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万陵四十年 ...
-
谢怀珠打入季王朝的皇都登华城时正是三月初七,草长莺飞,东风放纸鸢的时节。
季室以茶花为国花,美若玉雕的单瓣茶花被丹青圣手绘在登华城牌匾上,是女儿家精心描摹后樱唇之色,城外是国破之后荒芜的野草疯狂生长,城上却是诗情画意的春色盎然。他打量了那牌匾许久,又仔细瞧了瞧城门之上银甲长枪的秦若,觉得这国花还是略逊秦若一筹。
七日前谢怀珠打至登华城下,派人前去跟季穆公来谈判,秦若长叩于殿前,道,与国同在。浸淫声色浑噩了半辈子的季穆公叹了口气,说孤不做亡国之君。
使者归来后敛袖一五一十告知谢怀珠,谢将军还未来得及唏嘘一句,季穆公传位世子的消息就送到帐前。
“季穆公会玩。”谢怀珠道。
把烂摊子丢给十一岁的小孩,自己带着大小老婆遁走,总算明白季国的百姓为何会箪食壶浆迎他的军队。
以死酬国的秦若率领着十二将士在城门上一字排开时,高悬的玄底金字的旌旗被风纠缠住,厮磨的声响近乎悲壮。
谢怀珠身后有三万铁马,身前空城之上十三壮士,这是带有荒唐意味的一役。
都不需云梯,冲车破开城门,踏过一地鲜血似枯枝叶断裂的声响,他走到秦若面前,眉目清隽的秦若颊上一道伤疤横亘眉骨,添了几分邪气,他一手抱着登华城牌匾,一手以枪指着谢怀珠,气息不稳,握着长枪的手在沉默中颤抖。
谢怀珠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秦若的样子。那年陈季两国的战火还没蔓延开,秦若眉间还有浓浓的少年气,眼清如水,笑起来带贵公子长年居于高位的矜贵,在陈国的都城千琅,茶楼里一两句言谈相知,举杯相敬,把盏夜谈。
他在乍起的风中握住他的手,相贴的手掌滴答着鲜血,像是扣在谁心上的一抹落红。
“谢大哥,我没力气了。”秦若轻声道,“你帮帮我。”他抬起眼睛笑了一下,依旧如水清澈的眼。
谢怀珠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世上所向披靡从来不是神兵,而是细大不捐的水。
谢怀珠在风中看了他许久,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年你说要带我去看茶花。”
秦若微微勾起唇:“我负约了——有劳。”
话未落一柄长剑穿胸而过,谢怀珠低头在他耳边道:“我看到了,很漂亮。”收剑,带出的鲜血落在眼睫上,轻轻一眨,坠落成破碎的过往。
谢怀珠拎着长剑对都督道:“厚葬。”
他翻身上马,走进空荡的长街,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争催促着无辜黔首逃出这座王城。青石阶上马蹄踏过颓靡了的血色茶花,谢怀珠勒马,那些花气数已尽,要落不落地垂着,真是人间多遗恨——故人归晚,花期将尽,把盏无人。
被抛弃的王宫是依着风水先生指点而建,引活水为池,嶙峋的湖石并盈盈一水,二三宫婢低眉福身,飞檐下铜铎当啷,朱红的殿门洞开,寂天寞地。
十一岁的君主在赤金灼灼的晚霞下看着黑甲的将军一步步走来,踏过暗纹繁复的金砖,踏过一地晚来风急,踏过启程前定好的轨迹。
很难形容高座之上那孩子眼中的光。
谢怀珠想了想。
像是脖子上栓着绳的羔羊看见了一刹那如雪的刀光,像是知天命之人掬一捧流沙说命比纸薄,像是风终于吹散了迷雾,亡命人看清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