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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仇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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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仇人(下)
天都峰嶙嶙高耸,下半段山峰几乎终年难见日光,而愈近黄昏,那道巨大的暗影便愈长愈重,恍如一尊极度不祥的神像,森然俯视着人间万物。
峰脚十数里地绝无人行,年长日久,便都生满了杂树长草,东一簇西一丛散布在荒丘间。已将坠下的半边残阳斜照过来,余晖被树影草叶撕做了无数缕,反映照得四下愈发阴沉,些许残光,也都成了如血的一片暗红。
忽地一阵风过,枝头叶梢沙沙作响,夹着一声短促的哀鸣:“呃——”随即,戛然而止。
叫声起处,几丛密匝匝的高树背后甲衣反光,正站着个天都士兵,脚下还横躺着另一个,两个都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只是风中血腥气阵阵弥散,愈来愈浓,倒下的那个显然已是一具尸体。
而还活着那兵立在当地,双目大睁,直怔怔瞪着对面。血色余晖照入眼来,似乎看得清的便只剩下了两般颜色——白的是衣,红的是血。红白交错,说不出地艳丽,却也说不出地骇人。而对面那血淋淋的白衣人手中,一截同样鲜血滴沥的树枝,正不偏不倚地点在自己的咽喉之上。
这天都兵也非胆小之人,但此刻这一变却来得实在太快。眼中所见,明明是地下一道只影颤动,笑剑钝自白衣衫角,以至全身,连同那只握着断枝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无数树影风中乱摇,一层层映上他脸去,脸色更比身上白衣未被血染之处还惨白了几分,分明便是能如这般立在那里,也已是艰难无比的事情。然而耳中所闻,却似还是同伴临死前那声哀叫,而那断枝点在自己喉头,隐隐刺得生疼,粘腻冰凉的血滴顺了脖颈一滴滴滑落下去。生死顷刻,冷风拂来,浑身已吹得冰冷,直连什么反击的念头都冷得忘了。
只是笑剑钝逆光而立,眼望着残阳所照,那兵脸上肌肉抽搐,似怎也不信自己的性命便要这样终结在此,种种惊恐、骇怖、不可置信,却还清清楚楚,混着了一抹乞怜之色。
只听风中滴滴沥沥,也不知是枝头,还是他身上伤口血滴溅落的声响。那截树枝颤巍巍、硬生生凝在手心,好一刻,却终不曾刺落了下去。
陡在这一瞬,风声忽停,四周长草间的唧唧虫鸣骤然沉寂,却只闻一声尖号平地拔起,一道沉重无比的掌力劈荆破棘,尘土激飞,自十丈外树丛影后向着笑剑钝后心,笔直扑了过来!
掌风动地,掌力弥天,乃是佛门极招,梵海修罗印!
佛门习武原为修身,但若遇邪魔,金刚怒目之时,出手之狠,寻常武学却远为不及。这掌法以佛经所言恶魔“修罗”为名,猛恶之势不问可知。刹那间力未沾身,笑剑钝气为之窒,身周无数碎草尘泥已是劈面乱飞。但觉后心火辣辣透衣如割,唇角血沁,胸口刀伤几要再裂。这时机之准,出手之毒,实不知出掌之人为此已在这里潜伏了多少时候,分明算定了一掌既落,便要叫他这丈许之地,再留不得半分生机。
掌风逼面,那兵乃是面向来处,更加看得分明。由不得脸无人色,手中兵刃当啷跌落,半声惊呼都咽住了叫不出口,只想要逃。然那掌便为夺命而来,来得何等之疾,休说那兵早骇得筋骨也硬了,便在平日,又如何逃得出这杀招之一击?
便在掌风将至未至的一瞬之际,笑剑钝突然抛下断枝,单手一探,搭上了那兵肩头。那兵正骇得头脑昏沉,本能反应,抬臂用力向外便甩。人在惊恐中,力气大的出奇,殊不知笑剑钝正要如此,他重伤之下,手上早使不出什么劲道,只在这兵猛然发力的瞬间,借势向外一拨一送,骤然将那股急劲自竖转横,斜着甩将出去。那兵懵懵然只觉立足不定,不由自主地向外猛跌,登时一路翻滚,骨碌碌地直滚出丈许开外,抱头喘息,却犹不知自己这条命已是保得住了。
这一下笑剑钝虽只借力运力,然瞬息间要将一个百余斤大活人推得开去,仍只觉胸口一痛,喉中腥甜阵阵狂涌,忽地眼前天地尽化殷色,茫然晕做了一片,而后心倏然如火之焚,直逼脏腑,一口鲜血已是溅在了地下。
此时掌力直逼,其实尚有一线之距方才击实。然而这一线性命俄顷,此刻四野空荡,风吹草伏,自掌力所发十丈内更无人在,要抢在掌风之前越过这十丈之地,便真是大罗神仙,也决计不能。
然,人不能,刀能!
猛地里呼地一声,厉啸破空,残阳下陡见冷光反射,遍地血红余光竟化青色!一口刀势挟劲风,草尘激飞,所过之处,地下一道沟壑刹那土陷三尺,直掠十丈,径插向了掌风圈中。
只刹时,刀至,掌落,刀风击掌风,双风相撞,半天空铿然一声巨响,震耳酸心,那掌风吃这一阻,风势一窒,只稍慢得一慢。便在这顷刻迟缓,风起弥空,呼啸声恍似天外陡至,一道人影骤然身形横处,已挡在了笑剑钝背后。反手一抓,单刀正入掌心,跟着一缕青光起处,刀上劲风,倏尔逆卷。
刹时间风从人起,平地生涡,竟如一堵高墙向前疾冲。那一掌固是来得快,来得疾,来得猛,这刀风却只有更快、更疾、更猛!霎那间又一声巨响,直如击金石,风沙漫天,草叶尘泥如雨激落,修罗掌力只差一线,硬生生地被这一刀挡了回去。
尘沙纷落,残阳斜射,照见刃寒似水,刀是漠刀;面冷如霜,人是绝尘!
旷野上忽然一暗,残阳最后一抹余晖也坠到了山后,暮色便如潮水四合,层层涌来,只余下天边一丝冷月清光,将摇曳不休的草木人影投得满地。重影层叠间,漠刀绝尘只手按刀,缓缓地转回身来,两个人的目光,便在月下笔直撞在了一处。
风,突已冷透重衫。却不知这冷的是月,还是人心。
笑剑钝微微笑了一笑,轻声道:“漠刀绝尘,你……来得早了。”
皓月,轻风,山野,羽衣,这一言一笑,一般地温文如旧。若不是明明眼见着他浑身浴血,面色白得早已不似生人,真与东陵山月下初见,那一个含笑相助的贵公子全无分别。漠刀绝尘一时不由得一愣,转眼却才省起,他所说“早了”,原来便是自己与他那誓决生死的夜半之约。
而风动枝梢,除却沙沙叶声,更无人语,便只闻断断续续,却是对面那人极吃力地自胸中迸出,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鲜血淹没了去的呼吸声;以及冷汗一滴滴滑落,将零乱鬓发尽都冷冰冰、湿淋淋地粘在了肌肤上的声音。
“只是,今夜之约,你可肯……再多等一时么?”
漠刀绝尘默然而视,但见笑剑钝唇边一线血色犹自殷然,落上衣衫,齐随着夜风瑟瑟抖动,衣衫下身躯却仍立得挺直,一字一声,风中缓缓直吐出来道:“我来时答允过海大哥,死却不难,只是不能……此时,此地……只消多一时,容我回得十里丹青,笑剑钝但还有一口气在,君约……必践!”
风过,野旷,草低伏,这沉默无际无尽,似只是片时,又似已过了许久许久。
月光渐渐照上了漠刀绝尘手中刀刃,青光摇摇,自两人脚下鲜血浸润的沙土地上一片片掠了过去。
“那一招,是否唤做,天行五绝?”
“血榜,绝情书。”
“义姐……”
“有何言语,刀上分明!”
这刀,是出,还是不出?
刀鸣骤起,青光动处,铮然一声散入夜风,却重行负回了青年背上。只听漠刀绝尘的声音极低极沉,如金断铁般一字答道:“……好!”
笑剑钝衣衫一拂,向着他长揖到地,亦是一字一字地道:“多……谢!”
这一礼下,月光只照见指缝间血迹隐隐,衫袖半染,却是笑剑钝方才说话之时,一只手背在身后,直用了莫大力气紧握在树枝干上,方才自始至终立得住这伤躯,木叶断枝深陷掌心,早已刺得血肉模糊了。
然而此刻心中挂念已了,再难立定,笑剑钝只觉胸口热血透衣,眼前一黑,强吸一口气伸手再去扶那树干时,却又哪里还扶得到?踉跄跄只晃了晃,血衣委地,人已倒了下去。
然而突地腰间一紧,身未及地,却有条铁铸般手臂横来,一把揽住了他。跟着一只手掌贴上后心,清凉凉内力自掌心直流入体,脏腑间火焚之痛便是一轻。笑剑钝神智陡醒,急忙顺势一挺,倒退两步,站直了身子,却只见眼前月光洒在漠刀绝尘脸上,如霜如雪,无喜无怒,一片漠然。只是看着他立得定了,便即松开了手,倏然转身,冷冷一句抛下道: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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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晶明,自层层柳枝间射来,仿佛也染上了些许翠色,将纸窗、木榻、满室满桌的琴书古玩,都罩在了一团柔和的青晕之中。
只听得亦是柔如日光般的青年声音轻轻地道:“海大哥,你方才……却想说什么呢?”
海派天老爷凝视着榻上犹自惨白如纸的青年笑容,只忍不住双眉紧皱,长长叹了口气,道:“雅少……明知故问!你岂不知那漠刀绝尘,那漠刀绝尘……”
还是笑剑钝那夜直到子时过半,一步步血路踏进了十里丹青,唤得一声“海大哥”,便再人事不知。才方醒转,第一句问得刀无心已回天下封刀去了,默然良久,又道:“那……漠刀绝尘呢?”
这一声问来,旁人还罢了,霜儿已高高翘起了小嘴,怨道:“……大哥哥他,又是一声不响就走了……我好好倒给他的茶,便是只说不渴,一杯丢在那里,动都不肯动一下儿,我……我……”说来委屈,险些儿都要哭了出来。
天老爷听得这话,忽地倒吸一口冷气,想起了一件事来,忙道:“霜儿,你说那漠刀是荒漠族人,是也不是?”
霜儿点头道:“是呀,大哥哥他亲口告诉我……”
一言未了,天老爷脸色陡变,正待开口时,却听笑剑钝低声唤道:“海大哥!”
天老爷愣了愣,本要出口的言语一窒,道:“只是……”才说得两字,笑剑钝又道:“海大哥!”声音并未提高,然语气之切,分明便是不愿他再说下去的意思。
此刻重提,天老爷不由一口气梗在了胸中,好半日方道:“你岂不知,那漠刀绝尘既是荒漠族人,他荒漠一族的风俗,自来最重恩仇,最贵水源,若是……若是……”连着重复了数次,下面那一句却终是难以说得出口。
笑剑钝脸色愈白,却轻轻笑了笑,替他接了下去道:“……若是有生死大仇未了,在仇人家中十里之地,便有何事,也决不肯……喝上一滴水。”
天老爷不防他这般一口说出,登时气结,直望了他道:“你明知晓,却为何一直瞒着老哥哥?若不是霜儿丫头说漏了嘴,你……你还要瞒到何时!我只问你,你与那漠刀绝尘素不相识,这生死……大仇云云,究竟是从何而来?”
又是许久许久,笑剑钝只是不言,然一垂目间,瞧见天老爷扶在榻边的双手都在不住发抖,当真忧心,身子一颤,却知不能再瞒,低低地道:“海大哥,这原是那一日……”便把那夜东陵山头所闻所遇,大略说了一遍。
天老爷越听越惊,饶他老于江湖,额上也已见了冷汗,颤声道:“这……这分明有人从中蓄谋……雅少,我看那漠刀绝尘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平白的冤枉,你却怎的不说?”
笑剑钝低下了头去,长发低垂,一声儿也不回答,好一阵,才似终于有了足够出口的力气,自喉头深处极低极低地迸出来道:“……义姐!”
天老爷猛地一震,只听他声音恍如风中飘絮,没半分可着落处,喃喃地道:“无论是何人算计,我若不当,便必然要落到义姐身上。她……她再不见我,自是决意退隐,我又如何害她再染江湖血腥?决计不能,决计……不能……”
天老爷与他相交日久,深知他若这般口气,便已是立定了主意,当真志不可回,刹那脸色大变,叫道:“雅少!”
笑剑钝勉强苦笑了一笑,伸手轻轻握住他手,道:“海大哥莫要忧心,那漠刀绝尘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儿,决不会……”
天老爷声音都已哑了,急道:“那又如何?便是他不会趁人之危,灭族大仇岂同儿戏!到得真不可解那一日,你,你,你……”
笑剑钝指尖一颤,松开了手,低下头去不肯与他对视,只道:“漠刀他前次相救霜儿,今次又救了我,我已欠了他两条人命。真到那一日,还他一条,又……有何妨?”说着又是淡淡一笑,浑如此刻口中说着要还的那条性命,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天老爷腾地立起身来,满室来来回回走了数次,却只说不出话。想要劝什么时,又实不知当如何劝起,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门外起了一阵喧哗,隐约夹着惊呼声、抽泣声,一股脑儿卷进了室来。跟着门扉一开,三个姑娘挤在门口,欲言又止,似进又退,只见解语和霜儿四目泫然,已是红了。
天老爷吃了一惊,道:“出了何事?你们……”
却听红牌缓缓地道:“方才去天下封刀送信的人回来了,他说……”
笑剑钝耳中嗡地一响,猛一下坐直起了身,道:“说……什么?”
红牌深吸了口气,对轻拉着她衣袖的解语摇了摇头,还是一句说出了口道:“他说前夜,无心在天下封刀后园……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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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胡琴声声声切切,和着拂过四外林木的夜风一并响着,在遍地高高低低的新旧坟茔间散了开去,渐轻渐低,终至不闻。
而风犹未息,猎猎吹起了白羽衫袖,天边云霾愈浓,云隙间几点星斗残光,只照得那衣衫朦胧间愈发惨白一片,夜,已是深了。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还在片刻前,这里洒酒致祭的人,歌舞送友的人,都已去得远了。偌大的英雄墓地,四顾悄然,只余下了居中一座青青未干的新坟,和坟前一个孤零零的人。
笑剑钝立在那里,看着坟前那数不清的鲜花、素果、酒水,桩桩件件,透着与墓地极不相称的繁华热闹。看了良久,长发掩映下,没血色的双唇颤了一颤,似是想笑,却是无声;突然抄起坟前一坛酒来,拍开泥封,仰头便饮。
酒水淋淋漓漓自他脸庞、颈子滚落,一路淌下衣襟,将白衣衫上已然变黑的血迹也淋湿了。一点点水光反射中,隐约映出了双唇轻动,似是重复着三个终也无声的字:
“对不住……”
风更冷,林木瑟然,响作一片。
笑剑钝踉跄了两步,转过身来,醉眼迷蒙间,眸底倒映的星光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的影子;那重伤下也挺得笔直的身子忽然如何也抑制不住,在风中轻轻地颤抖起来。被酒浸过的喉头却终于迸出了声音,竟如一声长笑,遥遥向着那边林中暗影里举起了酒道:“既然来了,何不来喝上一杯?”
林中默然,长风呼啸。笑剑钝却好似突地想起了什么,这一次当真笑出了声,笑声低沉暗哑,几不可闻,却只笑得收不住声,直不起身,只笑得要伸手扶着那冰冷的石碑,才撑得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好半晌,才愈低愈哑地道:“这里,是天下封刀的墓地;这酒,是天下封刀送他们少主的祭仪,非是你仇人家中的酒,你……还是不肯喝么?”
那暗影中的人又沉默了片刻,终于一步一步踏出,直踏到了他身前,更不多言,一般地伸手抄起酒来,仰头便饮。
两人手中酒水流离,滴滴溅落在地,和着笑剑钝那忍不住、压不下的低哑笑声,夜风轻送,异样凄凉。
“……何人!”
陡然一声低喝,笑声已止,而坟茔丛间鬼影幢幢,寒光涌动,他两人煞是熟悉的黑衣蒙面身影,已自密密层层地围了上来。
这一次仍不知何来的黑衣杀手群中,当先却多了一人,头戴鬼怪面具,一双眸光自两个黑黝黝的眼洞中射来,精光烁烁,亮得煞是触目惊心,但听得沙哑声音在面具下桀桀而笑,喝道:“活人退开!今夜,我只要这坟中的死人——”
笑剑钝猛然一凛,他何尝看不出这鬼面人功力之高,殊非前之可比;何况今夜,这群敌环伺,这重伤在身?只是但听那人言下之意,要的竟是刀无心已死的尸身,此时不明,却也不须明了;顷刻间凄然一笑,并不回头,只向身后的漠刀绝尘轻轻地道:“抱歉,误了你这许久之约,只是今夜,还请许我……再误一回!”
回字声落,冷风动袖,染血白衣长身而起,人已立定在了刀无心坟前,这一夜天际无月,他双眸清光,却比月更冷三分,望着了对面不下数百之众,一字字叱道:
“要动他,先杀我!”
那鬼面人鼻中重重冷哼了一声,目光却向漠刀绝尘扫了过去。
这人自知漠刀绝尘的过节武功,而这夜兹事体大,殊不愿多生枝节,只见他冷冷凝立当地,一动未动,便出言试探道:“那后生,这人……可是你的朋友?”
漠刀绝尘仍是兀然直立,连目光也并不向这边转上一转,缓缓地道:“不,是——仇人!”
那鬼面人心中立时一松,低笑一声,道:“如此,你我恩怨他日再论,今夜事与你无干,退开了!”
漠刀绝尘却并不回答,举起手中酒坛,将最后一口酒喝得干了,只向地下一抛,哗啦啦碎裂响声中,大步跨出,已与笑剑钝并肩站到了一处,激鸣声动,手中刀乍然横在那人身前,亦是一字字出口叱道:
“——要动他,先杀我!”
那鬼面人刹时气为之结,怒啸声中,金风骤起,众杀手直如酆都门开群鬼降世,自四面八方齐扑了上来。
风啸声中,漠刀绝尘只听得笑剑钝的声音便在耳畔,低低地道:“漠刀……谢了!”
这并不是笑剑钝第一次向他说谢,只是这一刻,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较任一次更叫他不知要如何回答才是,呆了呆,终于只应了一声道:
“……嗯。”
层云愈浓,方才还隐约可见的几点星光也掩到了云后。放眼所及,只有一片浓重的沉沉黑暗,将那无数杀手鬼影都裹在其中,竟再分拆不开。只听得风声凄厉,越吹越劲,自半天空卷作一片,响在了满地更沉更暗的坟头石碑之间。
这一座仿佛跌在九重地底尽处,鬼域般的墓园之中,看得清的,唯有一道白色的风!
众黑衣杀手原本都道深夜之中,我在暗,敌在明,何况以众凌寡,岂是难事?却不料笑剑钝身形动处,白羽扫平地风生。众杀手一齐迎风扑上,自有先后之别,当先数人冲得只稍前两步,陡觉万道寒气自颈边射入,透衣侵骨,下意识地便是一缩。人常道风者无相,光者无声,然便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却只见白茫茫一线清啸飒然射目,也未知是光,是风,还是人,刹那间众人脑中连如何念头俱不及生,风动,光起,一人已自掠进了战团阵中!
笑剑钝人一入阵,直如风中片羽,大海孤舟,那众寡明暗之势倏然倒转,团团围攻竟无可着力处。众杀手猝不及防,展眼已见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如飞雪,如流光,如白驹过隙,如飞鸿爪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四面八方皆是笑剑钝的白衣光影。竟不知何者真,何者幻,下一刻间,他一人一身又将在何方。一个个出手欲攻,眼见着追之不及,欲守时,却又将从何守起?
只听得“哎呀!”“扑通!”“当啷啷!”之声此起彼伏,也不知谁先谁后,腕上一凉一麻,已皆被拂中。那手腕神门穴乃是筋脉所汇,虽只指尖一拂,手臂亦立时酸麻,兵刃再拿捏不住,争先恐后都跌落在了地下。
而这边刃声才响时,那边新坟之前,亦同时有一声激鸣冲天而起!所不同者,兵刃落地声是一连串响过,那边却霎时只闻一声,乃是风击双耳,脑海鸣荡,跟着数十人惶惶然同声号叫,腾地巨响,重重倒落尘埃,泥土只激起半天来高,夜幕尽染。尘沙后,夜空前,只见一道青森森冷色光芒缭绕,正是坟前寸步未离,漠刀绝尘那掌中的刀!
这一白、一青,一动、一静,便真有千军当前,也再难越他二人雷池半步。那鬼面人在后看得清楚,眼洞中精光一摇,忽地撮唇低啸!
啸声一起,攻向坟前的众杀手陡然一齐住足,身形掉转,竟全数向笑剑钝扑了过去。
顷刻间重围四合,笑剑钝身周冷光逼面,数十刀剑匝地而来。当先几人同时和身扑上,当头直砍,己身门户大开亦不提防。分明是欺他手中无刀,身上有伤,存心看他一双手,一个人,又能同时间挡得几招?
漠刀绝尘双眉陡立,低喝道:“无耻!”声落,人至,刀出,只听金铁一串巨响,那口刀青光过处,兵刃齐断,人皆倒翻,断铁残兵直震上天。冲力之大,把外围未及之众也带得立足不定,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然而便在他这一刀出手,人掠丈外的当儿,那鬼面人身形晃动,早到坟前,双臂急振,但听嘎吱吱连串牙酸齿冷,却是以铁钻木之声,跟着砰然一声大响,那口方入土未久的棺盖连着漫天泥土,已叫他硬生生地掀了起来!
两个人霎那间都看得清楚,漠刀绝尘长眉一挑,待要举步,然便在这一瞬,却见笑剑钝闻声回头,也向他看了一眼。
黑沉沉寒夜幕下,只有漠刀刀锋上微光摇曳,映上了他的脸庞。漠刀绝尘但见他面色如雪,眼光中却含着几许凄然之色,似有所求;心头倏地一震,这一步便不曾跨了出去。
笑剑钝一眼看罢,再不回顾,于身边重围更直如不见,立时转身疾掠,径扑坟前。
那众杀手怎肯轻易放得他去?只是同时但听耳畔风起,眼前刀光竟如九天上天河翻倒,狂涌而来,众人一声呼喝都还卡在喉头,手中兵刃才举到一半,早被逼退。而这刀余势不绝,在当地横扫而过,刀风止处,地下竟现出了一条三丈余长,深逾半尺的长线。但见漠刀绝尘一步踏上,双目便如掌中刀光,冷冷向着他数十百人直睨过来。
这十百之众空自眼瞪瞪看着,却无一人一刀,再敢向那条生死线多迈出一步。
那鬼面人别事全不理会,只是垂目棺中,面具后眼光不住摇动,竟是大喜之色,双手一伸,便向棺内伸去。
只是他伸得快,白羽袖间一道掌风,却来得更快。那鬼面人陡觉脸畔风触面如割,直指咽喉,来得急,来得准,立知对方掌上运了真气,分毫不逊他手中有刀之时,不及去抢那心心念念之物,急忙沉腕反手便挡。
掌动影间,两人足下都立定在了棺前咫尺,谁也不肯少让半分,勾、挡、切、挑、抹、错、锁,倏分倏合,骤发骤止,斗到激处,直如风中沾絮、飘忽无常。那鬼面人固是一代高手,然明明眼见着对面那人面白如纸,额上冷汗滴滴点点不住随风飞溅,手上却始终讨不到分毫便宜。掌风越出越疾,面具后脸色却已不由得微微变了。
这顷刻说来似长,其实不过短短一瞬,他两人如电闪,如飘风,早已交过了廿七八招。突地,却听棺木中不知何物喀喀两声,跟着震天一声巨响,沙土木屑草叶碎石,猛然一齐直迸上半天云层,那口棺材连着内中尸身,竟是炸做了粉碎!
那鬼面人再料不到有此一变,飞身急退,已知今日所谋成空,绝讨不得好去。此人决断也真快极,一沾实地,狠狠唾了一口,啸声立起,众杀手闻声随至,转眼间便跃入暗夜,退了个干干净净。
而那满天迸散的沙尘灰泥,还在不住地簌簌落下,如雪,如雨,落上笑剑钝的发间,衣衫,双肩,夜风吹过,又飘飘荡荡地随风飞起,打着旋儿,一片一片,落在了地下。
良久,良久,笑剑钝的身子晃了一晃,极慢极慢地跪了下去,又是极慢极慢地伸出双手,去捧那纷纷扬扬落得满地的灰尘。只是地下无数尘埃混在一处,在他掌心十指间,却要如何认出,哪一把,哪一处,还是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一具尸骨?
天边云涌,一线月光终于自缝隙间照下来,静静地洒在他的身上。
人无声,月也无声,只有殷红血色,又在胸前衣衫下一层层地染了出来,洇过衣袖,淌过指尖,滴下尘土,发出了轻轻的滴答声音。
漠刀绝尘一直立在那里,便也见不到笑剑钝不住颤抖的低垂长发之下,这时是怎样的神情。月光映着他手中摇晃的刀光,只映出握着刀柄的五指越收越紧,紧得几乎都要陷入了掌心里去。
风吹不止,阵阵掠过两人的发梢衣角,猎猎轻响,回荡不绝。
又良久,笑剑钝终于缓缓抬起头看了过来。漠刀绝尘只见他向着自己又笑了笑,双唇微启,似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一股鲜血早抢着涌上了唇间,淋淋漓漓淌落衣襟,猛然人只一晃,仍不闻一声一语,已是倒了下去。
然便在这刻,漠刀绝尘握在刀上那冷冰冰、硬梆梆的手指突然松了开来,一步抢前,疾伸双臂,将他整个人接在了自己的怀里。
“雅少……这!这却是怎地?”
但听背后一声惊呼,却是天老爷左思右想,终不放心,半途折返回了头,突见着这般情形,不由惊在了当场。
漠刀绝尘闻声倏地一震,向怀中那惨白的脸庞凝视片刻,一言不发,立起了身来,将人交到了犹自惊愕的天老爷手中,跟着大步踏出,还刀入鞘,也并不回头,风中只一句抛下道:“请对他说,我荒漠之约,就此作罢。我信——
不是他!”
天老爷也不禁一震,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人,再举目看向漠刀绝尘的身影不顾而去,忽地扬声叫道:“那少年,这一句话,你为何不自己当面对他说?莫不是,你不敢再见他了么?”
漠刀绝尘的背影刹那间一颤,脚步倏停,半晌,缓缓地转回身,低垂了头,眼光竟当真不敢直视了过来。天老爷月下看得分明,不由点了点头,踏上两步,又道:“你与雅少这一段仇,从何而来,现今……可肯说给我听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