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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太阳?第一卷、走上不归路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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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说过,爹老早就在给我们讲“读书学习”,也就是他所说的练毛笔字,或者说练他所说的那种毛笔字的意义,也老早就在让我们练毛笔字。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就四五岁吧。我和哥哥在我们开始筹划修新房子起,就在那间我们称之为旧房子的房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练字,不知为什么,练这字让我是那么没法忍受,在练字过程中,总是不断无端地向比我大有两岁多的哥哥发起攻击。
爹妈根本就不能阻止这事,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即使只有一眨眼的机会,我也会打哥哥,而且毫不手软。我感觉到,只要一坐到这张桌子前开始练字,我就只有不可遏制的攻击哥哥的冲动。虽然我还那么小,可是,我却不得不说,在被迫练这字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了一种不得不称之为“死亡冲动”的东西,在这种冲动中,我不只是想要攻击哥哥,甚至想要把他打死,就像我们在野地玩耍时常常会毫不留情地打死随便遇到的任何种类的小动物一样。
在练这种毛笔字的过程中,能清楚地感觉到,爹讲的那许多为什么要练这种字的道理,只不过是在使我这种想要对同在一张桌子上练字的哥哥怎样的冲动雪上加霜。我最后甚至于有了这样一种意象,那就是,我是一头牛犊子,被人赶着,我把赶我的人当成我的“主人”,也当成我的“同类”和“朋友”,甚至当成我的“父亲”,一路上欢快地啃着青草,也一路上欢快地顺从赶我的人,他爱把我赶到什么地方就赶到什么地方,但是,等到了地儿并在欢快的顺从中被他们完全捆绑好后,我才知道他们赶我到这儿来并这样把我捆好,是为了杀我吃肉。
只要又和哥哥被安排到那张桌子前练字,我心中就会涌起这个意象,而只要一涌起这个意象,我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子恶流,这股子恶流一涌起,我就非攻击哥哥不可了,并且有把他活活打死的冲动。我感觉到,这字这样练下去太可怕了,我宁愿和哥哥一起干苦力活而不是练这种字,可是,我更感觉到对这种可怕我无能为力。
最后,我听见爹在说,还是该怪他,他没有给我们一个可以把我们单独分开“好好学习”的环境。他认为,把我们集中在一块小地方“好好学习”,因为“人的本性”,我们必然会发生冲突,“你整我,我整你”。所以,只要把我们分开单独“好好学习”,这种情况就会改变了。他声称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听得出来,他在说这些时,甚至是很负疚的。我们的新房子修起后,他说他就是为了我们“好好学习”才修新房子的,应该说他并不只是为激励我们才这样说,说的也是实话。
我们的新房子修起了,我们练这种毛笔字的正戏也就正式开始了,以前的只是序曲。爹果然把我们三兄弟分开,主要是把我和两兄弟分开,使我练字时想攻击谁也不可能了。哥哥和弟弟在灶房里那张饭桌上练字,我在那间爹就把它称之为“学习屋”的屋子里练字。练字用的是一张大书桌,是爹在外地教书看中后想尽了办法搞到手的,是我们家唯一一件具有标志性的家俱。从此,这张桌子为我所独有,这间房子就为我个人所独有。我睡觉也在这间屋子里,爹妈兄弟四个人睡一间屋。直到一些年后发生了一件说大那就还真比天大的事情后,我才搬出了这间屋子。
爹说,我们修房子的材料是不够修四间大瓦房的,四间大瓦房是勉强修起来的,除了我这间“学习屋”以外,其余三间房子都有无穷的隐患,实在是一点也不比原来的旧房子安全可靠。只有我练字的这间房子是安全的,是因为他把最好的修房子的材料主要都用在我练字的这间房子上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就为了使我有一个可以安心读书学习和好好练字的地方。
在我们三兄弟中爹一直就对我上心,一直就只对我上心,爹也毫不掩饰这点。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爹对我这么上心,可以说,说他把希望就寄托在我们三个小的身上了,还不如说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就因为我“聪明”、“智力发达”。当然,所谓“聪明”、“智力发达”是人们对我的评价。我“聪明”、“智力发达”,是一个“神童”,已经使我成了我们沟的“名人”了。
我只有几岁大小,不可能想得到像“我们沟还从没有出过这么聪明的娃儿”、“神童”这类评价是能够要人的命的,也不可能想到也许最好的是不要表现自己的“聪明”或“智力发达”,更想不到自己那些表现,它们是那样正常和自然而然,会在他们眼中竟是那样奇特可怕的一种东西。
比方说,我只有五六岁,还没有上学,就总爱向爹刨根问底问“为什么会有世界”、“宇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宇宙”、“人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等等一般也只有小孩子才会刨根问底的问题。爹是接受过全套哲学,也即是全套一般所说的“新社会”的教科书上那种哲学教育的人,这一整套哲学思想对于“新社会”的每一个中学生都如钉入木一样打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张口就来,人人都觉得掌握了它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真理,就站在真理的制高点上了,绝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哲学可以挑战他们这套东西,他们这套哲学已经证明了是无往而不胜的,并将是永远无往而不胜,这是只要不是脑残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不幸的是,爹满有信心地回答我这些提问,甚至有几分炫耀他的哲学知识的味道,他给出的那些他学过的教科书上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说服了天下所有人、无往而不胜的答案竟没有一个经住了我一个小小的还没有上学的孩子的反驳。当然,我只是说爹没有经住我的反驳,在我和他之间完全终止了关于世界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一个世界等等哲学问题的“讨论”之前,没有一次我不是令他最终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有一次,在关于我们是如何看到外界的事物的一次争论中,爹始终坚持说我们是靠大脑观察了解外界事物,我们的大脑能够完全客观地反映外界的事物,事物本身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子。我却坚持说,如果说事物就是你所说的那样被我们看见的,那就只能说事物只是我们看见的事物,不能说事物本身就是我们看见的那样子,事物本身是怎样的我们是永远都无法知道的。
我说:“你说我们的大脑能够反映外界的事物,这种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对不对?”
他说:“对呀!”
我说:“这个反映它只在我们的大脑里,对不对?”
他说:“对呀!”
我说:“这也就是在说我们的大脑得到的只是在它里面的反映,这个反映它本身绝对不是事物本身,对不对?”
他说:“是呀。但是反映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不是对任意的东西的反映。这个反映就是我们对事物本身的客观认识。”
我说:“按你说的,事物没有在大脑里面,它们永远都在大脑外面,大脑得到的永远都是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不是事物本身,大脑只知道这些反映、只认识这些反映、只有这些反映,它如何可能知道这些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呢?”
他说:“大脑对这些反映经过处理加工后就得到了对事物本身的认识了。”
我说:“大脑处理加工的也是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而不是事物本身。大脑完全不能说它这些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反映,因为它只有这些反映。这个它都不能说,如何能说它对这些反映的处理加工后就得到了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大脑永远都不可能拿它这些反映和事物本身比较,因为它永远都只有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所以,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不能说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
这个争论到最后爹显然有恼火状了,要我进一步说清楚点,我就说:“你说鬼神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假设鬼神是存在的。”
他说:“好,假设鬼神是存在的。”
我说:“再假设它们就在我们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而已。”
我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有点紧张,那是听说鬼神在我们身边之类的说法一般人免不了会有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爹说:“好,也承认你这个假设。”
我说:“鬼神和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但是,你根本无法符合逻辑地证明它们眼中的世界和事物和我们眼中的世界和事物是相同的。有可能是相同的,有可能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有可能是部分相同,部分不同。这几种可能都是可能的。”
爹一时间默默无语。在场的人有好几个人,有妈,还有院子两三个人在场,至此,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说:“妈呀,娃儿啦,你才六岁呀!”
还有一次,是争论人没有灵魂、不是灵魂,人只不过是物质合成的而已。爹自始至终都信誓旦旦的保证人不过是物质构成的而已,宇宙万事万物都不过是物质构成的而已。他说物质是最低级的东西,就是泥土那样的东西也比物质高级,因为泥土也是物质构成的,可以进一步分解和还原的,进一步分解和还原为原子、电子那样的东西,原子、电子只不过是一些无生命的肉眼看不见的小球永远在那儿蹦蹦跳跳,就是原子、电子都不是最基本的东西,它们还可以进一步分解和还原。他说,总之,就目前科学的发现来说,最多只能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人,都只不过是电子的合成物而已,也可以说它们各个都只是一堆电子而已,宇宙中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人,都只是暂时的,有生有灭的,只有物质是永恒的。
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科学迟早会发展到在那一天到来后,根本就不需要男女结合组成家庭产人了,人可以直接在工厂里生产,给机器这头倒进去一背兜土,机器那头就出来一个人。
对他这个说法,我说:“现在我们假设科学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已经能够做到给机器这头倒进去一背兜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我们就把这些人称为泥巴人。只是称他们为泥巴人,他们实际上和我们一样是人。”
他说:“好,假设科学已经发展那一步了,我们也称这种人为泥巴人。”
我说:“又假设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也不存在。”
他笑起来,说:“好,又假设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也不存在。”
我说:“那么,我就完全可能出现在这些泥巴人里面,而且只是其中一个,是其中的这一个,不是另一个,也不是好几个。现在我来问,在这些泥巴人里面,我为什么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我为什么不同时是好几个?为什么不是所有的泥巴人都是我?”
他无言以对。
我向爹提问,爹给出这些世人皆知、通行天下、写满了各类教科书和出版物、在所有的学府学院图书馆书店都堆积如山汗牛充栋的现成的答案,最后都变成了我的反驳让他哑口无言的这种游戏,有一次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这次争论是关于时间的争论,它也是我和爹之间最后一次关于“哲学问题”的争论,从这之后我就失去了关于“哲学问题”的发言权了,我只能听而不能反驳了。这次争论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你说时间是永恒的,无限长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前已经过去了无限长的时间,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后还会有无限长的时间,是不是?”
“是啊,是这个意思,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前已经过去了无限长的时间,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后还会有无限长的时间。”
“但是,这不可能。时间不可能是永恒的,无限长的。”
“哈哈,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现在两个人在这里争论,是不是?”
“是啊!”
“如果时间是无限长的,我们就可以说,从我们现在这个时刻起,经过无限长的时间了,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也有一对父子,和我们一样争论着一样的问题,啥都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是不是?”
爹笑了:“是,是有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是,这绝对没有可能。因为,这要经过无限长的时间才可能出现,也就是永远、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出现。”
爹无言以对。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由物质构成的始终也在思考。虽然我小小年纪,但我一直都在用整个身心对这些“哲学问题”进行思考。我本来还想对他说,既然时间不是永恒的,至少不是他所说的那种永恒,那么,说物质是永恒的、不灭的、从来存在也永远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世界有可能不是他那种哲学所说的那样简单,就算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物质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简单的一个东西。但他突然脸色变得那样难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和一个人的脸会突然这样难看,已经超乎语言所能形容了,对我的冲击也巨大的,无法形容的。他的脸色变得这样难看后,站起来默默地走开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从此,我们之间这种“哲学争论”就永远地结束了。其实,从他站起来离开的背影中,我已经看出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不失为情趣、美好、温馨和智慧对撞的争论永远成为过去了。
妈当时也在一旁,她等爹走后突然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了一通话:
“娃儿啦,你才不该心里想啥就说啥呀。你还没长大,还不晓得这个世界,不晓得啥都有自己的看法不是啥子好事情,只会把自己害了。你看你爹都已经不喜欢他说啥你都给他反驳了,还不说其他人,不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呀。我劝你,从今儿起,要么就不要再问你爹那些问题了,要么就你爹说啥你都就当他说的对。当妈的给你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啊。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妈说的这席话给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而之所以会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除了这样一段话对于一个孩子本身就会是可怕的外,还因为我从脸色突变起身默默离开的爹的背影中看到了,我已经真把爹“得罪”了,爹已经不喜欢我这样反驳他,驳得他无言以对,驳得他好像他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果然有什么问题,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了,不仅是不喜欢,还是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从此,他将不再容忍我们之间还有争论,只有单方面的他对我的教育和灌输了。
我身为一个五六岁还没有上学的孩子,对自己所看到的不可能像上面所写出的那样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但是,如果对我看到的要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它还就是我上面所写的那样,不同的只是,它对于我是那么可怕。我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我在我们沟出了名,小小年纪就成了一沟人关注、议论的对象,还因为他们所说的我的“个性”怎么怎么了。他们说,我们沟还从未出过像我这么“聪明”的娃儿,也还从未出过有像我这么一种有“个性”的娃儿,我的“聪明”和我的“个性”一样突出。我这种所谓的“个性”的表现在他们眼中那当然很多了,而且个个惊人。我这里只举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例子,它是我还只有三四岁或四五岁的时候的事情。
我的三叔是个人们所说的“国家工人”,老婆是农村的,经常回家,偶尔会带几块饼干什么的分发给我们三兄弟,当然,自从他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也就没有这好事了。在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之前,对我们三兄弟他特别喜欢我。有一回,他送给我了一个玻璃球,玻璃球外层是纯净透明的玻璃,里面是彩色的花朵,花朵很逼真生动,就像是开在里面的鲜花。他把这个东西渲染成什么样的宝贝,说不是看我很聪明,他非常喜欢我,他是不会送给我的,要给他的孩子留在那里。
在那个时代,这么一个玻璃球也的确是一个宝贝。所有人都羡慕我,所有人也都告诫我要如何如何爱护这个东西,珍惜这个东西,一点也不能损坏它,要让它保存到下几代人呢。爹和妈还要我给他们,他们给我保存起来,只是我拒绝了。三妈知道了这个事情,可把三叔怨了个够,说他们的孩子就要生了,为啥不把这么好、这么难得的一个东西给他们的孩子留着。挺着个大肚子的三妈坐在那里抱怨了好几天。
我呢,被这个玻璃的美丽迷住了,但更被它里面那么生动鲜艳的花朵是怎么弄进去的、用什么东西做的、会不会是真的花朵的问题迷住了。我也问了好多人,他们要么故弄玄虚,答非所问,要么就自己也不明白,更不想明白。最后,我觉得只有把它砸成几块才能弄明白了。我这样做了,也发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兴奋地跑去向妈宣告:
“妈,妈,我晓得了晓得了!我把玻璃球砸烂了!它里面的花不过是给玻璃染了颜色!”
妈突然僵在那里,好像她遭受到了什么突然袭击似的。我感到她的脸色都变得有点像地狱了。半天,她迸出一句像是在呻吟哀鸣的话:
“娃儿,娃儿呀,像你这样,二天命苦呀!”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几个院子的人都来指责我、教育我,很多人还直接找到爹妈,要他们该如何如何教育我。他们说一个玻璃球没啥,但我的行为是错误的。他们说我不该去探究为什么,不应该把自己不明白的事弄明白,更不应该把自己不明白的事事都要弄明白。他们说,事情虽小,但以小见大,这件事说明我长大了会对很多我不明白但是也不该去明白的事情也要弄个明白,而这将无疑会把我毁了,使我一生不幸、悲惨,甚至还会拖累家人。他们都摇头、叹息,都说我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