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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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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刚过完,贺知秋的任书下来了。
“咣咣”的敲锣声里,报录人喜气洋洋地进了贺家的门。贺家上下也是一片欢喜,大方地打点了那两位小哥好些银子。
贺家独子贺知秋,今年四月里中了进士,三甲第九十八名,比他老子的举人强。贺家小康,还算殷实,从没指望着贺知秋大富大贵。二老对这个成绩都很满意,知州没有,推官捞不上,这知县还是妥妥的。夫妻俩于是两个月里都眼巴巴地等着这封任书。
盼星星盼月亮今天总算是给盼来了。
贺知秋接过那任书,十多双眼睛把他盯着,他也再不似平日里的温吞性子,飞快地打开任书,从上往下梭巡着,脸上挂着笑,直到——
“茂县”两个字闯进眼里,我们的贺知县傻眼了。
贺夫人不识字,围着贺知秋干着急,问他话这人也不回答,还以为儿子乐傻了,催促着贺老爷将那任书从贺知秋手里抽出来。
贺老爷笑嘻嘻:“急什么——让我来看看。”
那天的一看之下,贺老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贺夫人更是只来得及嚎一声,烈日底下便直接晕了过去。
茂县,地处西南一带,民风凶悍,近年来又多贼盗,时有命案发生,前些年震动京师的西南寇患就是以茂县为据点的。两年之内已经去了三任知县,无一活命归来。
朝廷的人心照不宣,茂县知县一职,向来是留给朝中受贬黜的官员。如今落到贺知秋头上,只教众人疑心他往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人家如今故意给他使绊子。
“这……可真是没有的。”贺知秋知众人所想,心底暗暗叹气。他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得去安抚他那一头晕过去的娘,眼见着今日这出喜剧成了闹剧。他素来乐天知命,如今摊上这么个差事,看起来前途凶险,可也自知只有迎难而上。何况圣命难违,让你去赴死你就得去。
“娘,孟夫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嗯。”贺夫人刚醒转过来,气息奄奄。
“老夫子又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祸福二事,十分玄妙的,去这茂县也不一定就是祸。”
贺夫人不语。
“我且去这茂县历练几年,任期一满自然是要回来的。”
贺夫人沉默。
一个没忍住,咧开嘴嗷嗷嗷:“我苦命的儿啊……”
贺知秋:“……”
三天后,在贺夫人的哭哭啼啼声里,贺知秋还是去赴任了。
不忍再多看双亲,贺知秋磕了三个响头就匆匆上路。他只觉得造化弄人,自己从小遵从父命发奋读书终于考取功名,到头来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叫父母为他担惊受怕。自己要是真死在任上,让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谓大不孝。思及此,一向心大的他心中也难免郁郁,一路上少言寡笑地出了望京。
贺家不是什么官宦之家,他这一去家仆只带了启礼、启竹两个。这二人是同胞兄弟,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比他大不了两岁,贺知秋向来是把这二人视作兄长。
眼下两人自然知道贺知秋心里难受,到任的期限又压得紧,于是也不再多耽搁,一行人便默默无言地只顾赶路。
长途跋涉两个多月,行的路渐渐从坦途大道变成逼仄小道,道路两旁也不同于北方的开阔,冒出诸多奇崛的山脉。夜里睡觉时觉得气闷潮湿,还多了许多贺知秋以前不曾见过的蚊虫毒蚁侵袭。
贺知秋没出过远门,赶路的过程只觉得无聊乏味,每天启竹二人向他禀报行至何处时他也没有直观的感受,直到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时才清楚地感知到茂县近了。
终于在八月底,一行人将马车驶进了茂县县城,贺知秋撩开帘子打量外面。道路两旁建筑装饰质朴,做买卖的小贩却不少,很是热闹。他一直听说此地民风粗犷大胆,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街上来往的行人中有不少年轻女子,看发髻的样式不少还是未出阁的少女。
看来此地没有传言中那么荒凉嘛,贺知秋点点头,表示满意。一路上的纠结消弭了不少。
马车停在县衙前,启礼拿了任书前去跟门口的小厮交待。
外面不知哪里的大嗓门路人甲大叔:“嚯,这是新来的县太爷吗?”
路人乙:“嗬,还真是,又一个为了几斗米不怕死的。”
贺知秋:“……”
启竹恼怒地斥退那些人。
贺知秋下了马车,抬头看门口的牌匾。两侧挂着一副对联: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
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
是福也好,是祸也罢,反正都是躲不过。这样想着,贺知秋胸中油然升起一股豪情,大声道:“我们进去吧。”
很好,这句话,是沉稳自信的一句话。
听到这边的动静,一群刚要散去的路人大叔齐刷刷回头看不怕死的县太爷是谁,都带着囧兮兮的八卦脸。
感受到背后投射来的注视,贺知秋更用力挺直脊背,脚下铿锵有力,步步生风,昂首阔视,目空一切……
于是,在路人大叔们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我们年轻的县太爷不负众望地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人群爆发出猪叫一样的笑声。
贺知秋脸朝下,第一次感受到茂县土地的温度。八月天气里,是烫的。
当天新任县太爷的事迹即传遍茂县全城。城中的两家赌坊都专门开了局押这位被门槛施了下马威的县太爷能否待满三个月,全城百姓参与热情高涨,纷纷慷慨解囊。
赔率分别是一赔十和一赔十一。
当时的贺知秋还不知道这些,那晚他忙着在房中给自己湿敷。毛巾碰一下脸,就疼得倒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