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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太阳·第二卷、立下宏愿8 ...

  •   h 什么才是真相

      还有一次,人们的游戏正达到仿佛他们都飞到了天上,他们都成了玉帝麾下鏖战的天兵神将,连宇宙都被他们打得“万里澄清玉宇埃”了,喊声、笑声让小禹想到了众仙烂醉狂欢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想到了太上老君的烧得正旺的炼丹炉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纯清的炉火。鏖战进行着。可是,也不知是咋的,一会儿后,鏖战自动冷场了,在越来越稀落的笑声中渐渐停了下来,小禹也松驰下来。这时候,小禹才听到一位大姑娘在边嚎哭边破口大骂,其惨绝和狂怒难以言状。隔得不算远。“还在踩还在踩都踩死了没气气了这下对球了巴实了安逸了舒服了……”小禹听到的就是这些。这时他才明白这个大姑娘已经这样不顾一切地叫骂哭嚎了好一阵子了,是她惨绝的叫骂和嚎哭使人们终于有点不知趣了,才停下来了。也听得出来她还曾如绝望狂怒的母狮扑向人群,小禹也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在申辩:“又怪不到我……”想必这个年轻人吃过这头发作的母狮的亏,所以才这么说。人们的游戏完全停下来后姑娘叫骂一阵也没声了,那儿异常安静,没人再说什么,只有一个火把和一个手电筒的光在晃,许久许久。全场也只是时不时有人在笑,没人说什么,没人议论什么。
      小禹多想把事情弄清楚啊,尽管事情似乎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出于好奇,而要给他灵魂中那日益加重的分裂一个答案,一个解决。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既是一个血淋淋的不争的事实,又是一个巨大的谜,一个使他有罪的幻觉,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可他却看到了有如此的事,那不就是他犯了罪,犯了亵渎这个世界这些人的罪吗?那对这个世界这些人敢有这样的幻觉的人又有谁会不被宣布为是罪人呢?可是,就是发生在距他咫尺之内的这些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也于他似乎隔着多重世界,与这个世界这些人是无关的,要到达和弄清真相,他得走到比到世界尽头都还要远上无数倍的地方。
      他有所有理由相信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相当于残忍地谋杀他们地被人们踩死踩伤了,但他没有一个理由把一个污点加之于这个世界这些人,不是吗?这个世界这些人,包括孩子,当然包括孩子,甚至没有也不会有死亡的真实性,不是吗?他到这时为止,还没有直接看到一个踩死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他面前,他想,他只有直接看到这样一个孩子才有资格和权利相信真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可是,他看到,就是他如此直接看到了,看到许多,他同样什么也不能肯定!因为,这些孩子到底是人还是兔子、青蛙之类是待定的。他们甚至可能兔子和青蛙也不是,而是椅子、凳子那类的,而椅子、凳子的死伤怎么可能算得上死伤呢?就算他们是孩子,是人,但是,他们不是死伤于“敌人”、“坏人”、“美国鬼子”、“反动派”、“国民党”而是死伤于“我们”、“好人”、“人民群众”的脚下,这死伤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伤,不是吗?这些都不是他简单的疑问,而是一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么巨大可怕的力量。陷在这股力量中,似乎远比陷在进行这个游戏的人们中间可怕,但他没办法不陷于其中,因为它就是他自己。
      他觉得,也许在哪一次人们这个游戏中他的脚亲自踩着了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才会对破除挡在他眼睛前的迷障看到真相起到一点作用。然而,用不着他这么想,仅仅因为听到过那种惨叫,又在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他最怕就是自己的脚踩着了那么一个孩子不管是死还是活的身体了。他不能不面对,如果仅有那么一次他踩着了,他的一双脚就没有再存在下去的权利了,没有再接触大地接触任何事物的资格了,只能让它萎缩、脱落,作为他的奇恶大罪给剁掉,而他又不能没有脚。这一恐惧都让他有些走火入魔了。裹挟在这狼奔豕突的人群中,就是他的脚碰到了一块石头或一只人腿,都可能让他疑为是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慌忙抬起脚来。尽管他的脚大多数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可是,他老是疑心有一个已经出不了声的孩子的身体横陈在前边,跑起来便不断有意无意让脚腾空,不该跨一大步也跨一大步,乱了分寸。
      有一次,一个传言在人们中间不胫而走。这儿放电影的第二天,这学校一位早起的老师,看到操场有一堆衣物样的东西,以为是昨晚看电影的人落下的,走过去想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具小孩的尸体,小孩年龄七八岁的样子,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了。我们很难传达出他听到这个传言时的心情。他知道这个传言是真的,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的。从听到这个传言后,他在这里被狂热的人们裹挟着飞跑时就更小心自己的脚下了。他最危险的那次,奔跑中额头在地上擦掉了一块皮的那次,就是因为他疑心有一个孩子的身体在他前边横陈着而不该迈一大步而迈了一大步造成的。
      他不得不想,如果他是因为怕踩着了别的孩子的身体而遭到了危险,在人群中倒下了,不是死就是伤了,他会怎样想呢?这会是个什么事呢?这是他找不到答案的。也许最方便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再来这儿看电影了。然而,他也许已经病态的心灵却把人们这个游戏看成将无限期进行下去的,而他则一方面必须每次都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作为孩子而不是大人在这个游戏中,另一方面,在人们这个游戏中他必须既保住自己不死不伤又不去踩着不论哪个已经倒在人群中的孩子。如果倒在人群中的是大人,他的脚也一样绝对不能碰到他们一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两者都是不可能的。但他无法把这个看成是他可以逃避的,他还把它看成他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它对他成了生死攸关的。
      当人们这个游戏养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并且确实造成了几个孩子的伤亡(可能并没有小禹想象的那么多,但也可能比小禹最坏的想象还要多),那两个公社民兵也曾试图维持一种秩序,制止人们再搞这个游戏,至少想把人们这个游戏控制在某个范围内。小禹看到他们开始时还不可一世,电影换片和“扯拐”的时候,站在高处,以手电筒作探照灯,雪亮的手电筒光如正义之剑和尚方宝剑扫射全场,看到哪儿有人想生起事端,就冲向人群,那样子就如同天神下凡、神龙入海。但是,没几下子,他们就蔫了。人们已经把这个游戏操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一进入人群,就如同给人群下了号令,游戏立即启动并迅速掀起高潮,他们自己也成了激流涌浪中的浮萍,还提什么完成他们的使命,这还不算,仿佛人们暗中有集体一致的精心的设计和安排,不仅在联合对付他们,还要让他们尝到点让他们长记性的滋味,头两次只是叫他们不得不撤退,第三次他们拼了老命才逃出来,逃出来后的那样子就像他们是劫后余生似的。他们就再不敢到人群中去了,只限于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了,而且当初保护放映台的那股子豪气、霸气、横气也没有了,在人们一开始这个游戏时,他们还是站到高处去,但是,不见他们再提着那两根大棒了,示给人们的样子中加进了分明在说“看在我们是吃公家饭的面子上,求你们别踩坏放映台就成了”的成分。
      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的箱子也曾传出放映员郑重其事的声音说,不满十二三岁的孩子最好不要到这儿来看电影。但放映员说的理由很含糊,也没有说明白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提都没提。这反而让孩子们放心。小禹就感到了这种放心。
      放映员代表什么?虽然他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放映员是什么、代表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是清楚的,坚如磐石的,起着他虽没有意识到却巨大无比的作用。他本来就在本能地等待那个箱子里传出放映员的声音,甚至比放映员的声音还更具有权威性的声音,说的就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的事。只有这个声音说出的才是真相,才能为他扫清遮着他的眼睛的迷障,不是吗?听到了放映员这个郑重其事的,对有孩子被踩死踩伤最多只能算是有所暗示的声音,他甚至相信,就算有孩子被踩死了,他们也都活过来了,有孩子被踩伤了,他们也伤都好了,而且是不管他们是死是伤,死伤如何,都只需对他们吹口气就会死的复活,伤的痊愈,而且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对这些死伤者吹这种气,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替这些死伤者操心。小禹后来还看清楚了,这种无条件的、本能的“信赖”不但在每个孩子心中,还在每个大人心中。是的,他知道,知道人,包括孩子死伤了,死的不可能复活,伤的不可能那么容易痊愈,但他又无法否认他这种“信赖”。他已经多少意识到他这种“信赖”不仅是病态的,而且要消除它,真正直面真相,得有把宇宙翻个个儿,走到比宇宙尽头还远的地方的能力和勇气。
      小禹在倾听着,观察着,思考着。对作壁上观的“板凳城墙”上的人们,他也看出了,他们在观看人们这游戏时样子无比兴奋和刺激,却也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视和厌恶。从这时起,对他们观看的游戏有多兴奋,他们就对做游戏的人们有多大的这种鄙视和厌恶,两者同步增长。最后,小禹看到他们的这兴奋、刺激和鄙视、厌恶都变成了极端怪异的,非人所可能的,叫他联想到观看着阎王爷的那煎人的油锅里的情景的群鬼们。他看他们的样子的变化,就如同看非人间能创作出来的活的壁画,看真正的电影。他相信他看的还就是真正的“电影”,还从这真正的“电影”中明白了,只有从真正的“电影”中才能看到真相。这放映在“板凳城墙”上的人们脸上真正的“电影”为他所揭示的真相就是,有孩子,还远不只是一两个,在人们这游戏中被踩死踩伤了。
      后来,来了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威严地坐在放映台前一把崭新的藤椅上。这地方放电影,出现这样的藤椅是第一次,出现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也是第一次。藤椅和全场哪一个事物都是不同的,公社干部和全场哪一个人都是相异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出现在这里就能够叫成千上万的人顿时要什么秩序就有什么秩序的人和物。这个公社干部也的确是来维持秩序的。小禹听到身边的大人议论说,这儿的事搞大了,死伤他妈好几个了,公社才特派一位干部来了。不过,他们也说人家是啥子人物?只不过来做做样子,能来一个晚上就不错了。有人说啥子一个晚上,坐一会,露气下来了就会走了,还要几个人护送呢。这些人哪儿能沾点露气。在这种地方看电影,和我们这种人待在一起是有失他们的身份的,有啥新片子,都在公社小会议室专门给他们放,连电影机都是特地从县城里运来的,还可以看到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别想看到的电影。他们这些说法是真的吗?这晚上前半段时间的确很安静,后半段时间人们照例进行了他们的游戏,比起以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他们这些说法有些是有道理的。
      再后来,终于取消了在这个学校坝子放电影,据传闻的说法是县上下文,三官场三年之内不准放一切形式的电影。这该是一个重大的决策了。事实也证明这不是个传闻,尽管它一直都是个传闻,县上是否给三官公社下了这样一个文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只能说事实没有和传闻发生矛盾,不能说事实证明了传闻是对的。确实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故三官场三年不放电影,不是吗?对孩子们来说,他们才发现三官场不再放电影了,他们并不失望,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当初那儿的每一场电影都是那样让他们激动,非去不可。至少小禹是这个感受。只不过取消在三官场放电影是后来的事了,与我们本文写的这个晚上无关。小禹后来有事经过这学校,一看到这空荡荡的操场,立刻就听到了当初那全部的声音,看到了当初那全部的情景,有些像这块操场有把当初的情景如拍电影那样拍摄下来的功能,在只要他看到这块操场时就会放映出来,他看到了这操场就是按动了放映的“按扭”。何止是如此。他不能怀疑这情景是鬼神拍摄下来的,鬼神不只是在进行照相似的拍摄,而是进行了只有它们才可能的真正的创造,把当初发生在这儿的一切的真相真正揭示在它们这个“电影”中,他看到的就是这个真相。他再一次默默地认定,不看如此的鬼神的“电影”,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不能说出这个真相是什么,但他有无法言喻也无法承担的受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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