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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刀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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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刀龙
夜半,回龙三巅。
这一带群山延绵,放眼皆是飞鸟也难立足的壁立断崖,奇陡如削;故名回龙者,乃是说龙腾至此,也须三回转方可登顶,盖极言其险也。自山顶而下,一侧高崖深谷,一侧绝壁陡立,仅有山间凿出、宽只数尺的一路可通,端的是易守难攻。天下封刀将铸刀所设于此处,自来不须分兵防护。然今夜杀声突起,金戈交加声铿铿然山谷回荡,惊心震耳,冲天四散,迷月无光,这一场战局,竟是大异!
原来名刀神坊内这场突袭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待天下封刀人马得报匆匆来援,踏进西造大门之时,只见一片死寂,遍地鲜血,早没了半个生人。跟着一声尖哨响处,喊杀声铺天盖地,群峰回声震得一片嗡然,坊中伏兵倾巢而起,当头便杀了下来。
转眼间攻守逆势,地利尽失,来敌反成了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之势。而夜色已深,月光照来,都被乌云般重重山影掩去了大半,黑暗中只听四面八方俱是杀声,更不知究竟有多少敌人。只是天下封刀人人心中雪亮,南舞北论已失,西造再陷,四大据点已去其三。古人道背水一战,这当儿自家背后的却是绝路悬崖,若是一败,全军覆没自不必说,敌军乘势,则总舵神武峰危矣!
人至绝地,一个个也只有拚了性命而已。有负伤的、刀刃砍缺口的,都理也不理;抬手擦把血迹、在倒地伤者身上夺过刀来,嘶声高呼,一般狠斗。不片刻,月下风卷,直将尘沙扬起半天来高,卷着点点猩红四溅,血腥气扑鼻欲呕;但听杂沓脚步下狂呼怒吼此起彼落,已非复人声,也听不出甚么语句,夹在数千百刀戈不绝击撞里,直如笼底的困兽咆哮。
杀声四溢中,天下封刀众军面对着山顶方向,一步步不住倒退了下去。山石影间残余的那几缕冷月清光,都被飞溅鲜血所染,变做了铺遍眼底的一片殷红。
但这条唯一的山路实在太过狭窄,敌军虽似鬼府门开,魑魅幢幢,但能一线排开近身而战的,始终只不过四五人。天下封刀全凭于此,将己方精锐轮番当头死战,方能一路且战且退到了如今。
只听一声大喝,挡在阵前一名老者猛提大刀,衣衫血染,白须鬓发都被汗水湿答答粘在颊上,早已浸透,正是玉刀爵。跟着“当当当”连串激响,身边白衣映刀光,三大名流三刀齐出,奋力接下了对面山呼海啸也似一击,足下尘沙飞卷,都已硬生生逼退出了半丈之外。
那女郎玉秋风却安安静静地伏在父亲肩背上,满头青丝纷乱披散,几点鲜血迸溅在脸上,平日束在男装下的脸庞也现出了一抹异样的艳丽,真便如一朵鲜花。
但这朵花,已是再也不会开放了。
猛听得同声疾呼:“副主席小心!”又一声震耳欲聋金铁相撞,火星瞬间照见敌将裂口狞笑,却并非生人,而是邪灵恶鬼的形状。而玉刀爵霎时间硬接硬架,半身尽麻,再抱不住死去的女儿,手臂一松,脚下一晃,跌撞撞连退十余步外,三大名流飞身急抢,也只来得及举刀护住了人,相隔丈外,眼见着那邪灵放声狂笑,双镰连划,抬脚踏来,就要将那尘埃中倒落的尸身一并化作了遍地血肉污泥!
玉刀爵脱口唤声:“风儿……”戛然而哽,心肺痛碎。然而此时此地激战局中,纵要拼命,又怎可为了一个已死之人?瞬间双目紧紧一闭,再也不敢看了去。
便在这片惊叫、惨呼、狂笑、杀声并作,月为之暗,风为之止的当儿,陡听山壁顶上,响起了一声清啸。
战阵双方不由猛地一震,听那啸声来得好快,初起时尚在山巅,相隔不下数十丈,然而展眼之间滚滚而来,不容发,不及瞬,如电闪,如龙吟,这里数百众高呼酣斗之声,竟是同时齐消。刹那疾风骤起扑面,却又岂止是风,直是蔽月遮天、飞沙彻地的一道狂飙!
众人面上登时如灼如割,再难忍受,连那凶暴邪灵在内,都不由得掩面闭目,向后便退,当地忽让出了数丈方圆的一片空场。顷刻间场心尘沙激飞,狂飙落,刀光起,人影现,那人伏身展臂,一把揽起了地下女郎尸身,向自己背上只一负,跟着反手挥处,一刀疾出。
这顷刻虽短,当先众邪灵功力高者却已回过了神来,兵戈齐举,便待猛扑。然而便在这欲进、又尚未及进的一瞬,却忽见那口刀之落,竟然并非挥向己方,而是一刀劈向了身后的兀立绝壁。
众邪灵都只一愣,但听喀啦啦巨响,银光展动,荒漠神刀落处,山壁上一道裂缝倏然自下而上、自小而大、自短而长!山崩、石裂,天地间恍似倒了半座须弥山,刀上风狂啸席卷,卷着半片山壁碎石如倾盆雨,向着邪灵众军劈头直扑了下来!
尘沙弥空,偌大一座回龙三巅俱为之震,入夜以来猛攻无休的邪灵军终被这一刀所阻,不得不向后退去。
漠刀绝尘却是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只将弯刀插地,踏上两步,双手将那死去女郎缓缓递到了她父亲的怀中。
玉刀爵抱住女儿,再忍不住这老泪纵横,待要说声谢时,嘴唇颤抖,却又哪里说得出声?
漠刀绝尘微微别开了头去,不肯看那老父亲这时的眼光神色。天下封刀众人更无不切齿泪目,拳头只攥得格格作响,三大名流为首一人已再难忍耐,戟指怒骂道:“沧海平!你这卑鄙小人!陷害我主席不算,天都军不与你结盟,你竟去勾结灭境邪灵攻我中原!你……你可还是人不是!”
犹未止息的风沙影中,只听一人声音桀桀冷笑,道:“天都?哼!罗喉那厮枉称一世之雄,活了这大年纪,竟为个小丫头也学什么改邪归正,哪个理他?只要能灭得你天下封刀,这中原武林,我亦称雄。那时你等倘还有命在,骂破了喉咙,又有何用?哈哈!哈哈!”
漠刀绝尘猛地一震,听这声音煞是熟悉,赫然便是当夜英雄墓地之中,黑衣杀手之首,那一个莫名的鬼面人!然此时身边众刀卫气炸胸肺,纷纷叫骂,而对面风沙渐落,邪影刀光一簇簇愈迫愈近,已是无暇多想,单手拔起了地下弯刀,回头一声低喝道:“走!”
天下封刀众人猛吃一惊,这字之意,分明便是要一人断后,又怎能让他如此?玉刀爵当先急道:“漠刀壮士,不可!”三大名流、一众刀卫跟着抢上,都道:“壮士不可!”
然只这么瞬息延误,杀声陡起,呐喊狞笑叫骂之声如浪之冲,刀光冷冷已在眼前,这里久战伤兵,撑得几时,心中又岂不知?猛见漠刀绝尘目光劈面直视,斩钉截铁般又一字叱道:
“走!!!”
长风疾掠,吹起地下无数沙尘,随风飞扬,飘落高崖。天下封刀众紧咬牙关,终是压住阵脚,缓缓地退向了山下。漠刀绝尘却不再回顾,横刀当胸,冷眼斜睨。夜半风直卷冷月,照见群山间一片黑压压阴沉沉的人浪,一道冷森森青幽幽的刀光,骤然同时拔地而起,当空正对——
日升,日落。山石间重影急晃不休,自长而短,又自短而长。
然而这重重鬼影,却自始至终,未有一条,能有一步,越过了那道刀光的当关!
残阳如血,山路十丈亦是猩浓如血,却并非残光映照,而是一日半夜间,已被鲜血浸透了的赤色土地。
漠刀绝尘的身影,便笔直地立在这片血色泥土上,身上衣并脚下土,皆是血污浸染,早看不出了原来颜色,只有苍白双手间那一痕冷锋,和冷锋后那一双目光,明如秋水,冽如清霜,却亦是由始至终,未有过分毫的改变。
无风,无声,也无言语。
杀声笑声,万籁俱息。片刻前还在切切私语,都道是“强弩之末”的众邪灵,这当儿却连看,也未有人敢再迎向那双刀锋般的目光看上一看。
忽地斜阳下人声沸起,山风动袂,邪灵阵前不知何来,突地多了一个人。
这人来得如此突兀,漠刀绝尘刹那间眼前一摇,诡异难言,心神几乎都要随之移动,不由心底大震,凝目看时,只见那人峨冠博带,容色端严,是个中年儒生模样,一众邪灵都向他微微躬身,行下礼去。那儒生大袖一拂,缓步踏上,对了漠刀绝尘当面,沉声道:“以众凌寡,非君子道。今日吾只出一掌,接得下时,吾兵便退,如何?”
这句话话声低沉,说来不疾不徐,全无出奇,然漠刀绝尘只觉眼前生花,耳中嗡嗡作响,脑海振荡,气血翻腾。立时已知对方功力之高,休说自己此刻,便在平日,这一掌也未必能硬接得下。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将刀锋缓缓地又一次握到左手,抬右手擦了一把脸上血汗,那双比刀犹冷、犹冽、毫无动摇的目光,笔直地凝望了过来。
猛然惊雷声起,劲风劈空,斜阳下当空一声巨响如碎金石,血色光芒倏已迸散遍地!
血光尽处,尘沙四溅,漠刀绝尘跪跌崖边,一口刀硬生生入地三尺,方才勉强定住了身形。而一张脸庞刀光所映,早已比刀上寒光还更白得骇人了。
那儒生侧目望着他,唇边微现哂笑,衣袖却倏然拂动,正拦在一众狞笑切齿,欲待扑上的邪灵之前,森然道:“吾既言一掌,便是一掌,无有失信于后生小辈之理。汝等不速往神武峰,却还待何时?”
而此刻漠刀绝尘的眼前,已是天地无光,日色昏眩。山石、林木,土地,万物皆在飞旋轮转,一片片迫来,耳中风声凄厉狂号,那边邪灵军还说了些什么言语,又是如何急奔而去,都再也听不清、看不到。只是凭心底死死记得“救人”一念,狠咬舌尖,强提一口气,扶了刀欲立起身来,却是猛地里身躯一晃,足下踏空,碎石崩落,一个人已向那百尺断崖之下直坠了下去。
山风呼啸,扑卷一身,便在这冷冷呼啸声中,漠刀绝尘猛只觉腕上一紧,透衣生暖,却是人体肌肤温热,有一个人的手已抓在了他的手臂上。
只是漠刀绝尘胸中气血狂涌,差着尚未当场呕血,双目已只剩迷蒙一片,再看不清是谁相救。然心头一丝清明未散,自己这般伤势,如此断崖,怎可还平白牵连于人?猛吸一口气,手上最后一分余力,将那人的手向上便推。
然而他推得急,那个人却抓得更紧!倏然五指一收,紧得直如要嵌入了他骨血中去,分明便是打定主意跟着他一并坠落崖下,这只手,也是决计不肯放开的了。
似有温热的水点,一滴滴溅上了漠刀绝尘脸庞,他却已再感觉不到。所有意识,都坠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直铺到天地那端的黑暗之中。
没有开始,似乎也没有尽头。他坠在那片黑暗里,并不知道有多么久。
仿佛还是在荒漠空荡荡的大帐中,那烧得全身滚烫的孩子躺着的,一片安安静静,静到死寂的黑暗。
只是那孩子并不怕。
因为在黑暗中,还有一样东西,一样温暖的,柔和的,从不曾离开他身边的东西。恁般绵绵泊泊,轻轻地环抱着他,拂过他的手臂、胸口、肩头、额角、脸颊,一直渗入肌肤,渗透到了胸腔最深的地方去。
那是人的怀抱。
温暖的,熟悉的,亲爱的,人的怀抱。
父……皇……
可是父皇……已经……不在了……
……漠刀?
在黑暗的那一端,似乎有声音在呼唤着他,随着那个声音,终于有明亮的光照射了过来。
漠刀绝尘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
好一阵,他迷蒙蒙只见着头顶夜空高悬,无数星斗满天闪耀,冷风轻送,拂过耳畔,那个声音仍在风中轻轻地唤道:
“漠刀,漠刀,你……醒了。”
这却不是梦,连那好好拥着他的怀抱,不远处地下跳跃不已的火焰,也都并不是梦。
火光摇曳,照上了便在他眼前的那张脸庞,但见长眉入鬓,双眸似水,正是天刀笑剑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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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月色,光华倒影,将笑剑钝满头金发映得愈加明亮,丝丝随风,轻拂在漠刀绝尘脸上。他却犹自未觉,目光直望着笑剑钝,似梦,又似醒,恍恍惚惚地,竟是看出了神。
好半日,方觉到扶抱着自己的那只掌心中正有阵阵热流不绝涌来,四肢百骸间暖洋洋地,仿佛浸在了温泉水中,说不出的舒适,胸口灼烧之痛早已大减。漠刀绝尘又是一颤,坠在那片无边迷梦中的头脑,这一刻才当真醒了。
……他身上伤也不过才愈,如何便这般大耗内力?
漠刀绝尘急一挺身,自笑剑钝怀中挣了起来,道:“雅少!我……”但只叫得一声雅少,声音竟是哑了,那个“谢”字哽在喉头,便是如何也说不出口。
笑剑钝却怕他用力猛了,气血再乱,急伸手握上他腕脉,也不及再说些什么。两个人静悄悄对坐了半晌,笑剑钝这才轻吐口气,抬眼望着漠刀绝尘脸色,微微一笑,道:“漠刀,你经脉才受过震荡,好好歇息才是,莫要心急……”
漠刀绝尘人是默不作声,心中却翻翻滚滚,似有无数的言语想与他说,偏生平日沉默惯了,这时愈是想说,便愈是不知要从何说起,只闷闷地应声道:“嗯。”低下了头去。
一低头间,目光掠处,却见笑剑钝左手长袖低垂,火光晃动,映出那白羽影间点点沉黯,犹自殷然,看去不是泥污,分明竟是干涸的血渍颜色!
漠刀绝尘一眼看得清楚,猛然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些落在脸上的温热水点来,心底登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把伸出手去,便去拉他那只左手。
笑剑钝也吃了一惊,左臂一抬,硬生生往回便收,然漠刀绝尘情急中握得极紧,两人手上劲道猝然一撞,都只怕伤到了对方,瞬息间又是同时收力,握在一处的两只手颤了两颤,却终究不曾分了开。
但见笑剑钝手上胡乱缠着几道白布,显是匆忙撕下的衣襟,而布条下隐隐殷红,仍在一片又一片,缓缓地洇了出来,连着中衣半边衫袖,早都染得透了。
笑剑钝先是一窒,跟着却又笑了笑,轻声道:“漠刀,我这不妨……”
一言未毕,漠刀绝尘突然抬起头,双目笔直地向他看了过来。月光清亮如水,正照在那张年轻的苍白脸庞上,将那眼光神情照得异样清楚。笑剑钝心头猛然一震,唇边习以为常的微笑忽地僵在了那里,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说不出,亦笑不出,迎着那双直视而来的目光,已自呆了。
只听夜风冷冷,篝火在风中毕毕剥剥,轻声地响着。
笑剑钝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却依然让那青年握在手里,由着他轻手轻脚,几是小心翼翼地,一道道解下血衣,撕了自己衫袖,拭去血迹,重新包扎了起来。火光跳动,照着地下两条修长的影子,忽上忽下,晃动不已,却是谁也不曾再开口说上一个“谢”字。
好半日,漠刀绝尘方道:“雅少……你怎地,会来这里?”
笑剑钝道:“你两日未归……”忽见漠刀绝尘脸色一白,立时半句不问他不告而别的原因,只一笑道:“大家都好生挂记,我若不出门,小霜儿可要哭了呢。”
漠刀绝尘心头剧震,许多仇怨悲怒便在唇边,却仍难吐出了口。呆了片刻,突想起另一件事来,疾道:“雅少!你一人在外,那十里丹青……”便将自己所遇夜来邪灵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听他说到“便是那鬼面人”时,笑剑钝也不由一震,然与漠刀绝尘眼光相对,月下朗照,已将对方心意看得清清楚楚,都知此战决意,不必多言,便道:“我出门之时,已托了海大哥送她三个去别处暂住,那是个隐居的所在,从无江湖人往来,漠刀,你……可不必担心……”
漠刀绝尘独坐当风,耳听着笑剑钝轻声言语,眼看着那金发白衣飘飘起伏,这冷森森,空落落的荒山深谷,竟似也化作了十里丹青的万道柳浪,遍地繁花。自那少年一刀三式冲入眼中时,便充塞胸臆,烧得他起坐难安,天地间几无容身处的那一把无名烈火,不知何时,静悄悄地,却是已然熄了。
风过处,将笑剑钝长发吹得乱飞乱舞。他跃下深谷,血汗淋漓,鬓发早已乱得不堪,这时下意识抬起手来,便想去理上一理。只是忽觉掌心刺痛,这才想起自己左手受伤,梳发挽髻这等事,单手却做不来了。
漠刀绝尘忽地一下子立起了身,伸手拿过他手中发簪,眼光却别在一边,瞧一眼篝火,又转到地下杂草丛间看个不住,手心翻来覆去,将那发簪攥得快要冒出了汗来,方才低声道:“让我……来吧。”
笑剑钝忍不住便是要笑,连忙背转了身,免得叫那薄面皮的青年瞧了去,道:“如此,有劳了。”
漠刀绝尘低低嗯了声,抬眼看时,却不由得一愣。
原来他欲帮忙不假,却忘了自己生长大漠,散发披裘的惯了,哪里会弄这些江南公子的玩艺儿?手里小小的一根发带,两支铜簪,真比三尺佩刀还重了十倍,全不知如何摆弄,一时险些儿便要使出全身力气抓了下去。只是手里却还握着笑剑钝一束长发,又怕弄痛了他,这力道想用时,却又不敢用,不能用,不会用,呆呆地盯了半日,一动也未动,鼻尖上汗珠亮晶晶地已自冒出来了。
忽见笑剑钝的肩头微微一颤,漠刀绝尘不必眼见,也知他是在没声儿地偷笑,心头一颤,脸上一热,想来又是红的,索性一把挽起了笑剑钝的头发来,干脆利落,风卷残云,便给他打了一根麻花辫儿。
笑剑钝挽过自己头发来瞧了一眼,又向那呆站在当地的青年瞧了一眼,道:“多……谢!”再也忍俊不禁,哈地一声,冲口而出便大笑了起来。
漠刀绝尘转头看着他,越看越是好笑,越看越忘了原是自己做的好事,冷冰冰绷得刀锋也似嘴角不知不觉,愈扬愈高,终于也一下子笑出了声。身子一晃,便和笑剑钝并肩坐倒在那里。两个人的笑声飘入春夜晚风,和着月光,漫空洒落,连那簇篝火也似映得愈加明亮了。
陡然一阵风起,四外密林长草随风摇动,草叶泥土的气息之中,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忽地飘来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似花非花,幽幽荡荡,只听得风中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还裹着了一线游丝也似阴恻恻的女子笑声,如鬼如魅般,一丝丝拂上了面来。
风过,声起,扑面入耳,不过顷刻。亦只在这顷刻,前、左、右,三面长草树丛间唿哨陡起,冷光暴长,乌沉沉百千箭矢劈空匝地,飒然齐射。而那鬼魅香风同时间已拂鬓边,只才隐约闻得,头脑中猛然一晕,胸口内息竟是几为之窒——
毒风,乱箭,暗敌,人在谷底,三面被围,只身后百尺高崖兀然壁立,退无可退,进亦无可进。说时迟,那时快,这一面天罗地网向着他二人当空逼命,直迫了下来!
只瞬时,两个人目光交处,长身而起,已自同时闭住了气息。漠刀绝尘左臂疾掠,弯刀反手振处,呼啸乍然,刀锋上立生逆风。
这左手刀逆刃带风,原是他荒漠刀法的绝技,但此时毒风逼面,呼吸不得,这口气息一闭,那毒气又是顺风而至,扑绕周身,单凭一刀,当真再难反荡得出去。只是漠刀绝尘这刀所卷,亦并非迎着山风来处,而是一刀斜斜指向了那面巉岩绝壁。
那山壁兀立高耸,便如一面天然生就的巨大盾牌,刀风撞上,立生反击。漠刀绝尘单手按刀,只一觉风击山壁,兜转而回时,刀锋疾振,立时逆刃再卷。只听呜鸣之声不绝,青光急摇,那风在山壁与他刀锋间来回击撞,愈撞愈急,愈卷愈猛。他当日于地底古窟中与那少年之战,便是石壁环立,刀风冲荡,四面八方无容隙处,欲停手而不能,险落了个两败俱伤;此时出刀,却正是如此。只瞬息,十余刀风卷早过,当地以漠刀绝尘为心,沙走石飞,尘荡叶起,竟生生地卷起了一个旋涡。
一刹那狂风涡四面八方,如水如浪,独有他二人立足处恰成风眼,毒气不过无形无质之物,如何禁得住这席卷之力?登时随风弥散,直散十丈,尽向外逼了开去。
只听那风中女子邪笑立止,远远传来“呀”地一声,余音森然,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异之意。
而两人眼前猛然一黯,月光尽掩,那声叫霎时已淹没在了漫空彻地的厉啸声中。弓箭离弦,较风起之速毕竟慢了一瞬,便这么一瞬,漠刀绝尘刀卷毒风落,那百千利箭却容不得半分喘息之机,如影随形,展眼间四方风啸齐至,万鬼夜哭,直如山雨欲来层云急涌,已将两人头顶方圆夜空遮做了一片修罗场!
要知乱箭齐至,若不能身在三丈以上,决计挡无可挡,而身侧山壁陡立如削,全无可借力处;何况他两人带伤在先,闭气于后,三丈之距,遥遥半空,又怎能如平日般轻易可及?
弦快,箭快,风更快,却快不过那一个天刀笑剑钝。
倏地里平地白光迸射,却是箭影隙间一线月光漏下,照彻白衣。他两人飞身而跃,只身躯微微一沉之刻,笑剑钝右手一翻,陡已搭上了漠刀绝尘手臂,掌心吐出,向上便推。漠刀绝尘得了这一送,瞬时腰间运力,已凭空翻起。而笑剑钝人只向下一落,箭风刺耳,早已迫在身前,却不知,他等的便是此刻。眼中看准了箭矢之来,陡地双足轻点,不差毫厘,正踢在当头两支箭杆上,便是借了这一分力,衣袂振处,长身腾空。
刹那间刀光映月,白羽激风,一黑一白便如两头大鸟,已起在了三丈半空之上。
月光朗照,万箭足下,赫见遍地黑衣邪影,冷光攒动之间,居中有一人面上阴沉沉,冷冰冰,沉黯如铁,只两个漆黑眼洞中精光射来,与他二人径直撞在一处,正是那鬼面人沧海平。
众杀手亦随着举头来看,却只听半空中同声厉喝:“去!”一声未落,眼中冷月光一束射落,突只觉光芒暴涨,一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竟不知是月、是刀,直射得双目难睁,下意识只一闭眼转头之时,头顶冷侵侵袖风骤泻而下,还不及打上个寒战,耳边飒地风声已起,金戈卷铿然匝地,一片惊呼叫声此起彼落,地下十数人身不由主,蹬蹬蹬直退出了廿余步外。
那天际月下的两道身影,倏已落入阵内。而脚步才踏尘埃,尖啸声直刺耳鼓,毒蛇也似一道剑光劈面已至,同时身后双镰暴起,一前一后,合成了一片裂地碎石般劲风,风起迷目,但听“当!”“当!”两声巨响,一铿锵,一沉闷,同声震荡,那众杀手虽大半已退开了数丈,仍只震得耳中轰轰乱鸣,齿为之酸,目为之眩,都不知这一瞬之间,已是交过了几招。
笑剑钝漠刀绝尘的心中,却瞬间都是冷森森一凛,暗道:“……不好。”
方才一个刀锋斜扫,一个袖中夹扇,那一剑双镰虽刹时硬接硬架挡了开去,两人却俱是胸中一震,手臂酸麻,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背脊相靠,只觉彼此身躯轻轻发颤,心头刹时如被雪水,已自明白:那毒风端地好不厉害!饶是当时闭气闭得快,也已为所侵。偏生眼下,又是在这群敌四面,杀阵之中。
只听得低笑声嗡然作响,沧海平手中长剑随之摇晃,冷光一片片掠过生铁面具,混在那邪灵手中双镰铁链棱棱响声中,愈发冷得渗人,道:“后生小子,多管闲事,便是这样的 ——下场!”
冷月斜照,刀光如雪,白衣亦如雪,一片雪色茫茫之上,却只见黑影幢动,猩红飞溅。常言道,龙游浅水遭虾戏,此刻这众杀手便是此上彼落,如潮如浪,竟似永无休止;毒、伤、疲交加之身,却又撑得几时?更何况笑剑钝双手空空,枉自刀法无双,冷光所映,却只见衣衫下水痕隐隐,冷汗都已洇得透了。
陡听一声清啸,笑剑钝羽衣当风,白影流离之际,身法突地却是一变。
沧海平暗恨那夜英雄墓地不胜之耻,一口剑纵横夭矫,缠定了他;却不意啸声入耳,脑中微微一震,猛地里便见眼前白衣晃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密密层层,四方皆是幻影;竟生生辨不清何者幻,何者真,剑势不由自主地竟是一顿。
这瞬息停顿稍纵即逝,笑剑钝移形换位,足下倏和漠刀绝尘两相一错,已换过了一个方位。那邪灵亦只觉恍惚白影一摇,倏地眼前刀锋化羽袖,袖风斜带,双镰猝不及防,不由被带得一歪;空门乍现,漠刀绝尘同时间人随刀走,一掠而过,刀锋已直指向了沧海平——
擒贼先擒王,今夜当此,唯有速决。他两人未交一言一字,却是练,也练不到这般默契。
刹那间漠刀绝尘掌心冷光耀眼生花,沧海平再不料有此一变,只觉一道劲风,气为之窒,竟连对手面目也不及见,那刀已当头疾劈了下来。以沧海平剑法,瞬间却也想不出尚有何招可解,只得长剑当胸一横,向上硬接。
只听当地一声巨响,如碎金玉,漠刀绝尘功力虽损,那一口荒漠神刀,却岂是凡铁之可当!沧海平手中猛然一轻,长剑从中削做两截,远远飞了出去。
剑尚未落,冷光再起,那沧海平空自一方之雄,此刻一刀,又还如何能躲得过?
然而刹那间,又是“当”地一声巨响,双刃相击,火星迸射。沧海平手中不知何来,忽然多了一口青幽幽,冷森森,秋水也似的七尺长刀!两只手,两口刀,一时都如铁铸般凝在了半空。只有刀光如冰华,如电裂,寒气激飞,直刺得三丈之地内众杀手连眼睛也睁不开来。
甚么兵器,可当荒漠神刀之一击!
笑剑钝目光横处,一张脸庞倏已惨白如纸,不见了半分血色。那沧海平手中的不是别物,正是当日失落,至令他天都含恨、挚友痛失,连一抔尸灰也握不得在手的,他自己那一口天刀!
只听沧海平纵声大笑,笑声却是低沉嘶哑,深夜听来,直如鬼泣,喝道:“笑剑钝,你可认得么?哈哈,我只道叫你没了兵刃,碍不得我大事,也就罢了。不想你们恁般不识相,今夜就叫它来,也送旧主人一程罢。”
桀桀低笑声中,天刀斜指向天,嗓音愈低愈哑,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志得意满,森然笑道:“——你来看!”
这一语声落,忽听夜风劲吹,几重山外隐隐闷雷响动,跟着山影间红光乍起,照彻天际。那一片熊熊火光映照之地,再无人比笑剑钝更看得清楚,正是东陵山下,十里丹青!
当夜山头,笑剑钝曾亲身所经,亲眼所见,霹雳雷火弹爆裂之威,十里焦土,万物成灰,当真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海大哥!!!”
数十里重山之外,火光却仍是那般耀眼,天际赤色,恍如血染,和着冷月如旧,洒落在那袭白衣之上,一点点杜鹃声啼,血泪成斑。
蓦地一声唿哨,沧海平低沉沉阴笑忽退开了十余丈外,前后左右同时刀锋呼啸,高者逾丈,低者贴地,不留半寸余隙,向着垓心两人狂风暴雨,已直迫而来。
身心大乱,此刻杀机,果然是大好算计,只是沧海平却忘了,算得这心中恨,算不到那眼前人!
便在乱刀将至、未至那一瞬,漠刀绝尘身形骤起,不退反进,,一人一刀一道劲风,风起割面,倏自上下刀剑影间硬生生插入,一步踏在了笑剑钝身前。
暴雨击窗“当当当”激响震耳,笑剑钝神智猛醒,这当儿更不容多言半字,眼见敌兵又至,那人的弯刀却犹劈在外圈不及回环,刹时羽袖疾荡,掌风成刀;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地下尘土草叶激起半天来高。沙尘纷落,刀光映面,只照见双双颜色惨白,笑剑钝左手指缝间鲜血滴滴溅落,无数碎衣断发随风乱舞。两个人身前,却都只余长空萧然,已不见了一刀一剑。
这顷刻,说来似缓,其实只不过电光石火的工夫。尘埃未落,漠刀绝尘心底早已打定了主意,猛地眼底紫芒一闪而逝,单臂回过,将笑剑钝向后轻轻只一推,刀锋倏起,风犹在耳,人已直掠沧海平之前。
沧海平鼻中冷嗤了一声,他方才侧目觑得清楚,漠刀绝尘强弩将末,自己手有宝刀,怕他何来?眼洞中精光摇曳,已不由得透出了几分又是残忍,又是得意的笑意。
但听铮地一声划过夜风,漠刀为主人心意所激,陡然鸣响起来。
这于使刀剑时,原是十分平常之事,沧海平并不放在心上,然亦是陡然之间,只听得又一声清鸣乍起,所起的不是别处,赫然竟是那口被他紧抓在手的天刀!
沧海平不由大惊,他明明丝毫不曾以内力催动,更不曾挥刀迎风,如何手中这口刀竟不听了他使唤,连连运力,只是止不住那刀鸣。但听铮铮铮之声恍似龙吟,暮云直上,两口刀此鸣彼应,愈响愈急,竟如刀也有灵,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忍不住出声相唤一般!
这一惊不打紧,心神略分,漠刀绝尘刀起横扫,铿然响震耳惊心,沧海平再也把持不定,手臂剧震,那口刀登时跌落。漠刀绝尘眼疾手快,刹时刀尖斜过,在天刀柄上向外一拨,喝声:“雅少!”但听一声风送刀鸣,笑剑钝只手挽处,轻飘飘已握在了手中。
霎时间,神兵归主,光华大盛!双刀光冲天而起,半天空竟似打了两道闪电,急雨骤落,这数十里荒山深谷一片照彻。刀风过处,便如春风夜来,梨花千树,满山野无人敢撄,连那凶暴邪灵在内,纷纷侧头掩面,向后便退。
沧海平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喉头剧颤,失声大叫道:“你们是——”
声未落,颈边一道寒流流水般陡泻而入,笑剑钝长刀飘风,冷冷然已凝立在他身后咫尺。腾地一声闷响,沧海平的身躯倒落在地,一道血线喷溅而出,才将沙土都染得红了。
众军无首,登时大乱。那邪灵突见沧海平丧命,更不欲正撄其锋,狠狠呸了一声,拖了双镰,当先不顾便去。余下众杀手面面相觑,尚有谁敢出头?乱纷纷抢着抱头急奔。不片时,空荡荡偌大荒野只余风啸。风中隐隐,似还回荡着片刻之前,沧海平那一声不甘、不忿、不肯置信的厉叫:
“你们是——
刀龙!!!”
十里丹青的火光,仍在天边一层层翻滚涌动着。如血薄光,洒在了笑剑钝身上、衣上、发上,又映上天刀那一动未动的如水长锋,流泻遍地。
良久,良久,笑剑钝倏然回过身来,再不去看那依旧血红的天际,只是迎着漠刀绝尘的目光,同时伸出手去,紧紧地,扶住了对方的手臂。
冷风吹拂,高高卷起了两人的发丝,但听风中一字一句,道:
“天下封刀,此时只怕已危急了,我们——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