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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永安 ...


  •   (一)
      初和六年,永安城,桃李无言,春自妖娆。
      远离皇城纷争,小城卧于湖光山色自有一番宁静致远的意境,倒显得极为清平和乐,即使地处要塞,却也不像其他重镇那般死气沉沉、压抑人心。这一处好山好水润养出一方灵秀子民,涵养了一城浓郁的书卷气。
      “谢容!”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倏地从旁跳出,没成想书桌后的少年只微微一挑眉,稳稳把手中书卷搁下了,分明没有半分受惊的模样。
      “每次都吓不到你,你读书不专心。”苏绾撇撇嘴。
      苏绾之父正是永安城的太守,谢家亦是书香望族,苏谢两家素来交好,谢容与苏绾自小打一处长大,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学,委实不能再熟,苏绾对他素来不讲客气。
      “谢容,你成天看这些史书,也不怕把自己读成老古董。”
      “丫头,你说话嗓门还能更大些么?”谢容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
      “能呀。”声音果真提高放大了不少。
      谢容有些哭笑不得,好在苏绾没刻意刁难他,顺手拿起他放下的书册子兀自翻看去了。
      “你说那些往事果真如史书写的这般吗?每个朝代更换总有那么些昏君暴政,一点新意都没有。”
      “也不尽然,史官修史大多迎合了当朝权贵之意,旧朝的功绩自然是能规避就规避,实在避不过的,大多一笔带过,”谢容说到这里,淡淡一声叹息,“所以很多英雄因为站错了立场,便在史册里寥寥几笔变作了寇匪,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也不过落笔之间罢了。”
      “那你还看这史书做什么……”苏绾不解。
      谢容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行至窗边,窗外劲竹苍苍,风过,竹叶低语,明朗天色映照下,少年眸光熠熠,颀长身姿衬着那翠竹,更显挺拔俊秀。
      “绾绾,我想做史官,真正写史实的史官。”

      (二)
      年少懵懂的岁月总是过得极快,转眼间青涩少年已长到足以担起重任的年纪。弱冠之年一过,谢容便打算动身赴考去了。
      城门外山色青青,杨花在微风里打着旋翻飞,不经意就落了行人一身。谢容听到身后呼喊,回头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女子有片刻怔愣。
      “总算不太迟,还能赶上你。”苏绾跑得气喘吁吁。
      自及笄以后苏绾就很少能自由活动了,俩人已有几年未曾频繁往来,此刻见着她,谢容自是颇为意外。
      “喏,这个给你。”语毕,她递来一支毛笔,不怎么精致的模样。
      “这是?”谢容不解。
      “你不是要做史官吗?咱们伟大的史官大人可不能少了笔啊。”女子一双眼笑得弯弯,“我偷偷拔了家里羊羔的毛做的,可花了我大半天时日呢。”
      谢容笑笑地接过了,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绾直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亮亮,似乎等他的回应。
      片刻寂静,俩人心神皆有些恍惚。然而谢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拍拍她的头,道了声珍重。
      苏绾眼里失落一闪而过,眸光清澈恬静,她冲谢容做了个鬼脸,“那我回家了,要是被爹爹知道我偷偷跑出来,该责罚我了。”
      谢容点点头,眼神温柔地看着她背影。
      她身影慢慢远去,却又在临街处停步回头冲他大喊,“你要早点回来!”
      一时路人皆笑,苏绾脸一红害羞地跑开了,没能看见谢容郑重地点头。
      这丫头,谢容暗笑,大嗓门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但一想起那个娇俏的女子,谢容心里不由泛过一阵暖意,不是不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时候未到,倘能在自己功成名就之时许她承诺,定是再好不过。
      思及此,谢容整整行装,毅然上路。

      年少不识愁滋味,那样的光阴里,总习惯把一切想得太过美好……

      (三)
      自赴考以来,已有两月。
      正所谓“十年寒窗,一朝得志”,谢容在皇榜之首看到自己名姓时,并未表现出太多惊喜意外,他一向是个淡静从容的人。然而不想此人殿试之举,却使得满朝哗然。
      “臣自请为史官,望陛下恩准。”谢容声音淡淡,却如投湖的石子,在平静的大殿上激起千层浪,一时喁喁私语不绝于耳。
      历来新科状元在金殿唱名后应立即按规定封授官职,或为礼部尚书,或为八府巡按,怎有人会自愿屈居一小小芝麻官?
      高位上的人亦颇为意外,“哦?何出此言?”
      “史书者,有鉴往知来之用,所以非以事实为主不可。但是据臣所知,当今史书大多对当朝多奉承,掩过失,亦会对前朝历史加以篡改,以保证江山正统,臣以为,这是不可取的。”谢容恭敬作答,然而活音未落,便被打断。
      “大胆!你这是在污蔑本朝做史有失偏颇,”皇帝一拂袖站起身来,“黄口小儿口无遮拦!你既愿意写,那就如你所愿。”
      民间虽盛传当朝天子有些暴戾恣睢,但谢容终究没想到自己竟这般成了忤逆者,还被关押起来。
      昏暗的牢房,一盏孤灯,潮气混着浓重霉味扑鼻而来,谢容在如豆灯火下握笔安然。笔是苏绾送的,此刻一行行俊逸的字在笔下流泻而出。不期然,狱卒没好气地扔进来一封信笺——他虽身在牢中,但终归与那些囚犯不同。

      信笺一打开,苏绾清秀的字就展露眼前,字里行间俱是担忧,谢容有些讶异于消息播散之快,却并未多想。嘴角不由浸上一抹笑,提笔书怀,似乎已看见故乡苏绾收信时的雀跃欢欣。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天空下,当今圣上不进忠言的传言,已在暗地里蔓延开来……

      (四)
      这般牢中修史,鸿雁传书的时日过得久了,愈发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不记得已然一季还是半年,谢容忽地有些担忧,本月早该收到苏绾的来信,却迟迟未有音讯,匆匆翻出上月来信,这才隐隐看出端倪——“这些天城里怪怪的,但凡出去了的人都迟迟未归,爹爹说怕是有土匪或是山林野兽……”
      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容惊疑,然而没等他想出结果,实情已然展露。

      一月后,牢门终开,平静天幕下早已换了人间,朝代一次更迭,竟不过短短三月。
      三月前,隐于各地的乱党揭竿而起,重镇接连失守,永安苏氏忠烈,誓死守城,也不过拖延半月光景而已,皇贵们被打得措手不及,短短数月就丢盔卸甲弃城而逃。这些事已被民间传得烂熟于耳,唯谢容后知后觉,在被押往皇城正殿的路上,他听着听着冷了一颗心。
      到得正殿,谢容被推搡着匐倒于地,询问声自身前传来:“昔日的状元郎么?”
      谢容只是微垂头不搭理他,那方新帝却不曾动怒,“谢容,孤欣赏你的耿直与才气,用人之期,你是愿活着衷心为孤效劳,还是……”
      话只说一半,谢容心下了然,他笑笑,目光游离,神思中浮现故乡女子弯弯眉眼。
      “臣自请修史。”他这样说……

      再回到永安时,已离家整整一年了,却也仅仅一年。城外柳树如旧时青青,巷陌深长一如记忆里模样,但断壁颓垣间的萧索还是难以掩盖。
      从幸存子民口中还原的事实每多一分,他的心便每凌迟一遍。
      “苏太守守城十日,十日后匪军烧了粮草断了水源……”
      “苏家女娃子独自暗藏了毒药去匪军献舞,听说毒死了一名大将……”
      “那匪徒真是狠心呐,杀了苏家女娃娃不说,还在城楼曝尸一月,挫骨扬灰……”
      谢容面色平静地记载着,唯那双握笔的手止不住颤动,记到后来已然麻木。
      谁说他不会心痛,一个人被留在这茫茫岁月里作着见证,何尝不是痛彻心扉的折磨?
      谁说他不念旧情,百般回首、来路皆非,他分明只靠回忆过活……
      然而他还不能死,他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让事实在阿谀奉承之人手中扭曲,不能让她在历史里徒然担上负隅顽抗的骂名。

      十年后,史书终成。洋洋洒洒的字迹里,详尽公正地记载了自旧朝初始至今的史实。搁在浩渺史册里,苏氏一门寥寥几笔轻若鸿毛。
      然而这样已足够,谢容搁下笔,疲惫却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终于能兑现我的诺言,绾绾。”
      然而故人已逝,再无人温柔相对而笑。

      谢容耗尽心血终成修史大业,卒于同月一风雨夜,帝嘉其公正严明,以其所修纂书册作为正史编入书库。

      倘故人尚在,一定欢喜满怀。

      只可惜书页太单薄,承载不了如许深情,史书里终归不曾记载——初年,他翩翩如玉,她天真无邪,最好的年华却在永安城菲薄的暮色里擦肩而过,倾此一生,亦再换不来彼时那匆匆一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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