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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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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作文,我和住在我们邻院的女知青小彭有过一段不无特殊的关系,作为灰色凝重的生活中一段多少带有亮色的、温馨的插曲,这里不能不提。
到我们沟里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有好几位,都是女的,分配给我们生队的小彭是公认的几位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她人生得漂亮,又是城里人,又有文化,一到我们沟自然就成了我们沟的亮点,人人关注的对象。我们生产队的人因为她是几个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在一沟人面前都是自豪的,沟里人不服,说:“再咋说她还是嘴生得大了点嘛!”我们生产队的人就说:“人无完人嘛!七仙女脸上也生的有一颗痣呢!”也不知道七仙女脸上那颗痣他们是从哪里得知的。
人无完人,但人人又都需要他人是完人,期望他人是完人。对小彭的所谓“人品”、“品德”,人们寄予了无限的厚望。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她的“人品”、“品德”的微词越来越多,在她和张芝阳闹出了那段风波之后,一沟人对她的失望真是达到了极点。人们说她好吃懒做,不和群众打成一片,也不去讨好、靠近干部,不积极表现,经常回城,多只和我三妈那样的“国家工人家属”交往,和我三妈那样的“国家工人家属”交往那还不是既为了不失自己的身份,又为了能讨到一口好吃的吗?一般农民家庭是拿不出“国家工人”的家庭能拿出来的好吃的的,国家派她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的就是她这样子吗?当然,人们也只限于口头上背地里这么说说而已,除了在她和张芝阳的事情上,并没有拿她怎么样。
确实,她和我三妈过从甚密,也确实在三妈那儿吃了不少好吃的——如油面条、煎饼之类。如此一来,后来对她和张芝阳的交往,三妈是反对得最起劲的人之一也就不奇怪了。她经常到三妈那儿去,过我们家门口,也就和爹妈打个招呼,偶尔会进来坐一坐,时间也不会太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她肯进我们家来坐一坐,是我们一家人都盼望着的、等待着的,而且,完全看得出来,爹妈,尤其是爹,对她肯进我们家坐一坐更是受宠若惊。她每每在我们家最多只做短暂的停留,这让爹只要在她人一走就会判若两人,骂她“又是去混好吃的去了!”“那是个啥东西!”“我们屋头不要招留她!”云云。但是,只要她一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爹就是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留住她,一看到她人来了那脸上的光彩更是不用说了。她其实也吃了我们家不少好吃的,只要她肯进我们家坐一坐,爹妈就要想方设法多留她一会,能弄出好吃的来是一定会给她弄出来的。我也不必讳言,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真希望我们家吃不完用不尽,把她永远留在我们家里。她过我们家门口,过而不留,我感到的失落和暗淡其实和爹妈他们是差不多的,说不定还要更强烈一些,更复杂一些。
自从我的作文在沟里引起轰动以来,她就经常来我们家了,每次进来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完全看得出来,发现她对我的作文有兴趣,爹就在利用我的作文把她招引到我们家来,我每有新作,他都可能会专门拿去交给她看,要她“评点评点”、“帮助帮助”,等等。我完全感觉得到,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爹开初对我是相当宽容的,迟迟没有动手对我怎样,和我的作文引起了她的注意,招引她经常上我们家来这件事情是有关的。其实,也许是因为他就只有我这个“宝”,他一直就在拿我这个“宝”向她展示,企图引起她的注意,企图这种注意会使她多来我们家,看重我们家。我见他总是对她说我有多聪明,智力多发达,二年级就能解四五年级的数学题,只是她最多可怜地摸一下我的脑袋,反应很是冷漠,爹的热脸都贴在冷屁股上了,直到我的作文让她看到了。我的作文是真引起了她的兴趣了,她对我真的刮目相看了。
我呢,且不管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也本来就一直在暗暗努力要引起她的注意。在我的感受中,她,和秦老师一样,只是一个浅浅的水坑里的浮萍和虾米那样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可是,我还就是这样感受她们的。不过,这绝对不是我看不起她们,更不是我感受她们是浮萍和虾米,我就是人,或这世界的其他人就是人。不是这样子的。感受她们是浅浅的沙坑里的浮萍和虾米,其实是一种非常之沉重和痛苦的东西。
当我看到张书记对妈有那种 举动时,我眼前出现的意象就是我们是一个浅浅的水坑里的虾米,张书记是这个水坑里的一只大螃蟹,我们被他吃掉是注定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也有一种东西绝对不能让他吃掉,它是比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存在本身还重要的东西,维护它是我们别无选择的责任和使命,只要维护住了这种东西,我们就不再是浅浅的水坑里任人宰割的虾米,而是活于广阔的世界和宇宙中的人,也只有维护住了这种东西,我们才不再是浅浅的沙坑里的虾米,而是活于广阔天地间的人。
我就因为感受秦老师是浅浅的水坑里的浮萍和虾米,对秦老师,还有她同样漂亮、气质非我们沟里的女性所有的妹妹,竟有过一次性质相当恶劣的犯罪,搞出的动静很大,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我们将在后文题为《犯罪》的章节里详细描写这件事情,这件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的犯罪事件。
对于小彭,我没有搞出这样的犯罪,但是,我感受她是浅浅的水坑里小小的虾米,感受她必须保住她的那种东西,感受她保不住她必须保住的那种东西,感受她甚至于对她必须保住那种东西都没有意识,我有责任有义务提醒她、唤醒她,让她意识她的那种东西,让她意识到她必须保住她的那种东西,是同样沉重而痛苦的。
她一来到我们沟里,一沟人就在谈论她未来的归属。一说她迟早是要回城的,再等多久也不会看上或嫁给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但他们又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是永久的,因为它是毛 定的,而主席定的有谁能改得了呢?他们说,她一定会嫁给我们沟最穷、最老实、最没能耐、模样最丑的光棍的,甚至会嫁给疯子黑娃,为啥呢,因为国家派她们来我们农村就是要她们嫁给我们农村的这些人,她们也都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一来了就会高高兴兴嫁给我们沟里的这些人的。有人还说:“让她们来上山下乡,这就是交给她们的一个政治任务!她敢不完成交给她们的政治任务!谁敢对政治任务说个不字?”这让我们沟那些讨不到老婆的光棍汉、二流子、无赖很是得意了一阵子,那样子是真的体受到了活在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天堂般的美好和温暖。
不过,人们很快就在说,要嫁她只会嫁给张书记的儿子,就是连张书记的儿子她也看不中,因为他也是农民,要等他推荐上了大学她才会嫁给他。又说她只会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他们说,就是公社书记的儿子缺胳膊少腿,是白痴傻子,她也只会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而不会其他哪一个小伙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公社书记的儿子有一个那么有权有势的老子。他们说:“这是万古不变的法则,古往今来、中国外国都是这样的。”
人们对她的这些议论我听了让我非常不舒服。我甚至感到那样的焦虑,怕她真的出于人们所说的那些原因嫁我们沟里那些光棍汉了,嫁给疯子黑娃了,嫁给张书记的儿子或公社书的儿子了。所有这些结果让我想都不敢想。就像看到秦老师在浅浅的水坑里无所用心的游着,过着日子,看不到危险的临近,看不到背后那个对她虎视眈眈的宠然大物是什么时一样焦虑,有一种要唤醒她的责任感,尽管同时又是绝望的,感觉到这种唤醒的艰难是无法想象的,也是没有结果、没有意义的,只是我在自己毁自己,也在毁别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到老师说我们到写作文的时候了,出个题目在黑板上要我们写之前,我没有写过任何东西。而一写作文,我就知道我有引起她的“警觉”,激发她“清醒”,激发她“人”的意识的苏醒的方式了,这个方式就是写作文。
总之,我对我的作文寄予的一个理想就是把小彭引到我身边来,只是不是把一个作为那种虾米而存在的她而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她引到我身边来,而它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成功了。沟里人正把我的作文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来我们家把我的作文要去看了,到我们家来说,以后我写的作文都要给她看,好不?不久,她又对我说,我想写什么就写出来交给她看,不要给其他人,好不?不过,我在外边,在人堆积的地方,我没有看到她和别人讨论我的作文。
对我的作文表现得最积极的是张芝阳,过两三天他就来我们家索要我的作文。我好几次看见他在人群中高声诵读我的作文。事情已到这地步了,张芝阳,还有沟里一些有些文化的人或自以为有些文化的人,在人群中高声朗读我的作文的时候,连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都拄着拐棍在旁边听,就像他们听人念报纸上发布的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似的。看到沟里人如关注国家大事、关注我不认识的姑娘的那裆子事一样关注我的作文,我本能地恐惧起来,相信他们这不是在干别的,而是在热身,在宣称他们无边无际的权力,接下来他就什么都会干,什么都干得出来了。我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了,那种感觉是,我把作文写成那样是为唤醒“人”的意识,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结果却是唤醒了成群结队的饿狼。
小彭要我每次的作文都先要给她看。只要不是老师的命题作文,是我自己写的,她拿去了就不会还给我了。她说她在这是保护我。她显得有点独断,似乎她对我有当然的理由。她说她把我每篇作文都是抄在笔记本上的。由于我的性格使然,再加上也有些害羞,我没有完全满足她的要求,也把我自己写的一些东西交给张芝阳们看,对所有人我都有求必应。小彭从不参与群众和张芝阳们对我的作文的讨论,有一次,我看见张芝阳在路上拦住了她,和她讨论我的作文,张芝阳唾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她都是支支吾吾的,张芝阳说着说着就有点没趣了,打住了,看了她几眼走开了。
小彭很少去三妈家了,走我们家门口过,说声“我来看看小禹又有没有新作文”,就进我们屋里来了,进来了就坐下不走了,说是看看我又有没有新作文,实际上也就为和我坐一会,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就是和我“耍”一会。有她在,爹对我的学习和练字也要求得不那么紧了,全听她的了。好多时候,她半 我,我们俩在一个本子上随意地画画,画些房子呀鸟儿呀树呀草呀什么的,她画几笔,我接上画几笔,或者她握住我的手画下去,心思并不在画上,只在两人的那种心心相通的娱乐上,“耍”上。她还带些小人书来和我一起看,也是她半抱着我,两人在灯下看书,爹妈他们活动在我们周围,感觉得到,他们也感到适意,感到家里充满了光彩和温暖。完全感觉到,这对我们一家人都是难得的,甚至于是从未有过的美好、轻松的时光,当她起身告辞时,一家人谁的心里都有失落和遗憾,而她人一走了,家里那顿时就暴露出来的空洞和干涸,显得比平时还尖锐和难以忍受了。
她在人前说她晚上睡不着,还害怕耗子,她屋里的耗子真是太多了。在爹妈面前她也这么说。我们这里没人怕耗子,但她一个城里人怕耗子就可以理解了。她对爹妈说晚上带我去她那儿一会,一会就让我回来。她晚上睡不着,又怕耗子,爹妈就同意了,他们也没法不同意。
她住在我们的邻院里。屋子算得上宽大,但只有一间屋,做饭、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当然,她很少做饭,也不怎么会做饭和懒于做饭,靠在这家吃一顿那家给她端一碗混日子。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那个大灶台以外,就是一床一桌一凳一把用来劳动的锄头而已。不过,屋子里异常的干净和整洁,显示出她作为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
在她屋里,她不会把门完全关上,窗子完全打开,我们两就在窗子前的桌前,她坐着,我站着,她半 我,还是做些两人看一本小人书或两人画同一幅画的事情。她也把她抄在笔记本上的我的作文拿出来给我看,尽管她多次说我的每篇作文她都抄在笔记本上的,但看到她是真这么做了,我还是非常吃惊。她抄得那么认真和工整,字也写得比我的字好看多了。她说,我的作文,虽是出自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之手,却是她这辈子读到的最好的文章。她说她非常寂寞,有时还很空虚。她就是想读到些真正的文章,可是,好多年她都没有读过好文章了,也读不到好文章。她说我有文学和思想的天才,这非常纯真地表现在我的作文里。她说,我的作文不像是出自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之手,思想那么成熟、复杂,无论写什么,我都只是表面上在按老师的要求写,实际上篇篇都写得那么沉重,仿佛我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老人。她还说我的作文里写出了一整个阴间般的世界,笔下的人物个个都像是孤魂野鬼,仅从我作文来看,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的心也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沉重、深远、复杂和痛苦,我是一个在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感受世界和思考世界的孩子。
她说的这些有很多我似懂非懂,但我满足的不是她说什么,而是她的声音,和她在一起,被她半抱着,没人打扰。她把我的作文密密麻麻抄了两个笔记本。她不拿出这么两本来,我都想不到自己已经写了这么多东西了。她给我一页一页地翻看她这两本抄满了我的作文的笔记本。她说她也有好多好多东西想写出来,可是,提起笔来,却写不出什么了,写来写去都是 主席语录和一些革命的豪言壮语。她说,我写的作文给今天随便哪个人看了,只要他们是客观的、公平的,都会引起他们心灵的共鸣。她说,她说的是真的。
她就像这样向我呢呢喃喃地倾诉着她一个成年人心里那些黑色的、沉重的、不会轻易对人说的东西。而我,则极力控制着心跳,怕她感觉到我的心跳有点快而反感我了。她的脸不时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和我的脸挨着了,被她的脸挨着的那一块地方已经如火在烧一样了,我也怕她感觉到了,觉得让她感觉到了实在是一件丢人的事。她的胸膛
轻轻地、软软地、暖暖地抵着我的后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八成新、干净的灯草绒上衣,衣服软软的,暖融融的,有一种异样的香气。后来,她还把头发解开来,用蓬松的头发把我的头包住。头发是刚洗过的,那样黑,那样亮,那样香,那样柔和,那样美好。所有这一切让我想到沙漠,无边的沙漠,我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在她身边,享受这样的时光,就是躺下来,躺在沙漠上休息。我一边听她呢呢喃喃地说着和感受着她美好的身体,一边脑子里又在不由自主地构思新作文了:“我躺下来,躺在无边的沙漠上,沙子软软的、温暖的,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躺下去吧,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可是,我仍然感觉不到实在,沙子在流动着,我的衣服休息了,我的皮肤休息了,我的肉休息了,但我的骨头、我的血液无法休息,它们仍在挣扎着,寻找着。它们到底安放于何处。不过,就这样吧,直到永远。也许在那沙子的最深处,那人力无法达到但人消失后却会自然而然在那里的地方,有永恒的、真正的休息……”、“外边是正午,骄阳炙烤着大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山野一遍寂静,所有的人都在他们的床帷里酣睡,睡得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世界仿佛已经凝固,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在这里,就在这里,这个安全阴凉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燕子妈妈和个个都还是一团粉红色的肉的小燕子依偎在一起,燕子妈妈不时亲亲小燕子们,小燕子们不时拱拱妈妈的羽毛和身体,燕子窝里不时飘出亲昵的、梦幻一般的呢喃。在这片永恒一般的静谧和温馨中,一只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重重地掉到了地下,发出一个响声。但燕子妈妈不知道,其他的小燕子也不知道,那梦一般的亲昵声仍不时从燕子窝里飘出来。地上的小燕子在费力地动着,动着,它无用的挣扎使静谧的世界更加静谧,使寂静更成其为寂静。人已经消失,生命已经隐去,世界已经凝固,时间已经静止。小燕子,停下来吧,不要动了,不要挣扎了,就那样终止你自己吧,仅仅是凉凉的、宽阔的地面的一部分吧,仅仅是一块凉凉的、硬硬的泥土吧。但小燕子仍然在无用地、艰难地挣扎着,没人知道,没人看见,它是那样的渺小,无法使谁发现它的存在,但它的绝望却像整个世界一样深广,整个世界因它的绝望而是一整个的、绝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后这个构思,我还在后来的一篇自己命题自己写的作文中写出来交给她了,题目叫《正午和燕子》。
我和小彭的故事至此还没有结束,但在外边已经出现的另样的变化中,到我们的故事的结束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