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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太阳?第一卷、走上不归路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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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严令我们平时不能在那三间屋子里随便走动,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去的,他给我们划定了固定的路线,这些路线只供我们上灶房吃饭和上茅厕解便之用。爹说就是他给我们划定的这些路线都不是完全安全的,我们也要小心。事实也是,除了我这间“学习屋”,那三间屋子时常都有瓦片从屋顶上坠地碎掉的声音,“叭、叭”地。爹经常在那三间屋里他认为最危险多事的地带仰着头转悠、查看,他要把我们头顶上的屋顶每一处都刻在他的脑海里。在这种查看中,爹身上有那种习惯性的颤抖。他总是能提前预言哪一片瓦会掉下来,哪根木梁、檩子、椽子会变形、脱位,他的预言每必应验。但是,尽管如此,他还在说大危险是不可预测的,而我们家房子是潜藏着这种大危险的。
与此同时,爹却每每告诉我,我尽可安心地、放心地、专心地练字,和我们那三间房子相比,我的“学习屋”安全如堡垒。在这种一家人只有我一个人独享的安全之中,我看我这间“学习屋”的砖、瓦、墙、檩子、椽子,的确是无一不比那三间屋让我看到的好许多、结实许多,我还看见那三间屋有许多地方,包括爹妈睡觉的那地方和两兄弟练字的那地方上的屋顶都在一天天地凹下来。我看见这些,感觉是,爹妈当初烧制修我这间屋子的那些砖瓦,这些砖瓦在窑里全都烧得通红透亮的时候的那种热量并未散去,一直在它们里面,我在这间这么安全的屋子里,完全和在那个正烧得旺、烧得里面的每一块砖瓦都通红透亮的窑里没有任何两样。这对于我是完全真实的、客观的、不可否认的,却是我只有默默承受的。
在家里,我活动的地方、范围、路线都是严格划定的。爹当然天天都要出入我这间屋了,但两兄弟从不到我屋里来,事实上,也想象得到,既然把这么一间屋子划给我一个人了,两兄弟出于自尊也不会到我屋里来。妈有时来一下,但也是一脸憎恨厌恶什么的样子,也只是来了拿了东西就走了。她没有完全听爹的,还是会把一些什么小东西放在我这屋里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详知爹妈和两兄弟睡觉的那间屋的情形也只有靠偶然的机会了。就在这么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看到爹妈睡觉的那张床上的屋顶已经下陷得似乎伸手就可以摸着了,很显然,它一下子塌下来是迟早的事情。还有一次,我去上厕所,看见静静地、默默地练字的两兄弟的那张桌子上,也就是我们的饭桌上,有从屋顶上掉下来在这桌子上摔碎了的瓦片。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练毛笔字。看我这间“学习屋”,它和我们家那三间房子的每一间一样宽大,容得下爹妈和两兄弟都搬进来,在这里面睡觉和练字。但是,很显然,这只能停留在这么想的阶段。尽管不可能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却只能面对这间“学习屋”是完全没有空间的,不仅容不下爹妈兄弟他们住进来,而且容不下,也没有容下过我在里面住着、活着和练字着,若说它能容下什么,它只能容下也只容下了那烧得正旺的、里面所有砖瓦都烧得通红透亮的窑里的那种高温。有两次,在爹妈不在家时我竟在这“学习屋”里边练字边令我自己都毛骨悚然地“嘿嘿”怪笑起来。
有一次,一块瓦片掉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正在练字的哥哥头上。哥哥终于嚎哭起来,我听见他在向妈喊他这人没法活了,在这个家里他没有被当成人看待!爹来到我屋里,向我说刚才一片瓦从房子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了我哥哥的头上,把我哥哥的头都砸出了一个大青包,哥哥已经跑去找我妈去了。爹说这些时身上出现了他那种遇事就会有的习惯性的颤抖。可他说了哥哥的事情后却悲伤地说,他还是不会改变他对我的“学习屋”的决定和安排。他说,正因为一家人除了我之外的四口人都处在危险在带,只有我一个人在安全里,我就会更加用心刻苦地好好学习和练毛笔字。
实际上,哥哥不但开始有那种反抗,甚至还干脆去和妈呆在一起,和妈一起干活,不练什么字了,而弟弟则只要等爹走了就跑出去玩去了。只有我终始如一如爹要求的那样练字,毫不含糊。这就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还有容得下什么的空间和世界。一切都是凝固的,一切本来就是凝固的,整个世界和整个宇宙都是这样,所以,我只有是凝固的,完全、彻底地凝固的。
哥哥和弟弟的练字终于只是做样子了,爹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我的练字却在深入。当然,说是深入,还只是在开始阶段的一点点小深入,不可抗拒的规律应该是,“好戏”还在后头,目前一切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而已。爹也经常向我讲这是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而我现在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一天,爹回来郑重其事地、似乎是那么紧迫而重要地对我说:
“禹娃,今天你张朝海叔叔给我说了件关于你练毛笔字非常重要的事。这我以前当然也想到了,只是这次你张朝海叔叔把我完全提醒了。
“他说,我给你选的路子是对的,这在以前他就说过了,但是,他叫你在练毛笔字的过程中千万要注意不要到头来练出一手一看就是你自己、你张小禹写出来的毛笔字!
“当然,你练毛笔字还只是在开头,要练出我原来给你讲过的王羲之、王献之那样一看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别人都写不出来的毛笔字,苦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够,可是,你张朝海叔叔说的也很有道理,你必需从现在起就要加以注意,注意你练字的方式方法。
“你张朝海叔叔说,你很聪明,还有一种个性,而聪明的人和有个性的人就是练毛笔字最容易练出只有他个人才写得出来的、在哪儿都可一见就知是他写的字的人。当然,他说你聪明的那些话我们不要听,我们只需要像老黄牛那样踏踏实实地做人。可是,张朝海叔叔说一个练出了自己的字体的人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那也一定不会叫领导干部喜欢。因为,人们看你给领导干部抄写的东西就有可能会去注意给你写的字,称赞、欣赏你写的字,而叫领导干部觉得人们忽视了他要你抄写的那些内容。
“我也一直就在对你说,你练毛笔字不是为了别的啥子,只为了将来领导干部会瞧得起你,叫你给他们抄抄写写,可是,你的抄抄写写要让领导干部瞧得起就得处处突出领导干部,突出他本人和他要你抄写的东西,而不是你自己!
“我原先对你讲过王羲之、王献之写出的字是可以闪闪放光的,它们之所以闪闪放光,就因为他们练出自己的风格,练出了别人都不能代替的个性,而你绝不能这样!一丁点儿也不能!你张朝海叔叔说这是一件大事,必须从现在就做起。一句话,你练毛笔字自始至终都为了一个目的:将来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时处处都为了去突出领导干部,处处都绝对为了突出领导干部,这样,你写出的字到时候既要好,好到叫领导干部喜欢你,又要孬,孬到谁也不会把你和你的字放在眼里……
“那么,你从现在起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读书学习”和“练字”从此又增加了一新内容,新分量,新负担。
有一天,我正在“学习屋”里练字,我们的房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可以说,对这声巨响已经我们等待许久了。
没有必要讳言,许久以来,我就在盼着我们的房子出点事了。这不为什么,就为了我们的房子出事了,我就有理由,终于有理由可以坦荡走出这间屋子,去关心一下别的事,去做一点别的事。后来,我这一愿望变成了渴望,不但变成了渴望,而且变成了出事就出大事的渴望。先只是想到两兄弟,后来把爹妈也算上了,渴望我们的房子真塌下那么一块来把他们砸伤甚至于砸死。我多么吃惊自己竟然这样想,可是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越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还越想得厉害,看到爹妈和兄弟的生死一点儿也不比我能逃出这间“学习屋”更重要更有意义,而看起来事实也是只有他们或死或伤了我才可能真正走出这间屋子,去做一些与这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完全不同的事情,而那是我怎样的解放、自由和自我的实现啊!
没有想到,这么一声巨响还真的说来就来了,并且即刻就传来了爹妈像有人在杀他们似的嚎叫声。一大遍四邻惊动起来如见房起火的叫喊声,一下子就赶来了许多人。我多少有些惊奇地发现,对这声巨响,对这声爹妈或兄弟完全可能被砸着了巨响,我完全没有受到震动,甚至于得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的心似乎已经是一块岩石了,真的是一块凝固的东西了。我只感到他们是多么幸福啊,房子塌了,被塌下的房子砸死砸伤了都是幸福的,只要不在我这种“学习屋”里练这种字,那就是幸福的啊!
往屋外走去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知道我不是关心我们的房子怎样了,也不是关心爹妈兄弟是否被塌下来的房子砸死砸伤了,只是为离开这“学习屋”一会儿,离开这种“练字”一会儿,我们的房子塌下一块来了,只不过是为我提供了一个理由。我心里清楚,对于想要真正离开一下我的“学习屋”和我的这种“练字”,我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的,只会使一切雪上加霜。可是,我还是这么决定了,并缓步向外走去了。
走出去后,我看到的是面无人色的爹妈死死抱住人们匆匆抬来的一根大树,大树已顶在塌下来的屋顶上了,爹妈和几个很紧张害怕的壮汉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屋顶顶回到原位上去。我看到,爹妈的样子和帮我们的人样子形成了种强烈的对照,特别是妈那样子,就像是要与我们家的房子共存亡,她已视死如归。她头上正流着血,大概是被从房上掉下的瓦片给砸的。对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的感觉,我只感觉到一切的虚假,我和一切、一切和我的虚假。
爹抬头一下看见了我,平生也没见他那惊恐、惨然地叫道:
“禹娃禹娃呀,你出来干啥子呀!快回去学习你的,快呀!”
那样子,一切就好像不是我们家的房子塌下来了,而是我们家的房子塌下来我出来看一下这件事才是我们家的灾难。我知道事情就会是这样的,可是,我选择了出来看一下。
那些来帮我们的人,也都以是我这样离开我的“岗位”,尽管只是一时的,才是我们家真正的灾难的眼神看着我,厌恶、可怜、轻视的目光如利箭般地射向我,靠近我的人无不对我叹息道:
“娃儿啦,回你的屋里去好好读书学习练毛笔字呀,你咋个到现在都还不听话,不懂事呀!”
“快回去好好学习练毛笔字呀,别叫你爹恨铁不成钢呀!”
我立马回到我的“学习屋”里“读书学习”和“练字”。事后,爹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批评教育。“娃儿啦,你如果真正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就是我们几间房子一下都垮了也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房子塌下来算什么,它是一件小事……你只有真正专心致志地学习才有出路呀……今天的事表明你的学习还什么都谈不上,也可以说全都为零……唉……那么,你从现在起,从我说话的这会儿开始应该怎么办呢……”他说的反正是这些。
我们的房子后来又顶上去了几根向别人家借的大树,它们一直在那儿,直到几年过后。但是,尽管如此,爹也没有让我的“学习屋”成为一家人安全的避风港,一直都只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即使发生了后来那件说大就无比大的事情后仍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我只是不睡在里面而已。
在这“学习屋”里的那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乐趣。在最初的日子,每到黄昏,斜阳从诺大的窗子射进屋来,把外边竹子和树木的影子投射在我的书桌对面的墙上,外边的竹子和树木在黄昏的清风中晃动,这些影子也就跟着动来动去,变化莫测。外边传来那许多孩子正在玩耍的叫喊声。对于孩子们,黄昏的时刻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他们会就像黄昏归巢前的鸟儿一样兴奋、活跃和吵闹。我想象这些影子就是这些孩子们玩耍跑来跑去的身影投射在我这墙上的影子,看,这是几个孩子在捉迷藏,那是一群孩子在玩打仗。我的想象越来越丰富,后来,我想象它们是我们沟里来了一个大戏班子正在唱大戏。其实,我只看过样板戏,那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大戏,枯燥乏味极了,真正的唱大戏我仅在人们的口头上听说过,它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是,就好像我对大戏这东西是多么熟习,这些竹子和树木的投影让我想象出了一台又一台情节精彩、复杂、完整的大戏,就像人们口头讲过的那些大戏内容完全在这些影子里复现了,我把这些“大戏”,或者说“大戏”在我这面墙上的投影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我甚至于还听到了,是那样真切和无法怀疑地听到了悦耳动听的唱腔和紧密优美的锣鼓声,就和人们口头上说的一样优美。在这些投影中,我相信看到了来自几十里内的人们看大戏的身影,其中我竟清楚分明地辨别出了爹妈的身影,他们在人群中看得入了神,已完全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我正在练他们所说的那种非练成不可的字。
有两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偷跑了出去。当然并没有什么唱大戏。但是,好多孩子在玩耍那真的。然而,和我已经有过多次尝试一样,我发现自己千真万确不能再玩耍了,玩耍,是同世界、同事物、同自亲密接触,而这种接触对于我,如今只不过是承受最为锋利的切割。我已经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而我也必须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过去的路,回头的路已经没有了,我只有走上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