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囚笼》妖孽孽颦

5、珊瑚星屑的解离

　　所有的痛苦都是虚无的假象。水压将肋骨压成破碎的竖琴，海水从鼻腔灌入肺泡的珊瑚礁。第七次下沉时，我数清了腕表裂纹里的浮游生物，它们正沿着表盘边缘跳着回旋舞。三十米之上的海面早已冻结成苍白的石膏板，而我的葬礼在四百个昼夜前就由潮汐操办完毕。水母群提着幽蓝的灯笼经过，触须扫过脖颈时留下磷火灼烧的印记——这具身体正在成为海底的活体标本。

　　天花板在清晨六点化作海平面。我数着吊灯垂落的水母触须，看晨光在玻璃灯罩上孵化出成群的金色水蚤。床头柜堆积的安眠药空盒是沉船残骸，每粒药片都裹着深海水膜。昨夜溺毙时撕碎的床单还漂浮在墙角，此刻正随着空调冷风轻轻摆动，如同某种深海巨藻在举行招魂仪式。

　　第十二次死亡发生在满月夜。咸涩液体不再是海水而是月光，它们从眼眶倒灌进来，在颅腔内结晶成冰棱。我仰面躺在珊瑚骨灰砌成的祭坛上，看蝠鲼撕开夜幕的伤口，银河便从裂缝中倾泻而下。那些光粒坠入瞳孔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童年摔碎的万花筒重新拼凑出扭曲的星空。这次我没有挣扎，任凭月光在气管里浇筑出石膏像。

　　现实总是从窗帘缝隙渗入。当正午阳光割裂黑暗时，墙纸上的霉斑正在演变成珊瑚群落，地板的木纹裂开成海沟的纹路。冰箱持续发出鲸歌频率的嗡鸣，冷藏室里凝结的冰霜是极地浮冰的碎片。我打开冷冻层寻找鳕鱼的眼球，却发现所有食物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深海胶质物。

　　某次苏醒时发现手腕缠绕着海带，掀开被子涌出成群的发光虾。镜中人影长出鳃裂，虹膜里游动着发光的管水母。我仔细刮除皮肤上附着的藤壶，它们脱落时在瓷砖上敲击出空灵的编磬声。浴缸放水时总会形成逆时针漩涡，这让我想起南半球某个正在消逝的洋流。

　　第二十次濒死体验带来了新的礼物：疼痛开始呈现琉璃质感。当海水刺破鼓膜，剧痛化作一串气泡上升，每个气泡里都囚禁着记忆的残片。我看到六岁那年打碎的体温计，水银珠滚进地板缝隙时拖曳着虹彩；十六岁深夜割破的指尖，血珠滴进牛奶杯绽开成珊瑚虫的形态。这些水晶般的痛觉在深海里永生不息。

　　衣柜深处的冬衣散发着深海沉积物的气息，羊毛围巾在黑暗中缓缓蠕动，化作巨型管虫盘踞在衣架之间。我穿上最厚重的呢大衣，布料吸水后重得像铅铸的殓衣。口袋里的硬币长满海葵，钥匙串上挂着的已经不是金属，而是某种远古海洋生物的齿骨。

　　那个声音总是在黄昏涨潮时分降临。起初以为是座头鲸的呼唤，后来发现声波频率与楼下变电站相同。它穿透三十层混凝土与钢筋珊瑚礁，震碎了我用梦境浇筑的水晶棺。被迫上浮的过程比死亡更痛苦，光明像渔网般打捞起正在异化的躯体，皮肤上的鳞片在空气中迅速氧化成灰烬。

　　最后一次下潜前，我吞下了所有的月光标本。药瓶在胃里沉底时发出贝壳碰撞的声响，舌根泛起浓稠的夜光藻味道。这次海底铺满了镜子碎片，每块镜面都映照出不同维度的死亡：被海百合绞杀的我，与发光细菌共生的我，化作礁石组成部分的我。选择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所有镜像最终都汇入同一条遗忘之流。

　　当那个声音再次撕裂海幕时，我正漂浮在水压与大气压的临界点。视网膜同时接收着两种光谱：上方是吊灯伪装的月亮，下方是真正的人造卫星残骸在深海发光。身体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导体，每个细胞都在经历宇宙大爆炸般的坍缩与重生。

　　在最后的清醒瞬间，我看见晨光中的药片排列成北斗形状，玻璃杯沿凝结着盐霜。空调送风口飘出极地苔原的气息，而床单上的褶皱正在形成新的海沟。这次没有挣扎也没有计数，只是轻轻闭目，让淡蓝火焰与记忆里的磷虾群共舞。深海终于漫过窗台，将整个世界封存在永恒的标本瓶中。

　　天花板上的水母触须停止了摆动，它们凝固成晶莹的冰棱，折射出七个不同深浅的夜晚。在意识消散前的罅隙里，我终于看清那些呼唤的实质——那是无数个自己在平行时空发出的，永不交汇的求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