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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云烟梦里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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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杏雨梨云,草长莺飞的季节,父皇便携了权臣到山上春猎。
可刚到猎场,父皇却棋瘾大发,偏要拉着我去博一盘,我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应下。待我顺从地跟着他去营帐中,才知萧祁早已候于帐中。
一番君臣之礼行毕,他们便撩袍坐下,留我一人观弈。
我打量着萧祁的侧颜,莫名想到举世无双一词,却又觉得甚是衬他,却不想他转眸看来,光影斑驳间是天地的沉寂和无声的悸动。我立刻低首缠弄着香囊上的流苏,掩下连自己都颇觉不妥的神情。
恰逢此时有侍从来禀报,原是父皇将西域新贡的稀罕物送给了母妃,母妃将其中几样赏给了娘家的公子。
我急于逃离这略有些旖旎的地方,扔下一句“父皇偏心,我也要”便要出去,却被萧祁朗声叫住,我疑惑地望着他,他静默片刻后,又轻轻地说道:“无事,殿下去吧。”
于是我便在他柔和的眸光中仓皇而去,错过了那无尽春色下的悲凉。
我本想捉弄一下母妃,就挥退了要禀报的宫人,提裙蹑足行至帐前。可当我掀开帐门的一角,却看见那刺眼的一幕。
母妃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狠辣狰狞,冰冷地看着脚边的火盆,一件接一件的贡品被卷入其中,瞬间化为灰烬。她呢喃的声音极小,我去听得真切。
“送我这些又有何用?你欠的永远还不清!”
我恍惚地走着,耳畔回响不绝的是母妃充满恨意的语气,抬眸朝碧空上的暖阳望去,却被刺得闭上了干涩的眼睛。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原以为父皇与母妃应当是两情相悦的,却不想都是虚幻!怪不得她待父皇一直甚是恭顺,怪不得她一直不争不抢,怪不得,她会如此厌恶我……不过是因为不在乎啊。
“殿下怎么了?”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眸望去,孟宸霂逆光而立,挺拔而俊朗,我却丝毫没有往日的羞赧,只余挥之不去的怆然。回想良久,方知先前那侍从所说的公子便是他。
我勉强地提了提嘴角,轻声婉拒后便转身离去,将方才的失态尽数敛去。这般不堪,已不想他再窥见了,皇室的尊严,不容他人践踏。
一夜无眠,翌日天光未及时便起身梳妆,纵是盛装也难掩憔悴,于高台上稍坐片刻便觉乏困,身子也轻晃起来。
母妃狠厉的眼风扫来时,我吓得浑身一颤,却在忆及昨日之事时也挺直了背脊,回以冷眼。还不及将此事告诉父皇,他却朝母妃说道:“这丫头许是择席没睡好,你也勿要苛责于她。”
她垂眸应下,不再言语。
我只觉心中一阵暖意,却也夹杂着无法言喻的疼痛,想说的话却是如鲠在喉。
若是父皇知晓残忍的真相,该是怎样的痛苦?我宁愿独自承受,也不忍见他悉得此事后颓废的模样。反正母妃的疼惜我从未得到过,而我一直追逐她的身影,累了,也倦了,那便放弃吧,只是少了一抹希望罢了。
我这样跟自己说。
思绪辗转间,狩猎已然开始,待我回过神来时,参与比试的青年才俊们皆已入林,繁茂的碧林上不时有群鸟被惊起,纵是不曾身在其中,也不禁振奋起来。心下不由想起三年前的春猎,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惊才绝艳,骑射纵观全场再无敌手,不知今朝是否还能再续佳话。
我翘首以待,兴致也浓厚了几分。
待到天色渐沉,落霞浸染开层层绮丽,比试终止的号角声终是于天地间回荡开。
率先御马而出的是孟宸霂,一身绛紫衣袍随疾风而动,却不沾半分血色,依旧是俊逸非凡的谦谦君子。
众人看他满载而归,皆称赞不已,我朝母妃看去,她脸上惯常的淡漠皆数褪下,眉目舒展,绽出如花笑靥。父皇也大笑起来,直言他是孟家的好儿郎。
再将目光投向他,他也盯着我,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微颤了一下,却被我掩饰的极好。我看得分明,他的眸光里有些难过,我歪头想了想,许是昨日因着那事迁怒了他,想来他也是好意。
思及此,我当下便有些赧然,于是微微颔首,浅笑着说道:“恭喜。”
话音刚落,便见那熟悉的身影跃上高台,浑身浴血,却是豪情万丈。萧祁扬眉朝我看来,目光在触及孟宸霂时却是一缩,笑意渐渐冷下。
怕徒生波折,我忙晃着父皇的衣袖,撒娇道:“欢儿甚是好奇谁是此次春猎的魁首,父皇还是快些叫人来数数。”
父皇敲了敲我的额头,便让人去清点。萧祁拉过一位随从,低声嘱咐着什么,而孟宸霂依旧云淡风轻地站在原地,眸色晦暗不明。
待结果揭晓时,我甚是惊讶。孟宸霂比萧祁,多了一头麋鹿。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我望向萧祁,他笑得张扬而随意,也随着众人一起恭贺着孟宸霂,端的是毫不在意的模样。我不禁哑然失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来。
待至回宫的那晚,我才知晓,萧祁何以会输。
当他将那白狐裘衣捧到我的面前时,我久久无法言语。夤夜星辉流转,月过云绸,都不及他的眸光生动。
他蓦然凑近,笑言道:“怎的不说话?”
我艰涩地开口:“你何必如此?若加上这三只白狐,你就赢了……”
他瞪大着眼睛后退了几步,摆着手喊道:“别别别!我可不敢跟那位孟公子抢这名头,省得你给我小鞋穿。”
见我冷冷地斜瞅着他,他又立刻堆满了笑意解释道:“这白狐若被清点了去,被皇上送给哪位臣子就不好说了,你且安心收着吧。”
我垂眸看着手中的狐裘,毛色与质感皆是上乘,指尖被狐毛搔得微痒,掌心却是一片温暖,有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开,缠绵悱恻,连呼吸之间,也尽是他独有的气息。
眼前突然浮现了年少时他弄哭我后为哄我开心而编织的草蚱蜢,和那双被草割得满是伤痕的手。
我想,他真的是除了父皇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燕语莺啼,夏树苍翠,可都难抵酷暑下的赤日炎炎。
我已是连着几日未曾踏出宫殿,抿着凉茶,悠然地翻阅着闲书,若非母妃前来,我将继续这般庸庸碌碌地度过一天。
她鲜少踏足我的宫殿,往昔均是我乐此不疲地往她那儿跑,心中升起的怅惘,却在看到其余来人时被彻底打碎。
她平静地回望着我,语气也淡淡的,仿佛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这是你的表妹们,你且带她们一同去赏荷。”我却不言语,只望着她,望着她的淡漠化为利剑向我刺来,毫不留情:“怎么?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
我掸了掸衣角站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向她,谦卑而恭敬地说道:“儿臣不敢。”转身的刹那便扬起高傲的神情看着孟家的表妹们,嗤笑两声率先走出殿外。
我虽被保护得很好,未曾体会过勾心斗角,但居于宫闱,这些小伎俩自是耳濡目染,她们想要凭我来抬高自己的身份,也需得掂量掂量,金枝玉叶可是她们算计得起的?
及至荷塘,便见孟宸霂负手立于婆娑树影下,枝叶筛剪的暗芒斑驳了他的模样,却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似是听到了声响,他侧目望来,眸光所及不是他的胞妹们,而是我。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专注间又带了些我不曾见过的虚妄。
身后的孟家小姐们嬉笑着离开,我想我也该走的,只是不知为何,脚步沉重到动弹不得。
他向我走来,金晖铺陈在他流转的衣袍上,像极了那场绚烂的烟火,让我不禁恍惚。可当他伸出的手要抚上我的面颊时,我惊醒过来,忙后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半晌才落下。
他尴尬地笑笑,语气中却满是受伤:“言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嗤笑着说道:“那是怎样的?恃宠而骄?任性妄为?亦或是……不知羞耻?”
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我轻轻摇了摇头,放低了声音:“孟宸霂,你现下如此待我,不过是因为曾经我那般待你,你纵是再如何不甘心,可到底已伤了我的心。”
转身离开的刹那,我想我已经从那场镜花水月的南柯一梦中得到了解脱。既已知结局,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自此天涯海角,愿作陌路。
有清浅的声音随风远远地传来,在耳边破碎,狠狠地钻入我的五脏六腑,可我却再不能感知到任何。
他说,你会后悔的。
不知不觉间又重回这衰败的地方,颓垣断堑,西风残照,似乎从未变过的荒芜,可少了那一场烟花,少了那一个人,便真的是满眼的苍凉。
后悔?我真的很后悔,当初若能知晓逃离那刺目的场景会跌入万丈深渊,我宁愿咽下那味同嚼蜡的饭菜。
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我回眸望去,视线虽被泪水模糊,可萧祁那双盈满了担忧的眸子,我却看得分明。我倏然就笑了,指着那层层宫阶对他说:“你看,我曾在那里遇到一个人,在我的梦里,我的心里……”
他的手紧握成拳,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归为沉寂。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沉默半晌后突然轻笑起来,眉眼间的璀璨让周围的残破都化作明艳的光景,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动听,连刺目的阳光都变得轻和。
“那便忘了他吧。”
我愣怔住,旋即也释然地笑了起来,是该忘了,早该忘了……那样美好的温存,如同那场转瞬即逝的烟花一般,本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