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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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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面的人对我进行这种地毯似的期间,有一天,爹走进我的学习屋,对我说:
      “从今天起,你再不能让她踏进你的屋一步了,更不能让她再索要你的作文了,你也再不能为她专门写一篇作文了。就是她绝不会给你张扬,你也不能给她写了。你现在马上就要做到。
      “我这不是说她不是一遍好心,不是一个好人。她从没在别人面前人云亦云发表过半句关于你的作文的看法,从没参与外边任何一句对你的议论,别人想和她说你的啥子她还会马上躲开,连在我面前她都从没有说过一句啥子。这说明,她的确对你是真心诚意的,所有人当中只她对你才是真心城意的,真对你好的。
      “但是,她这样反而更是在害你,真在害你。你一定要明白,再不省悟就迟了。这是因为她算什么呢?她也是一个弱者,和你一样,到头来她不和大家和群众保持一致,连她自己都会毁灭。一个再真心关心你、爱你的人,在你会连累他把他也拖下水的时候,他就不会顾你了,自己去逃生了。这是普遍的规律,从来没有一个例外。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站在大家和群众这一边的。
      “再说,一个人若有一个人真在关心他、爱他、尊重他、赏识他,这个人的眼睛就会被蒙住,看不见外边的大世界中的真相,而又只有外边的大世界中的真相才是真相,那小世界是永远朝不保夕的,迟早要被外边大世界的真相打得稀巴烂。所以,她对你好,真心好,本身就是在拖你下水,而见你下水了她又会起来逃跑,站到那反对你的人那一边去。人都是自私的,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个人的利益。我说的这些都是普遍规律,没有一个例外。
      “另外,她对你好,尊重你,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会因你而有危险时,她在外人面前就不会和大家一样,而她还以为这是在保护你、尊重你。岂知别人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特殊?不知她一天三次进你这屋?这样,别人也会讨厌她、恶恨她、嫉妒她,把她与大家不一样、不保持一致的过错算到你头上,要加倍从你身上索回。不管怎样,只要她在这种时候,也就是你目前所处的情况下,对你的态度和众人、大家是不一样的,也都反而不是在保护你,而是更在把你突击出来!娃儿,我已经给说了几千几万遍了,只要你在众人中突出出来了,众人就会枪打出头鸟,你的末日也就到了!
      “所以,就我上面给你说的,你要牢记一条原则,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对我们坏的人,我们反而要认为他们是在对我们好,那些对我们好的人,尤其是真心对我们好的,我们反而要认为他们是在对我们坏,我们真应该提防的就是这种人,我们甚至于应该把他们当成我们的敌人,对我们坏的人我们倒应该把他们当成我们的朋友和恩人!
      “你知道我所说的那个真心在对你好的她是谁,我要看到你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再和她有一点关系了!目前看来,这比你马上就全面改变你的作文还要重要,可以说是你的头等大事。她是最坏的!我发现你已陷入太深了!在这方面我也有责任,没有及早提醒你。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还不算晚!”
      他所说的“她”当然就是女知青小彭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我的脸腾地红了。我所为就是要让自己“凝固”,“凝固”成岩石和冰,“凝固”成我的心跳无限接近于无,鼻息无限接近于无,我认为这是我的必由之路,没想到爹这么一席话就让我心跳不已,脸红了又红。我真为自己感到无比的羞愧。
      当然,我不可能像爹所说的这样对小彭。就算我认为爹说的实在是在理不过,我也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像成人那样做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而且,在我和小彭的关系上,我是被动的,我们的关系继不继续下去,主动权实在是在她手里。不过,由于爹突然来这么一席话让使我那么尴尬,再加上我也是必须和他们玩游戏的,在我的理解和想象中,我就必须整个是一个“游戏”,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结果就是,最终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剩下,只有一个至善至美也至诚的“游戏”被托给宇宙和超宇宙的注视,所以,我决定写几篇看起来像是我已经把他们的教导记心间了的作文,再突然写出我“本性不改,还在变本加厉”的作文。
      我写了几篇好像是听了他们的话的作文,跟着就又冒出一篇完全又回到我老路上去了作文。我是要以此向爹表明,不管我和小彭的关系如何,我也不是为了她而像那样写作文的。至少真正的原因不是为了她,我必须像那样写作文,只因为我必须像那样写作文本身。只因为我是不存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形无状的空洞,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到世界之外的景象,我的作文只不过是从这个空洞吹进来的一缕世界之外的风。只要这个空洞存在,就一定会有这样的风,这是绝对不可能为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意志所转移的。
      我写了几篇像是已经改变过来了作文,爹大喜过望,连忙把它拿去给张朝海和公社广播员张天倦看了。我只感觉到爹这样做无非是在把我往地狱里送,不管我的作文本身如何那都是这样的。只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是我的事情的旁观者。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带给爹的话也是,我的作文仍然有问题,只是他个人认为比先前有所进步,还远不配送到公社干部的手里让公社干部过目,对我的改造应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云云。我想到的是,广播员张天倦也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本来就是地狱里的一块石头,有那么容易就有所进步了吗?我为我是地狱里的一块石头而感到罪孽深重,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不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受尽惩罚,我不会放过自己。如果我是那么容易改造过来的,我也不会感到自己这样罪孽深重了,非要下到地狱的最深处了,尽管我相信我还远没有在这个深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是人间最温馨美好的游戏。
      我突然又冒出一篇“本性不改,甚至还变本加厉”的作文,我“写 文章”的说法就公开化了,人人挂在嘴上了。没人上我们家来了,却到处都在说我写 文章。
      一出门,孩子们看见我,就肆无忌惮地喊:
      “张小禹,写 文章!张小禹,写反 文章!张小禹,写反 文章!”
      一到外面,我就如履薄冰,而他们却越发肆无忌惮地叫喊。在这些孩子们身边,出现了小伙子、大姑娘的身影,看得出来他们在怂恿、教唆,他们那样子表明他们实在是刺激、兴奋得很。这把我的恐惧一下提升了好几倍。当年,我才几岁,老沉迷地我那些“我们是如何看见世界的?”、“物体是处于我们意识之内还是意识之外,在我们的之内那就在我们脑中吗?”等等实验之中,我就受到在成人的怂恿教唆下的孩子们用石头、土块之类的攻打,看他们已经聚集起来了,已经在形成那种阵势了,我想这一次他们又会那样攻打我了。我实在是怕得要死。
      这时期,还不像高考恢复以后那样除了上学不能出门半步,有时候我还能走出去和孩子们玩一玩,至少是在他们中间站一会。在我的作文开始被他们喊成是“反 文章”时,有一天黄昏,我为出去透透气和在孩子们中间站一站,还没有走到孩子们跟前,他们就全都一齐向我逼过来了,一个个做出如狼似虎的样子,嘴里发出怪叫。我还没有醒悟过来,一位有十五六岁了的半大姑娘,我们邻院的小芳,就兴奋得声音都嘶哑了地怪叫道:
      “打呀你们可以打他呀!他写反 文章!”
      这群孩子,包括那个半大的姑娘小芳,都是我们院子和邻院里的,是和我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了。几个大点的孩子一听小芳一叫,立刻更加亢奋,迅速向我包抄过来,几个小点的孩子,已经飞跑去捡石头、土块一类的东西了,其情景就和后来我带领全村的孩子攻打秦老师和她的妹妹,大孩子负责前线的攻打,小孩子负责搬运“枪支弹药”如出一辙,也是那般迅速和高效率,转眼之间,几个大孩子手里就是满满的石头、土块了,他们的脚边也已经是堆成小山一般的石头和土块了!一切比电影里放映的镜头还快,说着石头、土块就真的向我飞来了。大多数石头、土块落在我脚边,但有的还是打在我身上了。那种恐惧是无法言喻的,可是,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却还有极度的自尊,自尊和我为自己设定的当一切为虚无的“原则”,使我不能容忍自己逃走,还要当他们不算一回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嘿,他 的还敢往前走!不要怕,加劲砸!不要错过机会!”
      小芳阴毒、兴奋地叫着,声音不高,却是有着魔鬼般的煽动力。这群我过去天天在一起玩的伙伴狂笑着,和怂恿他们的小芳的模样一样奇形怪状,如果我把这一切写进作文里,我定要写“连神都要惊叹了”。无疑是有一块石头或土块砸在我的额头上了,那里顿时痛如刀刺,而且那么迅速地起了一个大包,因为这个大包让我感到那里越来越沉重。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丢人,太出丑了。极度的恐惧、极度的自尊心、极度的屈辱感、极度的对他们的轻蔑、极度的虚弱和无能感、还有对如果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就什么完了的恐惧和罪过感,交织在一起,它们互相强化,都如火箭般在我身心里向上窜升,使我如坠炼狱之中,眼前不是攻打我的人们,而是身心里这几股势力互相撕杀的刀光剑影。我已昏了头了,又向前走了一步。
      “嘿哟, 的 分子还不投降,拿这个去打他!”
      半大姑娘小芳已经从最近的一户从人家拖来了一根又长又粗的大黄荆棒做的使牛棒,交到了最大的一个男孩子手里。这个男孩子与我哥的年龄一般大小。他接过使牛棒就冲上来向我横扫过来,空气中响着嗖嗖的声音,我手上顿时就挨了两下,留下两道血印子,痛得火辣辣的。我感觉到自己是真正领受到了什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厉害了。眼前是一片狂形怪状的晶亮、尖利、刺目、叫喊的闪耀。我看着的是这片闪耀而非他们。我感觉到我脸上又挨了两下。
      我瓦解了,偃旗息鼓了,不然,我只会丢更大的丑。我转身回家了,那向家走去的每一步都比上刑台还艰难。我觉得他们都在以胜利者之姿嘲笑我,从后面看见了我全面的秘密,而所有这秘密都在被他们嘲笑。这实在是无法咽下去的耻辱。但我不得不咽下去,回到家里都还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我敢肯定,人绝对不是一种一次两次就会承认自己失败的动物。这天,吃过午饭后,我又出去了。我通常是这个时候出去走一走,到伙伴中间站一站,到爹喊我回去干活或学习、练字的时候就回去干活或学习、练字。这回还有哥哥在场,我们一群孩子站在一个大坎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有哥哥在场,他以前保护过我,我的意识完全麻痹了,竟站到最前边去了,整个身子暴露给大坎下的深沟。突然,我的后背被人猛地一推,我差点就掉下去了。在头晕目眩身子倒向沟里的那一刹那,我看见的深沟是那样阴森恐怖,还恶魔般地向我哈来一口冷气,后来我在作文里写这一感受,我这样写道:“在他倒向深沟的一瞬间,他感到深沟恶魔般地向他哈来的一口冷气,让他的五脏六肺都异质了!”横生的力气叫我站稳了,那股扫荡了我身心的恶魔般的冷气顿时也就转变成了恼怒,转身就要找推我的人算账。推我的人就站在我身后,毫不畏惧地怪笑着看着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写 文章!”
      我一下就焉了,回头站了一下就默然回家了。
      我不再出门了。但是,我得背着书包上学。这天早上,我刚出门走了还不到十来步,就见我院子里我平时叫他海儿爸的,他是蒙婆婆的大儿子,二十几岁了,还没有讨到老婆,力大如牛,模样有点不对劲地横在路上,看上去与平时判若两人。他正值青春期,精力过剩,我们生产队的田全由他一个人包了耕,一耕下来要挣好多工分。时下正是耕田的季节,他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使牛棒,小芳当初打我的使牛棒就是从他家里拖来的。我已经意识到不对头了,但我的“原则”本来就是不能容许自己多想这种事情,没人知道“不想”——让我的脑子永远空空如也、空得就像蓝天大海、空得就像太虚就是我追求的目标,我相信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我最高最真实的本性,所以,我当完全没看见他要干什么地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他露出一副吃人的凶相,瞪着一眼睛,立刻让我想到他在人们说他“ 来了”时打得牛满田飞跑时的样子。我看到的这双眼睛是血红的、凶残的,它却没有看见我是谁,只看见我是他面前的一头牛。恐惧的黑暗攥住了我。他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写 文章的,不准你走这条路!给老 走另外一条路!”
      我除了恐惧,还震惊,震惊他就把我看成一头牛。而我不是一头牛,也不能容忍自己在他面前做一头牛,所以,我放弃“原则”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企图抢到时间上的优势从他身边冲过去。说我放弃“原则”是说我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当自己和一切是虚无或什么也不是,而这样做显然就不能说是在把自己和对方当虚无了。
      他吭都没吭一声就嗖的一声一使牛棒打过来了。他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的,就跟打他手下那些可怜的牛一样。我手背上顿时就是一道巨大的血印,比上次挨邻院小芳拖来的使牛棒留下的血印大多了。
      他继续挥着使牛棒横扫着路面向我逼来,我节节后退。我已经不是怕挨打的痛了,而是我挨了打该怎么办,该如何挽回我的自尊。我节节后退,却还是没有听他的去走另一条路的样子。他低沉而凶狠地叫道:
      “嘿, 的写反 文章的杂种还敢不听老 的!”
      他挥着使牛棒向我横扫而来,逼我后退,让使牛棒的稍头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扫到了我的手背,每一下都让我的手背有如刀锋划过的疼痛。我把手背藏到后背去,他就挥着使牛棒直接向我脸上扫来,使牛棒的稍头每一下也能准确无误地扫到我脸上,不多不少地接触到我的脸,我怎么躲他都能做到这个,既不是狠狠给我脸一棒,又是每一下都能让我尝到脸如刀锋划过的滋味。我想我脸上已经写上好几道红印了。我到底该到哪去洗掉这个耻辱,如何洗掉这个耻辱。我内心充满了惨烈的思想斗争,既不能做到放弃,又无法像一头凶猛强大的野兽向他猛扑过去,一下子就把他制服了。
      他看我还要和他对峙,突然变了脸,低沉地叫了一声,快速向前冲了一步,挥圆了使牛棒向我拦腰劈来。以他的力气,这一棒要是真打到了我腰上,就是让我当即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逃生的本能使我跳进旁边那片林子,它就是我的学习屋后面的那片林子,逃走了,从另一条路去上学了。一路上我内里翻江倒海,有无数的野兽在把我五脏六肺和我的灵魂撕咬。一会儿,我平静下来了,如一个气球一样瘪了,看到我里面的一切全都堆到外面来了,山、田野、树木、房舍、天空、云朵,一切和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难题,我的困境,阴沉沉、黑压压地堆满了世界,如果让我把这一感受写进作文里,我一定会这么写:“它们堆满了世界、占据了世界、代替了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山没有了、田野没有了、房舍没有了、天空没有了、人没有了,人更没有了,只有我阴沉、黑暗、丑恶、沉重的难题和困境,我不知道是哭,是喊,是沉默。我该怎么办,我何去何从。”
      上学,我都是按时出门、按时到校的,而爹因为要干家务,通常是很晚才到校,所以,经常是当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时,爹还在家里。可能是由于他们不必害怕在这个时候对我做什么被我们家大人看见了,所以,在上学的一路上我都是不轻松的。
      爹教的学生,当然也是我的同学了,一直相对说来对我要客气点。但是,现在,我走到上学的路上,他们也都成群结队地走在上学的路上,看见我了,也都齐声高喊:
      “张小禹,写 文章!张小禹,写 文章!张小禹,写 文章!”
      孩子们的情形还要好一点,最难对付的是大人们。几乎是每遇到一个大人,主要是男人,他们都要对我动手动脚,比方说,走他们面前过,他们用胳膊肘顶我,看起来他们没有做出多大的动作,却使上了那样大的力气,顶得我感到我的肋骨都断了。
      我是不能容忍自己对他们采取躲、逃、闪等等一切的。对于我来说,我必须做到的就是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说我对他们恐惧,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就像我不可能恐惧任何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不可能恐惧他们,也不可能提防他们,更不可能对他们有躲、逃或向谁求助之类的行为和动机,总之,一切机灵的、灵巧的、变通的都是不可能的、不能允许的。这也包括我反击他们,报复他们等等,也是不可能和不允许的。在我的理解和想象中,路只有一条,它是笔直的,我永远笔直地、匀速地、平静地、目空一切地走在这条路上,对此若有半点偏离,我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是我想都不敢想一下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我已经有在海儿爸那里的失败了,还有在邻院那个半大姑娘小芳的黄荆棒面前的失败,这就是对在那条笔直的路上笔直的行走的偏离。这和这种偏离是不是被迫的是无关的,偏离就是偏离,没有被迫不被迫。我只对这种偏离怕得发抖,也只有这种偏离对我才是生死攸关的。但是,在上学的一路上,我却不得不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这样的偏离。
      你看,又一个大男人像一座山一样出现在前边的路上了,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会放过我了,我身上抖起来了,只因为到时候我又被迫有那种偏离了。我虽然抖着,却像是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地走我的路,走到他跟前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只要我做出好像知道他的厉害、我比他“矮”半截的样子,他就会放过我了。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做,因为这就是那种偏离。但我知道我不做这个偏离就可能有更大的偏离,所以,我抖着,我的恐惧和绝望是没法形容的。果然,看得出来,他就因为看我没把他放在眼里而决心更坚定了,几步走过来用肘子猛地对我一顶,他用力那样大,我一下就是滚进旁边的沟里去了,把种在沟塄边的庄稼都压倒了一大遍。这就是那种偏离,那种耻辱和失败,我唯一能庆幸的是,我滚下去了没有摔个四仰八叉,而是让自己保证了没摔个四仰八叉时就端端站着了。可是,下一次呢?下一次我能保证不摔个四仰八叉吗?我的身子抖着,灵魂抖着。把我推下沟的人没有对我做更多的什么,走了。我却在沟里站了好一阵,调整好了自己,以好像不过是自己自愿下沟去干了件什么事儿、我根本就没有过也不可能有那种偏离的样子爬上沟来。我不能容忍让别人看到我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失败是不允许的,失败了就有失败的样子就更不允许了。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对那种偏离的纠正和挽回。
      在学校,爹无疑是看到了我身上的泥土,更有我脸上和手背上那种被黄荆棒扫出的红印,这些红印子现在更是痛得火辣辣的,还感觉到它里面在跳动不已,连同学们也都拿眼睛看我的脸和手背。我发抖,也因为这也是我的一个难关。我不能让爹注意到这些事情,不能让他关心,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关心。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必须做到和应该做到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这是从来的和永远的、绝对的。不然,就是那种偏离。所以,当我意识到爹已经注意到了我脸上和手上的伤时,我用那样一种平静地眼神看着他,他咬咬牙,想说什么都没说什么了。
      在路上,如果说我碰到过有所不同的,那就是我遇到过一老奶奶,拄着拐杖立在那里,显然就为等我,一脸苍凉和怜悯的神情,看到了我,踉踉跄跄跑过来,一把拉住我,低下头来低声叫道:
      “娃儿呀娃儿呀,你是咋个在活人的呀!你还这么小,咋个就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叫一沟人都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咋个就不想想你二天咋个做呀?啥都不说,二天还会有哪个大姑娘嫁给你,叫你成起一家人?”
      我会为了有大姑娘嫁给我而改变我自己,在几岁十岁又是那么一种性格的我听来当然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了,我至少要过了三四十岁,可能才会意识到老奶奶所说的有多么实在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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