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孤城千盏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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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慢点慢点”眼前来的这位，蓬头垢面满脸污秽，估摸是个中年男子被轮椅推到了我的茶摊前。
“莫说凡修道者，来之前都要梳洗一番吗，这是怎么回事？”我招来推轮椅的小童，示意他低头，耳语了几句，“往日都是平真府君亲自来送的，今日怎么不见他？”
平真府君是阴间专司修道者魂魄的地仙。修道者的身份特殊，介乎人与仙之间，普通阴差近不了身。
由平真府君接到地府，判其生前功德，若是功德高者，可请阎王裁定升仙；功绩平平者，酌情可许来世投一个好胎；刁钻作恶者，受罚比常人更甚，重者可入十八层地狱。
小童吞吞吐吐起来“府君前日下人间去了。他…并未与我嘱咐过……况且这位道长…执意不肯，我便……未强求。”
究竟只是个小鬼头，我也只好说：“无碍，罢了罢了。”
小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兴冲冲地跑来我身边说道：“府君说了，这位道长是位在世有功的，我若亲自送了他来，不日我便可投胎了。”
“婆婆，你记得往我的汤里多加一颗蜜饯，我怕苦。”
见他一脸天真，我只笑了笑，便叫他回去了。
我心想：属平真府君平日最悠闲了，如今还要偷懒。
我翻了翻记功册，上面写着超渡万余条亡灵，光这一条已够升仙资格了。
“道长既然有如此功绩，只怕是尚有心结，不愿意升仙吧？”
男子拨开了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双十分忧郁的双眼，“什么功不功的，到底只是补过罢了……”
十七岁的顾安，学艺尚未精，只是向往山下的世界。
像是所有传说故事里，道人僧人下山，总会碰到一个“意外”。
世说有妖孽，有美色，有财富，也有名权。顾安想着，还不知自己会有怎样的奇遇呢。
在长门街上，顾安竟不知与谁撞了个满怀，低头一看，却是个姑娘，一个满脸雀斑，略有几分丑陋的小姑娘。
那姑娘看着比自己还小些，也就是豆蔻年华罢了，长的略比寻常孩子高点，倒有几分虎气。
顾安整了整衣物，两人互相打量起来，只见姑娘先开口了：“你是个道士吧？”
“是又如何？”顾安最看不惯这般趾高气扬，况且这小丫头长得也稍微磕碜了些吧。
“是道士便好了，你快随我回去，我爹见了你，一定欢喜！”小姑娘一脸欢欣拉了顾安就要走。
顾安俨然不动，一脸狐疑，“你当自己是谁，你爹又是谁？”
“我爹是城主，最喜研究方术，今日他生辰，见了你一定高兴。”
小姑娘眼眸一转“看你的样子应该没有多少盘缠吧。”
这一下可击中了顾安的痛处，光想着下山游历，这几日吃喝花销，已是所剩无几，若是穷困潦倒地回山上去，不但师父责骂，师兄弟也是要取笑的。
既然是城主，家中必定富贵。顾安想着，立马堆起一副笑颜，“那就，劳烦小姐带路吧。”
关于人间见风使舵那一套，顾安这两天早已观摩得够多了。
“爹，这是我给你带回来的生辰礼物。”
顾安被姑娘拉扯着进了一个厅内，见了一路的高楼别苑，想着倒真是个城主女儿。
“毓儿回来了，让我看看这是带了什么礼物啊？”只见来了一个目光矍铄，身体瘦削的男子，看着年纪比师叔还略大些。
“城主安好，我乃这山上修仙真人的弟子，因下山历练结识令爱。听闻城主对术法有研究，故特此登门拜访。”
这是顾安前日听评书听来的，江湖术士们专会说这套托辞，最能哄的那些官老爷开心，今日也现学现卖一番。
顾安一瞥城主，城主脸上笑逐颜开，“好啊，多谢道长肯赏脸，如不嫌弃就在府中先住下吧。”
顾安方知道这座城主的主人名叫沈鹤，那个小姑娘叫沈毓。
沈鹤掌管的这座城，仅仅万余人，不过是座小城而已。可这仅仅一个万余人的小城，城主的家宅竟能豪华至此，也不知这位城主日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这座城里，沈鹤空有城主的名头，毫不理会城中之事。
城中常有恶霸欺侮百姓，那恶霸其实也都是沈鹤雇来的，目的就是强取百姓的东西，县令知道是城主授意，也都是不闻不问的。
果然，沈府里有多华丽，百姓处就有多困顿。
越是心地不纯的人，越是容易有精怪找上它，顾安初到沈府时，已察觉到这周围妖气甚重。
顾安虽知有妖，却不想履行所谓斩妖除魔的职责。一是，如今他的道行不够；二是，恶人自有恶人治，自己既不需要当面料理，只消不作为便是了。
不几日，沈鹤因说常感觉头痛乏力，不知可是冲撞了什么的缘故，特请顾安来看看。
顾安一进门就看见了骑在沈鹤头上的那只虫妖，虫妖先是作惧怕状，只见顾安说了句，“城主放心，城主定是思虑过度所致。”
虫妖一脸谄媚的笑意：“原来道长和我们是一路人。”
顾安脸上不作表情，心里却想着：什么叫一路人，我这是在行正道！
沈毓与顾安日日朝夕相处，不觉已一月有余了，顾安或许不知道，但沈毓早已对顾安生了别样的心思。
“我说小道士，你也别回去了，看你样子也不像能修道的样子”沈毓半开玩笑地说道，“要不就做我家的上门女婿吧，我可不嫌弃你。”
沈毓说着用手玩味地拂过顾安的下巴。
顾安躲过，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
“我有那么丑吗，好歹我是城主女儿”沈毓用手托着下巴，想到顾安如今还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貌，就垂头丧气“当初你没盘缠，可是多亏的我，我算是你的恩人。”
其实，沈毓并没有那么讨厌。顾安承认，一开始对她的外貌是有些抗拒，但是相处下来，沈毓也是个真性情的可爱姑娘，至少比她爹正直多了。
在她眼里，沈鹤是英明的城主，是人人敬服的，这些都是沈鹤告诉她的。如果她知道了父亲的真正的面目……
沈鹤的头痛病越来越严重了，虽也相信顾安，到底觉得多个人看看更放心些。
于是，请了一个有名望的方士来看。那天方士来，恰好撞见了顾安，沈鹤一时语塞。
顾安看了一眼那方士，八成只是个招摇撞骗之辈，“我到底年轻，城主不放心是自然，那就请这位先生与我一同查看吧。”
那方士身上家伙倒备的齐全，什么八卦镜，桃木剑，符咒这些统统都有。
待他折腾一番之后，只见他闭目，忽而大骇道：“不得了，不得了了！城主有大劫！不光是城主，城中的百姓都有丧命之险！”
他又环顾沈鹤周身一番，“城主怕是有妖邪附体了！”
顾安心下倒有些吃惊了，难不成这假方士倒有些真本事不成。
“城主的宅中怨气颇深，必是有怨鬼徘徊，城主须得请我施法布阵一番”，方士的眼睛微睁开，“只是……这布阵的代价有些大”。
沈鹤道：“代价大无妨，当然是我的……城中百姓的性命最重要了！”
顾安算是看穿了方士的诡计，哪里是真本事，分明就是见钱眼开而已。
顾安还未开口，只见沈毓先冲进来了，“爹，你怎么能相信这个江湖骗子的话！”
方士睁开眼不屑道：“小姐，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这小子才是骗子呢！”
“你闭嘴！”沈毓气势汹汹，脸上因为着急，渗出了些许汗珠。
顾安见她如此，竟有些感动，“城主，我现在就可治好你的病，来验证这个方士是个骗子。”
顾安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香囊袋，香味异常，这原是师父留给他祛除小妖以防身用的。
香味一出，虫妖暂且离了沈鹤，沈鹤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立刻把方士打发走了。
虫妖对顾安说：“小道长，其实你不拿出香囊袋，我也是会暂时离开的。你我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使个眼神，我便知进退了。”
顾安不语，心里却愈加气愤，自己做的本是对的，怎么反倒越来越像入了邪门歪道了。
顾安问沈毓为什么她肯相信自己，沈毓背对着他，“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可信任呗。”
“你要是想骗我爹，起码也该对我说句应承的话，成天说我丑，还嫌弃我。”沈毓在原地踢着石子，语气中还带着小气愤。
“谢谢你！”
顾安看见沈毓转过头来笑了，那张笑脸，那张满是雀斑并非绝色倾城的笑脸，却成了他心上永远的烙印。
顾安越发觉得待不下去了，他越发觉得于心难安。
临走前，沈鹤还向顾安讨教道，来年城中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顾安只说道：“来年将会……风调雨顺，城主尽管…安心享乐便可。”
来年究竟是怎样的光景，顾安心知肚明，所以他连去跟沈毓告别的勇气都没有。
顾安回到山上后，便变得沉默寡言。从前他是个多爱说话的人，师父只当他是去人间历练了，心思成熟了，便也不再追究他私自下山之过。
三年后，顾安出师下山。
北面山中有恶鬼盛行，已伤人无数，接师父之命，顾安要前去扫除恶鬼，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试炼。
这山中竟有如此熟悉的气息……
“究竟是你！”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安一甩拂尘，转过身来，眼前这个厉鬼，是沈鹤！
“我竟如此轻信了你！你害得我城亡家亡啊！”沈鹤低头嚎叫，“怎么，你还敢回来！”
沈鹤气势汹汹甩起一块巨石朝顾安的方向袭来，顾安躲开了，“不是我害了你，是你自己害了自己！”
“你不顾城中百姓，只顾自己享乐，你把屯兵买马的钱粮都私自挪用，才致使外邦来犯亡城啊！”顾安见沈鹤低头沉思，立刻缚住了他，叫他不能动弹。
“这些年你化为厉鬼怕也只是躲躲藏藏吧，若不是你，这城中的数万余亡魂何苦还在此徘徊，他们何尝不是心中有怨啊！”
沈鹤忽而坦然一笑道：“你便杀了我罢，也是，你说的对，这些年我连做鬼都是躲躲藏藏的，他们见了我，就是我化了鬼也不愿意放过，倒不如你杀了我痛快！”
“你倒是有多正义，你以为我不晓得，那虫妖与你就是同流合污！”
顾安不由得一愣，想起往日那句“原来我们是一路人”，顿时如鲠在喉。
沈鹤又愤愤道：“你既知道将来的祸端，为何不把毓儿带走？”
“毓儿她有什么错！你可知道那年城中战败，毓儿被迫嫁到外邦，毓儿不肯，在途中自杀了。来报的人说，那群畜生还把毓儿丢进海里喂了鱼。”
“别的人你都不亏欠，你对的起她吗！！”
沈鹤说着，眼里流出泪来：“她连尸首都不能回家，只能在海里游荡啊……我当时也知道她对你有意，也想把你留下来，可是她说‘顾安说了，等他修道归来就娶我，先让他安心修道吧’我这个傻女儿啊……”
顾安的脑袋里直嗡嗡作响，他不知道啊，他只知道沈鹤必定没有好下场，可他不知道沈毓……
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头，他的心里直堵得慌，他觉得眼角不知名的滚烫快要落下来，可是，他不能，修道者不能轻易地被情感左右。
顾安终是将沈鹤超渡了。
他走进那座深山里，往日那座繁华的小城已经不再，处处是断壁残垣；那些怨灵老的有已过百的，小的尚有襁褓之中。
顾安将这深山封锁，连着五日五夜，终是渡完了这万余条亡魂。
在渡亡魂期间，有强烈怨念的亡魂，他们的往生都会一一浮现在顾安的脑海中。
顾安在超渡之后，足足睡了三天三夜，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城中人原本的生活，有他和沈毓初见面时的场景，他也见到了沈毓惨死之状。
他哭着醒来，脑袋里满是沈鹤的话，他终是对不住，他终究是有愧。
他在山上人家的每一处都点了一盏灯，每天晚上，山的这一头永远是灯火通明。
其实，他在等，所有人都已经回归最初了。只有沈毓，她还会回来吗？
自己已经做错了一次，难道还不能等着她回家吗？
顾安已经放弃了修道，师父说他根骨不错，假以时日可以在死后位列仙班。
顾安说：“师父，我觉得我还是放弃不了作为人的这些种种，还是做不到超然物外。”
顾安有时会想到：以前总说她不好看，现在会不会更丑了，脸上全是鱼嘴疤，咬得脸上都是一块一块的，那可怎么得了啊。
顾安笑起来，笑得倒在地上，忽而掩面直哭。没了这道士的束缚，才能哭笑皆自由啊。
后来传说，深山中有位不拘一格的道人，整日疯疯癫癫，每日入夜后，唯爱点灯；偶有山中猎户送食物给他，最恶鱼类。
“我还是想投胎为人”面前的道长这样平静地说道。
“升仙不易？道长确定要放弃吗？”
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痴迷修道，不过是为有朝一日能挣得一个位列仙班的机会。有人终其一生不能得偿所愿，有人却为了尘世过往甘愿放弃。
“成了神仙又如何，神仙也不能拥有人的情感，不能循着本心做事”他的语气中满是不屑，“我到底也不能护着她”。
我将一碗茶汤推到他的面前，他自顾自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对那么多人都是有功之人，唯独对她，我是罪人。罪人啊，罪人……”
碗起碗落的时刻，他眼角的泪水淌下来，他从轮椅上站起身，慢慢走向奈何桥。
可叹世人追逐云上仙，哪知仙人也羡俗世念。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孤城千盏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