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暮晚初

523、第523章。夜阑卧听（3）

　　“咳咳……”由于动作幅度太大，不仅惊到了厉邪和云胡，连成璧自己都被惊到了。她尴尬得无以复加，却仍是机警地就坡下驴，趁势向云胡行了一礼道：“成璧——见过离世管大人。”
　　——就是这礼比原计划的大上了些许。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了。成璧也好，厉邪和云胡也好，都只能尽可能云淡风轻地把这一页给揭过去。

　　“不必多礼。”面色始终波澜不惊的离世管大人就算被成璧突如其来的郑重大礼给惊了一惊，也不会在他那冷若霜雪的俊颜上表现出来，只语气平淡地平了她的身，“成璧，你的情况，我大致已经知道了。”
　　他是收到厉邪的信来的，故而来得比较早，方才的故事，他基本听了个全。
　　云胡抬起手，指尖向着成璧轻点了点，便见成璧一袭血衣覆盖的肩头，倏然现出了两团绿幽幽的鬼火。一边肩头开落一盏，火焰明明灭灭，燃烧得并不算旺盛，却是映得成璧惨白的脸色与鲜红的瞳仁愈发的怨厉瘆人。

　　但这些只是表象罢了。
　　此刻她早已没有害人的本意，来自于眼前大鬼王以及离世管的威压更是将她体内原本肆虐分裂的怨气与戾气都如数地镇压平定了下来。

　　“虽受恶灵气息侵蚀，但命火仍在——我能帮你。”云胡徐徐地收回手，那两团绿幽幽的鬼火也随之渐渐地收敛隐退。
　　他身旁的厉邪轻笑了声，语气颇为不耐却尤显熟稔地吐槽云胡道：“倘若她连命火都被侵蚀了，那么我自然就不会来找你了。那时真要设法救她的话，怕是得算计着——把她捅到那位大人跟前了。”
　　听到厉邪若有所指的“那位大人”，云胡眼睫轻颤了颤，但也只是幽幽淡淡地侧首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多年故交，即便相隔多年，也无须详述，未尽之语便已然都在不言之中了。

　　“成璧，我固然可以帮你，但有些话，我还是得提前和你说清楚。”职责所在之时，纵使是惜字如金的云胡大人，也不得不简明扼要地提点论述一番。
　　成璧乖巧安分地双手交叉握，站在一旁侧耳倾听着，闻言即恭恭敬敬地答道：“有劳大人赐教。”

　　“世事均衡，凡事都有代价。你虽然未完全堕为恶灵，但究竟是受了侵染的，只是凭借着一丝为人的执念，才得以止在了过渡转化的过程里。”
　　“今日，即使我帮你，让你能够重新投入往生轮回，你也依然要为你曾经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至于代价具体为何，还须你入冥府后，由负责的判官来为你加以评判定夺。”
　　红衣女鬼尽管对此早有准备，但听云胡特意让她指出，不由感激地向他笑笑，低声应道：“成璧明白。”

　　“还有，今日我是应厉邪的情才为你开这鬼门的。”
　　云胡的叙述仍在继续，厉邪闻言眉眼微动，却是知道他拦不住他，故而仍只是含笑旁听着，并未开口打断云胡如实告知成璧的后话。
　　“按理来说，即便你被人设计是真，此后你沦为恶灵为祸人间也是真，该是要灰飞烟灭的。无论是你，还是背后设计你的那个人，自有相应的恶果要承担。”
　　“可如今，你的恶灵生涯被厉邪出手中止了。他还请我来为你开鬼门，让你在选择流下血泪、燃烧神魂之后，仍能够再入往生轮回之道——此举，算是逆天而为。”

　　离世管大人宛若亘古霜雪凝结而成的寒凉视线轻轻淡淡地拂过成璧的脸颊，惹得她一阵不由得的战栗。
　　他冷凝且磁性的声线仿佛一把晶莹而又锋利的冰锥，不动声色地扎进了成璧凉却许久的、空荡荡的胸膛，毫不费力、不紧不慢地陷入那颗早已停止了跳动的死者的心脏，分明只是剖尸一般的冷言冷语，却不知为何刺得成璧空荡荡、冰冷冷的心房一阵子后知后觉的绞痛——
　　就好像她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在冰天雪地里呆久了，冻坏了，所以这才误以为自己已经绝望到死了。而当这一阵子迟钝而又鲜明的痛意涌上心头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惊觉：她竟是活着的。

　　或许也正是因此，竟让她悲凉荒唐的心境，也连带着觉得温暖起来。
　　其实说来也可笑……一个死了的、还险些沦为恶灵的亡鬼，竟然还会感受到所谓的疼痛和温暖，甚至还油然而生了一种堪为澎湃难忍的泪意。
　　只是她终究是死了，就算真的有流泪的冲动，那眼泪也注定只能默默地流在心里，流不出那赤红的眼眶去了。

　　只听得云胡冷若霜雪的声音透着寒意，继续轻盈却又沉稳地落在了她的心上：“这逆天而为的因果，是他替你受的。你若是真心悔过，日后，切莫忘了还他。”
　　这一番话，如果他不说的话，想来厉邪也是不会和成璧提起的。云胡既然了解厉邪，便就不会由着这种情况发生——他愿意尊重厉邪的选择，但却不能允许他的心意被毫无知觉地糟蹋。
　　毕竟，前车之鉴犹然历历在目。尽管他们彼此心有灵犀地对此不再提及，但也无可否认它真的发生了，且始终就在那里。那是属于他们双方的一道坎，至今仍念念不忘甚至于渡不过去。

　　果不其然，成璧对此毫不知情，以至于她听说了云胡的话后，神情间的颤动越发的控制不住了。
　　“王上……您这又是何必？”没有感恩戴德，没有抱歉万分，身心所受震颤到了极点的成璧，眉目脸色间只余下一片干涸苦涩的迷茫——那是人之于命数前本能的失措。

　　厉邪却是漫不经心地露出了一抹“理当如此罢了”的微笑，如实地答了她道：“说来你可能很难相信，但成璧，我确实就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才成为这鬼王的。”
　　他微微侧首，目光清浅地望向身旁垂手而立的离世管。“而他之所以现在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们。”
　　“我们是故交旧友，素来志趣相投。只不过，在很久以前共同面对的一次选择里，我们恰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来实现我们共同的抱负而已。”
　　但愿——有朝一日，得以殊途同归。

　　“为了……‘我们’？”成璧轻颤了颤，汹涌的悲戚之情不由自主地盖过了原本心头嘴角泛起的干涸苦涩之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原道是众生皆苦，不止于她。有人为给众生解惑，成为了神灵，顾念天下苦楚。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在无渊地狱的无边黑暗里踽踽独行，一路走来，试图为困顿的万象种出不一样的甘果。
　　在拥有往生轮回的众生间，也在往生轮回之外的万象里。

　　她独自沉吟着消化了良久，而后深深地向厉邪与云胡作了一揖，肃然恭谨道：“王上大义，成璧愿为王上之大业，尽以绵薄之力。一切，但凭王上吩咐。”
　　“杀人莫若诛心，救人不如醒心。成璧，我可以为你除去负心之人，你可愿为我醒却蒙昧之心？”厉邪抬眸，向云胡示意性地轻点了点头，有条不紊地淡然浅笑道，“眼下我对你，没有什么旁的吩咐了。”
　　“此去——鬼门关，忘川水，孟婆汤。洗去这一世的疲惫，为自己赎清罪孽，也好好看清楚你想要走的前路。来世，做个能让我省心的‘信徒’吧。”

　　云胡收到厉邪的示意后，便抬脚向旁边走了两步，面朝向隐没在都市斑斓璀璨灯火里的幽冥北方，心中默念咒诀，神情凛然肃穆地张手施术，最后和着厉邪对成璧浅笑吩咐悠悠下落的声音，双手缓缓抬起，在他掌心所向之处，徐徐升起了一道森然巍峨的鬼门。
　　鬼门之外，是央京城内粲然的云云灯火；鬼门之内，是阴冥之界森然的沉沉幽冥。成璧依稀可以看到，那鬼门内视野可及的尽头，燃着一点妖冶烂漫的红色天光，由远及近，幽幽地在阴暗的鬼门界内晕染铺展开一条暗红色的前途。

　　成璧微微仰首，看到了那森然巍峨的鬼门之上，题着一行血泪凝结般的陈旧朱字。那是一种她所不识得的字体，故而她并不能够会意其文所书的内容，而厉邪和云胡显然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并没有向她解释涵义的意思。
　　不知为何，成璧仰视着那森然巍峨的鬼门失了神。她至少可以分明的是，她此刻心头漂浮着的情绪并不是对于未知的恐惧。恰恰相反的是，她感到很平静。
　　只是……还有些许的悲伤，就如同方才她听到厉邪与云胡向她解释的那一番话时一样。

　　她自是不知道这一座鬼门是究竟如何形成的，但她总下意识地觉得，它是由成千上万的白骨与血泪堆积而成的。它的基础之下，有的是惩戒与牺牲，而更多的，则是成全。
　　它是这般的沉重与肃穆，也是这般的耐心与慈悲。
　　它是……恶灵回头时方能够走过的路，通向的是天可怜见的命数归位，因果了结，往生轮回去的重头来过。它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由厉邪与云胡一般的大能的代价承担。

　　离世管说他是承大鬼王的情来的，这逆天而为的因果将由大鬼王一己承担。成璧虽对天道秩序了解不多，但也听得出来他有意揭过的部分：作为为她开鬼门作为后门补救的人，又位列神灵之籍，又怎会不需要为他所参与的逆天之举付出代价呢？
　　尽管可能对于他们这样的强者来说，这代价确实算不上什么。尽管大鬼王也说了，这是他与离世管志趣相投，甘愿承担的使命。
　　可她终究是受之有愧，无以为报。唯有……唯有如那大鬼王所言，做个让他们能够省心的“人”吧。
　　成璧抬头凝望仰视鬼门许久，只觉得眼眶发涩，心头一片空空茫茫，只有这一个想法，在幽暗深邃的夜色笼罩下，愈发的清晰与明确。

　　云胡抬眼看她，沉静幽邃的眸光里无悲无喜，透露着令她动容与战栗的冷然。只听得他神情语气皆淡漠依旧，开口给了她最后的指引：“向那天光一路走过去，自会有你的归处。”
　　成璧自鬼门回眸，望向云胡与厉邪。离世管大人仍旧是不染尘埃的冷极模样，说完那简简单单、冷冷清清的指引后，便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表示。倒是他身旁不远处并肩伫立着的大鬼王，光风霁月的脸庞仍旧保持着平静清浅的微笑，见她下意识地望过来，端然却亲和地向她轻轻微笑颔首。
　　“……成璧，领命。”红衣女鬼深深向他们二人躬了躬身，而后动作缓慢但步履坚定地拖着单薄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向那鬼门中走去。

　　鬼门关外观人事，鬼门关里见幽冥。至此，便是她与人间最后的决绝，亦是她作为成璧这一世人生的尘埃落定。
　　成璧知道厉邪和云胡就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四周荒寂心里却并不感到空虚。她不曾回头，只一步一步诚心地向着那点殷红氤氲的天光走去，走着走着，竟觉得自己单薄受伤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松，百感交集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纯粹与坚定。
　　所有的俗世牵挂和妨碍在踏上这条路前行之时，都一件一件地被她所放下了。很快，她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受本能意识驱使的直觉，就如同云胡给她最后的指引时所说从那般：天光尽头，即是归处。

　　厉邪和云胡并肩伫立，默默目送着成璧一身红衣隐没在鬼门深处透出的那一点殷红氤氲的天光里。
　　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打破这良顷的沉寂，唯有那鬼门如同它出现时那般，无声缓缓地在他们眼前下落，最终沉没于地面，宛若无尽幽冥幽然归于阴土大地，唯余人间不知其然的浮世灯火繁华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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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求收藏、求评论、求收藏专栏~~~
一句话概括厉邪与云胡的交情：尽管没有一起走，但是还是好基友~
恩，我是亲妈。时间问题吧……会尽量让孩子们都得以如愿以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