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马蹄清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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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出城往北，便不再是汉家天下。
马车渐行渐远 ，逐渐看不见青山绿水，听不到溪流的水声。清澈的蓝天之下，连绵不绝的山坡展开一望无际的荒凉色调，零星几株植物耷拉着看不出绿意的枝叶，顽强的几片荒草蒙着土黄色的灰尘，拱在赭黄色的连绵之间，如同秃子头上的癞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仍然是不变的山，不变的赭黄色，不变的寂静，不变的冷漠，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有马车轮子的轱辘轱辘声，承载着一路驶来的遥远距离……
妞妞趴在窗口，盯着窗外重复不绝的风土，下意识地摒着呼吸，仿佛要把窗外荒凉的气息摒弃在外，却又忍不住多看一眼那别样的风景。
杜若生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书，一直没有抬头，任妞妞趴在窗口，任风沙吹进来，翻乱了书页，也一直没有抬头。也许妞妞对于这样独特的风景还有些好奇，有些兴奋，甚至还有些感概……多美的情绪阿，等她再活五百年以后，当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新的风景能够打动心灵之后，情绪——那将变成多么奢侈的东西。情绪吗？他不禁又想起了晹岭关同眠的夜晚，脸上微微有些烧。明明知道爱情和□□也不过如此，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冲动，会有情绪呢？就像是对于北方牧场的心意，明知不过杯水车薪，明知并不是最划算的买卖，明知没有什么永恒的绿洲，明知再过一两百年，任何沙漠上的绿洲都会成为战争的源泉而最终葬送所有人的一切努力，为什么还是那么执著地想要干下去？佛曰：不可执着，即使是对佛的执著之心也会引向地狱。可是，为什么仍然保留着漫长的执著和冲动的情绪，没有原因，不想放弃，或许只为一份诗意，一份连梦想都遥不可及的诗意……可是如果失去了诗意，那便连梦想和希望的源泉也会枯竭吧。他手按着账本，心却飞到了百年前曾经路过的同一片土地。
“老虎，绿洲！”传来妞妞的惊呼声。漫长的旅途，清一色的赭黄色山坡，突然看到几棵真正的绿树，似乎环绕着清亮的水光，仿佛是枯燥行程的犒赏，无怪乎妞妞这么兴奋。她的兴致似乎也感染了车里的杜若生，老虎懒洋洋地站起来，望着窗外。妞妞紧盯着那片绿色，仿佛担心那是海市蜃楼，生怕一没看紧就会突然消失。
杜若生微笑地看着她紧张兴奋的神色，说道：
“马车会停下来补充水和食物，待会儿尽管看个够！”
马车离绿洲越来越近，可以看到那边的确有一汪清亮的泉水，像散落的玉石般温润洁净。
妞妞叹道：“只是停一停吗？真想打包带在身边啊！”
杜若生摇了摇头：“就算带在身边，它也不属于任何人。除了记忆，我们什么都带不走。”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就像我那么喜欢你，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你。每一个人都不属于别人，就算世俗的婚姻和契约也无法“得到”任何人、任何东西——因为支配并不是得到。我想要你的陪伴，也只是想留收藏一段关于你的记忆，这才是最丰富的生命和朋友所能给予的最珍贵的礼物。你的小华，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说到小华，妞妞一滞。是啊，他带来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正因为太美好、太感动，才会贪心不足地想要更多，才会不满，才会怨恨，才会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才会一直不能开始另一段记忆。妞妞承认，她的若即若离，对老虎有些残忍阿，他的所求真的不算多，甚至称得上卑微……妞妞有些心疼。
“庄主，马蹄泉到了！”马车适时地停在树下，妞妞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布鞋踩到柔软的草地上，心底突然涌起清泉。一刹那，她就明白了老虎所说的诗意！
商队的人一窝蜂奔向泉水，水花、水声、人们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打破了绿洲的寂静。妞妞怔怔地望着眼前梦幻般的绿色，仿佛迷失在另一个世界。
杜若生走到她身后，深沉的声音轻轻说道：“一百年前，这里可不仅仅只有一口泉水。”
“怎么说？”妞妞揣测着他的话。
“大河没有改道时，这里是海一样的湖泊，比八百里云梦还要宽广。”杜若生比划着海子的大小，远远覆盖了这几天走过的荒野戈壁。
妞妞不禁问道：“真的！”
“亲眼所见。”杜若生的话很平静，仿佛看着浩瀚如海的湖泊退化成一口泉水是每天都会遇到的寻常事。
妞妞没有接话，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大河改道后，因为泉眼还有活水，所以湖泊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变成了湿地。”杜若生像个自然博物馆讲解员一样耐心地说道。
“湿地，”妞妞对这个名称并不陌生。她出生的地方就有一片被称为“下渚湖”的湿地。
湿地是介于湖泊与陆地之间的一种过渡形态，据说在所有的土地类型中，湿地最具价值。那时的小妞妞还不懂“最具价值”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湿地是鸟的乐园，她常常放学后去捡几个鸟蛋回家煮了吃，新鲜着呢，长大后反倒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蛋了。冬天的时候，北方的大白鸟都飞过来抢地盘，河滩上唧唧呱呱，特别热闹。无论春天还是冬天，最美就属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许多大鸟一齐展翅觅食，天边白花花一大片，都是大鸟翅膀的扇动，仿佛掀起了半边天幕。在妞妞的记忆里，湿地总是和鸟群以及好吃的鸟蛋相联系。
“湿地上有很多独特的物种，如今都随着湿地的消失而渐渐消亡。”杜若生的声音平静地可怕，“对了，妞妞知道吗，湿地大多在百年以内就会退化为陆地。此后无论经历怎样沧海桑田，陆地不可能再变回湿地，失去了就是永恒的失去。和大多数东西的不断重复与轮回不同，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人类自以为很擅长‘得到’，其实只是在无休止地‘失去’。”他的声音很静，却也懒得掩饰语气中的嘲讽和不屑。这大概才是老虎看不起人类的真正原因吧，妞妞听出话里特有的老虎式优越感，张嘴想辩解什么，却终究无话可说，果然人类也有其可恨的地方。
“总之，‘得到’是相对的，而‘失去’才是永恒的、绝对的。”哲学家马克思•杜若生总结发言。妞妞笑了——老虎又来了！
再次回到马车上，倾听着车轮的轱辘声，眼前恢复了无休无止的黄土戈壁，妞妞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杜若生说，从这里直到大河附近的牧场还有十天路程，一路上没有绿洲，必须保护好水袋。妞妞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墨菲定律告诉我们，最坏的情况总会发生。
“老虎，万一水不够可怎么办？”妞妞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内讧抢水呗。”老虎若无其事地答道。
如此平静的态度，教她打定主意地认为，老虎一定藏了一手。她想了想，满怀期待地问道：“譬如，你是不是可以闻一闻沙地，找出地下水源之类的？”
“妞妞，我是老虎，不是小狗，更不是骆驼！”他辩解道，脸微微涨红。
妞妞突然觉得他脸红红的样子很可爱，好想抱一抱阿……
“老虎，可以变身吗？”妞妞痴痴地问道。
“干嘛？”老虎觉得她的目光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亮晶晶的，他的心一缩。
“快变快变！”他慢腾腾地趴下来，化成虎形，不料妞妞扑上来一把抱住老虎，亲亲爱地弄乱他的毛，嘴里还嘟囔着：“好可爱……老虎，喜欢死了……”老虎的脸更红了——傻瓜，你确定自己只是抱着毛绒玩具吗？他摇了摇头，为什么妞妞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这样的自己，夜夜同眠，却对人形的杜若生依旧不敢造次半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该死的人类规矩，束缚着心灵，抹煞了真相——真相只有一个，无论杜若生还是老虎，他只有一颗心！为什么妞妞总是看不穿呢？他无力地叹了口气。
晚上果然出事了。
半夜，妞妞抱着专用抱枕“老虎”，却怎么都睡不着。辗转到半夜，突然听到整齐的马蹄声逼近，她掀开马车窗帘，月色中烟尘弥漫，显然有人来袭。她推了推老虎，杜若生却似乎早就醒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对妞妞说道：“留在马车里不要出去”，说罢便推门走开了。
商队里不少人都跑了出来。妞妞细心地发现，镖师们衣着齐整，显然早就料到了今晚有人来袭。来人近百骑，商队的武力决不是对手，好在对方并没有过多纠缠，一番混战不久，领头的家伙一声口哨，大队人马旋刻掉马离去。
外面渐渐沉寂下来，杜若生的声音在月色分外清晰：“各队报告损失！”
“一队，无伤亡。”
“二队，无伤亡。”
“三队，无伤亡。”
“货物没有损失。”
“水袋都被扎破了！”
杜若生青色的背影在苍茫的戈壁中显得格外清冷高大：“按照原定计划，各司其职。”
“是——”
杜若生回到马车里，神色疲惫。
妞妞的心悬了起来，轻声问道：“应该没有关系吧！”
杜若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反问道：“你看呢？”
妞妞不太自信地望着他，推测道：“今天下午才离开绿洲，只要回去补充水源就好。来袭着显然不是为了财物，也不想伤人性命，只想把我们逼回绿洲，是吗？”
杜若生赞许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果然教得不错。你猜，偷袭我们的会是谁呢？”
妞妞努力忽略他的习惯性自恋，思索着答道：“按照刚才的推断，大概只是绿洲主人奇特的留客方式吧。可是我听到来袭和撤退时的马蹄声非常齐整，显然训练有素，似乎更像军队……到底是谁呢？”她的眉头拧了起来，老虎是不是得罪了什么麻烦的人物？
杜若生点了点头：“两个都没有猜错，看守绿洲水源的，正是熙王无沙麾下的边防铁骑！”
妞妞一惊，回想起陪同杜若生会见女王时，庄主就曾经提过，熙王无沙似乎在阻挠北方牧场的事情。
杜若生继续解释道：“襄阳与匈奴腹地之间曾经划有三百公里的无人区，如今商贾众多，早已没有那么多规矩了。可是当年，女皇第一次大战匈奴前后，武力不足以震慑北方，只好划出无人区作为缓冲。直到边防军力量雄厚，女皇重开边市，鼓励商贾，才没有了无人区之说。你猜猜，当年怎样防守几百里，无人得以通过？”
“只要派军驻守水源就够了！”妞妞答道。
“没错！如今水源驻军不再禁止商贾取水，而且还提供车马和粮食补给，可是熙王殿下从来就没有放弃对于水源的扼制。”杜若生面色沉沉。
“北方牧场的事情，女皇陛下不是答应和无沙说说嘛！”妞妞有些担心，民与官斗，自古不易。
杜若生摇了摇头：“女皇发了话，只能教熙王无沙不敢名正言顺地制止老杜取水，没想到他竟然让心腹卫队来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好在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既不伤人，也不劫财，专捅水袋！这家伙，不应该叫无沙，应该改名叫无耻！”杜若生忿忿不平。
妞妞想到了一个更加麻烦的问题：“水袋都破了，难道当真要回绿洲向边防军服软？”
杜若生嘿嘿一笑：“服软？笑话！我既然早就料到他会偷袭，又怎会不想好对策？”
妞妞屏息静气地听听他还有什么高招。
杜若生得意地说：“无沙大概没有料到，我在所有的水袋里面都塞满了绒棉！”妞妞见过绒棉，那是一种类似海绵的东西，难怪水袋扎破了也不见老虎着急。
杜若生还在得意地晃着脑袋，嚷嚷着：“无沙一定气死了，哈哈！”
妞妞突然觉得，这个家伙未必当真和无沙有仇，反倒像在故意挑衅人家，充分享受对弈的快感。无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老杜到底怎么得罪了人家？她瞧了瞧还陶醉在自恋中的老虎，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儿希望无沙也扳回一局，好教老虎偶尔不那么嚣张。对了，老虎吃瘪团团转的样子，一定也挺可爱的吧，妞妞坏坏地想。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马蹄清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