了些日子,可能有十几天了,爹精心挑选了我做的几本作业本和一些草稿纸拿去中心校了。对那些他没有选中的,我想他是拿去在背角里一页一页地烧掉了,就像烧掉一种罪证。
      爹一大早就出发了,天黑了才回来。本子是带回来了,但一题也没有批改。他们说的是只要我做得令他们有所满意了,他们就会给我批改。爹带回的话是爹还没出发时我就知道了的: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甚至于目空一切等等恶劣品质一点没改,还更见在向危险的方向发展;我做的题全是精心安排的,别有用心的,意在对他们进行讽刺和嘲弄。
      这是爹完全没有料到的,我把他都蒙过去了。他们当然是夸大其词,就和他们对待当初我在考试中的那些所谓“第一”和“唯一”一样,但是,他们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以只有我才做得到的、爹看不出现来、他们却能够一眼就看出来的那些作为,让他们看到我还就是在讽刺和嘲弄他们。我在做那些题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让自己整个人以一只瞪圆了的、冷漠的、只为反映和看到真相的“眼睛”的形态存在的,也在让自己做的题从整体上说就是这只“眼睛”的一个样子,我要让他们看到的不只是我做的题,还是我这只“眼睛”,它里面只有绝对真相,不管那是什么样的真相。
      自然,打,打啊,狠狠地打啊。又重来,又重做。又过了些日子,爹用一天的时间精心挑选了几本我重做的作业,再不敢带上草稿纸了,揣在怀里,一大早就出去了,出去了又回来放了一本。妈一大早就给他做了早早饭,因为这一整天他是吃不到饭的。
      晚上他回来了,结果是总负责老师留下了我那些东西,叫他过三天后去取,他们要留着认真分析研究。他说总负责老师和几个老师把我这些东西已认真、仔细研究分析了一整天,不然,他也不会这时才回来。
      爹几乎是坐卧不安地熬了三天后准时去了。还是天黑才回来。一进屋就开始打,先打了再说。
      评语和前次一模一样,不同只是说我更加“隐秘”,更在追求一种“整体上的对抗效果”。他还具体给爹指出了几个例子。其中一个就是我把一个“9”数字写得又高又直,还特别大,特别有力,而把它相邻的数字全写得软软的,用来衬托和突出这个“9”字,可以看出来,我的本心就是要用这个“9”字来象征自己。总负责老师说他教书多年,对学生这类有意识有目的表示“对立”、“不满”的小伎俩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夹在一本作业中的几页,我在题的抄题、式子、步骤等等的排列上根本没有按照书上的模式,只是表面上像,可以很容易就被蒙骗过去了,排列得有一种美感,这几页的排列篇篇不同,都在为一个“美”字服务。为了突出这种美感,我还故意把字体写得并不前后一致大小,而是大中夹小、小中夹大,根本不是偶然无心的,而是更精心的设计。我这些设计都是做给他们看的。这些东西虽为爹没有事先看出来,经他们一指点,就一目了然了。它们实际上太惹眼了,只要有心,就一下能看出来了。
      他们真是太有经验、太有眼力了,完全没有看错。如果他们更有眼力,还可以看出,我根本就不是在给他们做题,做题不做题这样的事情与我是无关的,包括我在这次考试做出的所有那些他们所说的“第一”和“唯一”,都只在向他们表达一个事情,世界是冰岩,处处是冰岩,他们就是这种冰岩完全没差别的组成部分,作为一个人和自己,我别无选择地得承担起他们的绝对重量,在这种重量下裂开出只有作为人和自己的存在物才可能创造出来的“裂缝系统”。
      当然,这样的结果,不管他们从我做的题里面看出了我多少本质性的东西,也是他们否定我,爹打我,打了又重来,重做那些题。做了之后,爹又精心挑选出几本,先去找我们沟里那些他所说的权威人士看,权威人士又为他做了一次挑选,然后,他才把我的作业给总负责老师们送去了。这回是他去了就回来了,总负责老师大致看了一下,要他一周后去取。这一周爹在家里像个幽灵,事少作,人不安。一周后他准时去了。这一回总负责老师批改了我的这些作业,本子上画满了红勾,但让爹带回来的评语是,我已经作了两三个月以训练我注重过程、步骤为主的题了,但从中反映出来的是我的恶劣品质不但一点没有改,还在越来越在变本加厉,他们这样说是负责的,符合客观事实的,爹对我教育改造工作、他们的“跟踪教育”现在看来更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工程,他们建议爹回来后联系和发动当地群众,让群众也参与到对我的教育和改造中来,这样,效果也许会好一些。
      爹庄严而又气势汹汹地向我传达总负责老师这些后就发作起来,打我,把我这几个月做的全部题,还有那些书都撕了,要我从此不准再去上学了,他叫道:“我宣布,现在连你作为我们学校的旁听生的资格也给我取消掉,因为你只配如此!”按照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取消我作为“旁听生”的资格是必然的,我有什么理由和可能使这个必然发生的不发生呢?但是,他当然只不过是说气话而已,在几天内,想起来又来打我一顿,想起来又来打我一顿。
      这天,在每次吃饭都是一样的沉闷而紧张的饭桌上,妈似乎是个局外人似的对爹说:
      “为 硬是要他们说好那才好了?”
      “为 ”,方言,我也不知道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字音是“为 ”(weibian),其意是“难道”,整句的意思就是“难道一定要他们说好那才好了?”
      爹显得那么疲倦,悲哀地、是那么的清醒和正常而不是那样暴戾和疯狂地长叹道:
      “你晓得个啥啊!不过他们这一关,他这辈子还能有个啥啊!”
      听他这么说,看他这样,我是那样的负疚,那样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毁自己,毁掉自己的未来和前程。这一瞬间那种心灵上的承受还真不是人能够承受住的。
      爹说连我的旁听生的资格也要取消当然是气话,接下来又是重做那些题,只是他再也不敢拿给总负责老师他们看了,而我和总负责老师他们的较量,那绝对必然的较量,如果称得上较量的话,不用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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