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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段晓楼只听见他身后剑落‘嘎达’一声。接着就是人体重重往地上跌落的声音。

      他猛然一回头,他自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师弟小豆子,被他深深背叛了的程蝶衣-倒在了血泊之中。血从他修长的颈部中,潺潺流出,像一条小溪。

      更像这么多年来,程蝶衣对他的感情,从不间断。

      他的表情很安详,眼睛微闭着,甚至嘴角还暗藏一抹笑意。

      一分释然,三分留恋。

      段晓楼两目圆睁,脸上的经络都依稀可见。他口中大喊:“蝶衣!”已是肝胆寸断极为悲痛之势。

      只可惜,佳人已逝,黄泉路遥,再无归去来。

      段晓楼感觉自己怔然看了很久,却不过几秒。

      他不禁回忆起儿时那个漂亮纤细的少年,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唱着“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后来又因为自己忍痛拿烟斗烫他的嘴,他这才颤着嘴唇,唱出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段晓楼愣愣地看着程蝶衣的尸体,末了,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小豆子...”你又何必如此呢。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他走得缓慢,不是年少时他和小豆子练功时那种装模作样的步子;不是他青年时与程老板唱戏时故作霸气的步子;不是他□□时和“程叛徒”一起被批斗时促仓歪斜的步子;亦不是他不久前和虞姬迈的强作威仪的步子。

      而是一种经历无数沧桑的,衰老得仿佛蹒跚老朽的步子。

      段晓楼半蹲在程蝶衣旁边,手颤抖着,想要擦去程蝶衣脸上所溅上的血迹,宽大的手掌在不断地擦拭着,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却是越擦越多。

      血迹诡异而妖娆的缠绕在程蝶衣风采如故的脸上。

      段晓楼目中苍凉,死命咬着一口牙齿,不住的颤抖。

      他悔,他恨,他怨,他痛,他苦。

      但他是最没有资格说这些这些的人。

      他不敢说程蝶衣变成而今这副模样没有他的“功劳”,他也不敢说他段晓楼是没有纵容程蝶衣变成这样的。

      他段晓楼从头到尾就是个懦夫。

      段晓楼靠着更近了些,他把程蝶衣冰冷的尸体抱在怀里,头倚着头,就像他们的师傅曾经教的他们那样。

      他段晓楼就是个懦夫,段晓楼不禁回想起他曾经对程蝶衣说过的一句话,“我是假霸王,你是那真虞姬!”

      他不禁苦笑一声,是啊,他他妈的还说准了。程蝶衣还就真是虞姬。

      只是啊,他程蝶衣千不该万不该为他这假霸王给死了。

      段晓楼抱着程蝶衣,他哑着嗓子说:“蝶衣,你还就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何必如此。

      “虞姬,为什么要死。不便是为了一个,从一而终吗...”段晓楼从嗓子眼挤出来了这句。

      一瞬间,空气凝固,然后又破碎,归于虚无。

      段晓楼心中弥漫着凄凉悔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从那时起,程蝶衣,就已经抱好了这般的心情了吗?!

      原作虞姬死在霸王怀里,了却残愿;亦不愿作程蝶衣在红尘中与段晓楼陌路两立,苟延残喘。

      段晓楼眼中忽的又升起了霸王的傲然,他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的接着往下唱。

      他缓缓放下程蝶衣,开始在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师傅曾经教他的步伐。

      愈走,愈有生威之势,霸王之态。

      就仿佛他面前不是程蝶衣的尸体,不是一件空荡荡的屋子,亦不是着浑浊混乱的红尘。

      而是一片万里繁华的壮阔河山!

      天地之悠悠,独余一人。纵马长歌,数江山无边。

      而他!就是那当年的楚霸王,站在这破碎山河前,满怀壮志豪情,指点江山,逐鹿中原!

      他唱着,就像这世间,仅余他一人。

      四面楚歌,大势已去,突围遁走,他终究唱到了自刎乌江。

      英雄呵,终究也有落幕的一刻,再壮丽的史诗,也终究会在战火纷飞间,消失殆尽。

      只是壮志难酬,不知何处是归路。不如就此,纵别江东父老!方得不负当年意气风发,策马天下!

      那霸王啊,终于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面朝已经按耐不住的刘邦,脚踏着手下冰冷的尸体,背映着如血般的乌江。

      仰天长笑,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亦孤一人所致!

      霸王将剑放在颈部,看着天地苍茫,猛然用力一砍!

      呜呼!只觉着剑落响,风声呼呼似哀号,卷了无尽愁怨。

      段晓楼近乎木讷的拿起了那把剑,那把承载着程蝶衣这么多年来执念的剑,那把夺去了程蝶衣生命的剑。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剑放在了颈部,竟觉着本应如此。

      一个人的独角戏,再怎么好,也就只是光影斑驳,只余寂寥。

      戏唱到这,段晓楼竟是有些痴了。他举着剑,眼中极快的掠过一丝疯狂,把剑稍稍举高,向脖子用力砍去!

      “段先生!”“停下!”

      门突然被打开,透出一大片亮光出来。进来的几人见这情景,急忙跑进,用近乎强硬的动作,按住段晓楼的手,还顺带着抽走了段晓楼手中的剑。

      他们不断大声叫着段晓楼的名字,但段晓楼却只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一片朦胧的梦境之中,可偏他还又是清醒着的。

      他无力地半跪着倒下,头低着,脸正对着程蝶衣的尸体。

      段晓楼觉得自个的心好像被谁狠狠的划开,刀子在心里用力地搅动着,血肉模糊。

      眼中还又复清晰,又还复模糊。

      光柔柔照在程蝶衣身上,段晓楼则跪坐在另一边的黑暗之中。

      有道是黑白分明,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段晓楼看着程蝶衣,觉着全身上下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挤,就等着要爆发的那刻。

      他终究还是没有抑制得住。

      “蝶衣!”

      一声已是杜鹃泣血,撕心裂肺。

      一行清泪从段晓楼眼中滑落,划过段晓楼沾满油墨的脸,“啪”的落在了地上,一声漆黑如墨。

      后来,段晓楼被送了回去,但他之后,却再也没有唱过戏。纵是有大把大把的人巴望着,他也就只是笑笑,掸掸烟灰,说自个老了,不中用了,还是留给那些个年轻人来吧。

      再后来,人们就算再遗憾呢,也没啥。过个几年,就又出了几个新的戏班子,唱的啊,还就是那出《霸王别姬》。

      只是曾经听过段晓楼,程蝶衣俩人唱过的老一辈,捋捋胡子,叹了口气,再没看过那出《霸王别姬》了。

      而段晓楼呢,依旧是该干嘛干嘛。他让人给程蝶衣选了块离他屋子远的好地方给埋了。人家问他,为啥埋那么远的地,段晓楼笑笑,说自个对不起程蝶衣,

      别人却也更纳闷了,到最后啊,干脆当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干活去了。

      段晓楼后来呢,也还把菊仙的坟给整修了一下,毕竟,这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尽管他背叛了她。

      他时常去菊仙坟前叨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我就是个懦夫...”“我对不起你...”之类的话。

      其余听不清的呢,则伴随着尾音的小事而破碎掉,然后被风吹走,变成了只有段晓楼和清风才知道的低喃。

      段晓楼很少去程蝶衣的坟前,原因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除了清明冬至那几天以外,段晓楼若是去程蝶衣的坟前,大多是趁着酒兴去的。

      他将拍掉酒坛上的封泥,往程蝶衣坟前一倒,“噼啪”地一声,酒坛便是空了一半,然后段晓楼就坐下来,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就坐在那里,抱着酒坛子一人独自豪饮。

      这一坐,就是一天。从晨光熹微,到日薄西山。

      后来的后来啊,段晓楼也终于老了。他开始力不从心,他开始头晕眼花。

      这个曾经敢于袁世卿叫板的男人啊,终于在岁月的残酷剥削下,被压弯了他曾经结实的脊背,被削薄了他曾经宽厚的肩膀,被割开了他曾经饱满的额头。

      他啊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啦。

      被岁月冷却了热血与激情,所有的棱角和不羁都被磨平,剩下的只有孤独和寒冷陪伴着他,或是,折磨着他。

      戏里的霸王终于一点点破碎,被岁月恶意地拼接后,变成了戏外的蹒跚老朽。

      段晓楼仍旧保持着去程蝶衣坟前看看的习惯,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路越来越不好走了。

      他也想去看看菊仙的坟,只是当他到那时,他才记起,不知多少年前,这一块,就已经变成了商业区了。

      他怎么,就忘了呢。段晓楼苦笑着,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块,像一朵丑陋的菊花。

      菊仙的尸骨啊,早在很久之前,就不见踪影了。

      曾经有很多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娶个媳妇来帮衬着?段晓楼笑笑,只是这笑中又掺杂些别人看不懂的意味在里面。

      他说,他心里边已经有了一人。

      但在说这话时,连段晓楼都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想的,到底是谁。

      不久后,段晓楼病倒了。医生过来看了后,说是没什么大病,只需要这几天好好休息,切莫太过劳累。

      段晓楼只是一一应承着,却完全不放在心上。

      然后他那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里边,一片虚无的黑暗。可谁都在,有活人,亦有死人。

      可偏偏就是没有那程蝶衣。

      段晓楼突然醒来,他看着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一点晨光从半开的窗户外泄露出来。

      正好就照在了那把剑上。

      段晓楼其实有些迷茫,那把剑,他为什么就不随着程蝶衣埋下去呢?

      他魔怔似的,爬下了床,走向那把剑。

      他把剑拿起,细细观看着,摩挲着。

      就像在看一件绝世之宝一样。

      他怀抱着那把剑,重新倒在床上,竟是梦一般的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他感觉身体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却毫无痛感。

      然后他就看见了他的师弟,他的师弟仍旧是那身虞姬的装扮,而他自己,则是霸王的装扮。

      他见到他师弟徐徐踱步而来,笑语盈盈,然后他们就到了戏台上。

      他的师弟依旧是风华绝代,仪态万方的虞姬。而他依旧是那英姿飒爽,龙行虎步的霸王。

      不知多久,一曲终了。他们间隔了一臂距离,他的师弟拿了那剑,想要往脖上狠狠一砍。

      段晓楼似是如梦方醒一般,他从程蝶衣手中抽走那剑,摔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然后紧紧地抱着程蝶衣,像是要把他融入骨血般。

      原是相思入骨,才解入骨相思。

      “蝶衣...”段晓楼轻唤。

      视线乍一下清晰起来。

      然后他们对视着,相视而笑。

      而不远处却仍旧有一个段晓楼,一个不属于程蝶衣的段晓楼,一个被菊仙扯着耳朵回家的段晓楼。

      他看着霸王与虞姬,再看着段晓楼与菊仙。

      四人间不多不少,恰恰隔了一臂距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他早就做不到从一而终,自欺欺人的,不疯魔不成活的,皆是他段晓楼。

      他或许爱过程蝶衣,但他做不到从一而终。

      他怕的不是什么,是这世俗礼法,是世人眼神。

      霸王与虞姬携手,走向一片虚无的白色,而段晓楼和菊仙,则走向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去。

      待到第二天,那时天色已经大亮。别人来看望段晓楼时,才发现段晓楼已经死在了床上。

      他的手中紧紧拿着一把剑,眼角处一片湿润。

      有一个人问,段晓楼埋在哪?那领头的人想了想,说,干脆让段晓楼埋在他师弟旁边算了。众人纷纷点头。

      于是他们掘了个坑在程蝶衣坟旁边,把段晓楼的尸体埋了进去。

      不过说来也巧,段晓楼的坟和程蝶衣的坟,就只差了一臂的距离。

      既是恰好可以将对方拥入怀中的距离,又是偏隔着这么永远的距离。

      〖今生莫将情来弃来世他人枉负卿姻缘二字难谱画若道无情忘痴心却是相思难解苦愿此心不负佳人然偏偏难酬从一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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