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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六章 缓归眷春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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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王寝宫。
“国主要给我看什么?”慕容离站在寝宫中四下看了看,不由好奇。
子兑略一低头,顿了下,转身走进里间,再出来时手中便捧了只匣子。他颇为怀念地看了眼匣子,将它置于桌上,“这里头都是子煜给本王的东西。”
说着,子兑打开了匣子,里面层层叠叠,装着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数封信。
慕容离静静立于一旁,认真地听着,不置一词。
子兑拿起一个手掌大小的弓弩,“这是本王九岁时病了不能出门,子煜带给本王解闷的。子煜他……其实是个很体贴的孩子。父王也喜欢他多一点,若非如此……子煜也不会去中垣……”
“原来如此。”慕容离了然地点点头。
子兑微微讶然,遂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笑道,“慕容的心思果真玲珑剔透。”
“子煜受先王宠爱,王位却归属国主,难免引人揣度。”慕容离淡淡道,“只是旁人看到的都是表象,但国主应当明白,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磨其身而砺其志,国主与子煜皆为先王之子,先王岂有不疼之理?只不过先王选中了国主,才会寄情子煜多一些。”
“慕容真是善解人意。”子兑宽慰一笑。
慕容离略略颔首,复又一叹,“先王大抵也没想到他这番举动却会被有心人利用。”
“是呀……”子兑一叹,“琉璃不比中垣,王位世袭的定例并没那么严苛,叔伯恃有人马,又见子煜年少,便以为可以挟之为傀,以控琉璃,甚至取而代之,才生出了那些风言风语。”
“所以你便送走了他?”
子兑一怔,面色一僵,握着□□手紧紧攥起,苦笑道,“是,是本王,是本王亲手把他送走的。”
“他知道吗?”慕容离问。
子兑落寞一笑,摇了摇头“子煜心性单纯,从不牵涉朝堂的波谲云诡,本王也不希望他牵涉其中。西域诸国时有争端,本王哪敢把他送去那些国家,天权与我祖上有邦交之约,多年来时有通商,本王便以观其政,习其文为由把他送去了。”
慕容离亦沉默了。
“本王知道他是不愿去的,”子兑放下弓弩,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盅酒,一口饮下,神色萧索道,“他走的前日逃了,逃了又被本王抓了回来,他跟本王说他舍不得家,不想去,其实本王也知道,他从没离开过琉璃,没离开过家……可本王还斥责了他……”似又陷入那日的情景,子兑沉沉一叹,“本王对执明早有耳闻,天权王荒怠国政,不喜战争,却待人随和,中垣虽乱但天权国据有天险,执明既无心逐鹿,想来暂时是太平之地。本王想最多几年,等本王羽翼丰足,收拾了丹图和翟灵,就把他接回来,本王再跟他认错。他不爱国事,本王可以依着他,他爱玩,本王也可以一辈子护着他,可是……”
可是……如何能想到啊,他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却成了他的不归处,他以为他还可以有很多时间去补偿他,等来的却是阴阳相隔,盼来的却是抱憾终身。
“他去时还是好好的,跟仆从打打闹闹,活泼得很,怎么回来就……慕容,”子兑怔怔道,“本王看到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一方棺木里,就像小时候他睡在本王怀里一样,可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本王知道战场刀剑无眼,可他们是有多大仇怨要那样折磨他?”
那些刀痕,一道又一道,刺目地刻在他血脉相连的弟弟身上,也一刀一刀狠狠地扎在他心上。
子兑痛苦地闭上眼,他这个哥哥,到头来除了厚葬,什么都没能给他,甚至两人那最后的一面,他还在生他的气……
慕容离垂眸,一双瞳仁掩在羽睫下,顿了顿方低声道,“对不起。”
子兑缓缓摇了摇头,“错的是本王。”
慕容离神色复杂地看着子兑,子兑只是自嘲一笑,“本王该恨的是自己。”他端起索性弃了酒盅,直接拿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眸色暗沉,“本王没有保护好他。哼,本王只是迁怒于你。”
慕容离垂眸,略一顿道,“他终究是为救我而来,我却……”
“他不是为救你而去的。”子兑忽然笑了。
慕容离愣住。
“他是为了执明去的。”子兑摇晃着酒壶,“哼,那个人一句话,他就连命都不要了。”
慕容离一直负手而立,扣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过去种种他虽是早有预感,但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点破。
“你……知道?”
子兑点点头,侧身看向慕容离,“能这么问,慕容必然也已知道。”
慕容离一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子兑放下酒壶,又拿过匣子,取出里面的信,一封封翻着,“真是个孩子,他去天权不久就跟本王来信,说执明还不如他,还说不喜欢中垣,中垣人都狡诈得很……”似乎又想起那人鲜活的笑容,子兑呐呐自语,“可是慢慢地……慢慢地就不一样了……”说话之人,看着信忽而眸色一深,“这里的每一封信,‘执明’两个字出现得越来越多,子煜他虽字字句句都说视执明如兄长,但他心里当他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吧。”
慕容离蹙眉闭上了眼,心绪一时翻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子兑一怔,忙起身扶住慕容离,拉他坐到凳子上,轻拍着他的背沉沉一叹,“本王以为世间有本王的弟弟一个傻子就够了,没想到你也是这般傻。”
慕容离喘着气,“我不傻……”
“那就是当本王是傻子了?”子兑不服气道,“你明明可以逃离琉璃,为何不走?本王被困翟灵时,若是让本王死了,就没人妨碍你回中垣了,为何要来救本王?若不是为了救本王,你也不会……”
“国主!”慕容离骤然提高了音量,“我们不是有言在先,不再提及此事吗?”
子兑冷冷一笑,一瞬不瞬地看进那双倨傲的清瞳,“慕容国主不是连死都不怕吗?”
慕容离轻轻一叹,蓦地哼笑一声,“谁说我不怕了,我……很怕的。”
子兑讶然,怕死不奇怪,可这话从眼前人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别扭,这人嘴上说着怕死,可做出来的事有哪样是怕死的?子兑不以为然地笑笑,只当玩笑话。
眼前人低垂着头,静静坐在桌边,子兑看着他很是不忍,不由就放低了声音,轻声道,“本王有时真的很疑惑,慕容牺牲这么多,到底图什么?”
慕容离静静地看着子兑,思忖片刻,终于决定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告之,他起身整肃衣衫,朝子兑深深一揖,缓声道,“我会这么做,只是希望国主能原谅执明。”
见子兑默不作声,慕容离顿了顿才娓娓道明,“执明……他虽然没再提过,可我知道他一直觉得子煜的死是他造成的,我不想见他一生都活在内疚与愧悔里。”慕容离看着子兑,自来骄傲的清瞳第一次泛起恳求,“子煜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国主是与子煜最亲的人,只有你的谅解,才能让执明真的释怀。”
子兑怔了半晌,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是这样的答案。眼前这人寄人篱下,飘零他乡,受了诸般苦楚,竟然只是为了另一个人讨他的一句原谅,这叫他如何能相信?如何敢相信?传闻中的慕容离,他认识的慕容离,都不该是眼前这般轻易服软的人,呵……不是九天谪仙般的人物么?
“值得吗?”子兑看着慕容离,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微微颤了颤。
慕容离别过头,淡淡一笑,“有些事,哪有值不值得一说。”
子兑强然一笑,酒意上头有些难受,他撑着桌面坐下,揉了揉额角。
该做的都做了,能说也说了,慕容离看了看子兑,轻声道,“夜已深了,国主早些休息吧。慕容离告退了。”
慕容离转身走到门边,顿觉一袭寒气扑面而来,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身后又传来子兑的声音,“执明他真的对子煜心怀愧悔?”
慕容离脚步一顿,望了一眼白雪翻飞的深空,落寞一笑,“执明……他此生唯一一次与我离心,便是因为子煜的死。”
北风裹挟了冰雪卷进屋内,子兑久久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半晌才喃喃道,“你根本就是来替他还债的。”
瑶光王城,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百姓其乐融融,因着通商互市,城中人口日益增长,已在去年扩建了一次。
执明同方夜自城楼回来,笑道,“寡人之前一直担心新旧城墙交接处恐会成为王城的弱点所在,今日一见,总算能安心了。”
方夜亦笑道,“是陛下的工匠匠心独具,方得此神作。”
对于方夜的恭维,执明只是淡淡一笑,“寡人只知天枢匠人精于木艺,想不到于工事上也是不俗。”
“陛下,费心了,方夜替城中百姓谢过陛下。”
执明摇摇头,看了眼天空,“给他的,自然要是最好的。”
方夜明白这个“他”是指的谁,不由一叹,又见天空开始飘雪,便提出早些回宫。
执明轻轻一笑,“你先回去吧。”
方夜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开口劝阻。已经是惯例了,这三年来,每年这一天执明都要独自出去走一走,都是过了子时才回宫。
执明独自走过城中主道,这一路走得极慢,实在也是人多走不快。叫卖的小贩有的新颜替了旧貌,有的还在摆着摊。
“哟!公子您又来啦!”卖簪子的小贩笑嘻嘻地迎上执明跟前,如今也已是束了冠发的大人了。
执明笑笑,“你认得我?”
“公子说笑呢!”小贩摊子如今也扩了地方,一溜铺开添了几张桌凳,专供要学着自己刻簪子的客人坐。他取下毛巾掸了掸凳子上的灰尘,浑似个店小二,招呼道,“公子坐这儿吧,你年年都是这时候来,细算也三年了,小的怎能不记得啊。”
三年了呀……执明心中一叹,笑问,“我在家又练了一年,觉得别的都还好,就头发不易刻出来。”
“公子还学呢……前两年都把手伤了,”小贩看了看执明的手,上面似乎又添了新伤,“公子这是在家也练着?这伤,我瞧着是才伤的吧?”
执明不在意地笑笑,“不是你说的这雕刻技艺非一朝一夕能成么?”
小贩没料到这样一位华服公子竟然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了,俨然成了他的弟子似的,不禁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那是公子非得捡最难的学,这木艺最难的便是雕人像。”
执明略略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包裹的东西,打开便是块已经雕了大半的木料,“烦劳替我看看,这头发该怎么雕,他的头发细细软软的,微风一过,撩如飞絮,去簪落冠,则泻之如瀑。”
“哟,那可真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啊!”小贩小心翼翼地接过木料一看,立时惊叹不已,“这……这……这不是那位小公子吗?”
可不就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吗?小贩至今仍记得那位容貌清丽无双,通身气派清贵无瑕的小公子,记得那日他会错了意,自作主张替两人雕了羽琼并蒂的簪子,却竟然歪打正着合了客人的心意,记得那黑衣的公子给那小公子戴上发簪时,小公子款款一笑,眸中温柔,羡煞旁人。
执明见小贩半天回不过神,蹙眉道,“可是哪里不对?”
小贩晃了晃脑袋,好半天才舌头打结道,“不……怎会,公子果真天才啊,这眉眼,这鼻唇,活脱脱就是那位小公子啊,”小贩仔细端详着人像,连连惊叹,“不止形似啊,更是神似啊,不是我自吹,我们这行从拜师门起就得学会记人模样,祖师爷说得把一个人的样子刻进心里,刻得越深,才能雕得越神似。依我看,公子怕是那位小公子的样子都印到心底里了吧。”
执明一愣,看着木料,垂下眼眸。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小贩乍见他情绪不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是说了不该说的,又想到倘或因此惹恼了客人,岂非得不偿失,不禁暗自咬舌头,抱歉道,“公子我嘴笨,若说了什么惹恼了公子,还请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执明看他一脸委屈,笑了笑道,“哪里的话,我……不过就是想他了。”
原来如此!小贩松了一口气,却开心不起来,说来他也是那年之后就没再见过那位神仙似的小公子了,每次都只见这玄衣公子一人前来,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显得越发寂寥,他虽总是对他笑着,却面带落寞,再未如那日一般,含笑如春。
“那位小公子是出远门了么?”小贩拿来刻刀,坐在执明身边关切道。
执明拿起刻刀,端详着小贩摊上人像的头发,点了点头。
小贩一叹,果然是这样,禁不住又问道,“那……还回来么?”
他亲眼见这公子多思念那小公子,若是不能回来,这公子不得伤心死了才怪!
执明刚准备下刀的手一顿,眸中霎时一沉,“他……该回来了。”
“那就好。”小贩又松了口气,虽说分别了这么多年,能重逢就好,他们这行最会看人了,他看得出,那位小公子每每看向这玄衣公子时总是眉目含情,他呀,定然也是很喜欢眼前这玄衣公子的。
“迎客楼”的人还是那么多,说书的先生年纪大了,每年只来说一场,都被掌柜放作压轴的好戏。说完书,还是惯例的放花灯,执明看着满城花灯凌空而去,灯上依旧少不了那熟悉的三个字。
“阿离,百姓们都盼着你回来呢。”
漫天灯火摇曳长空,不知最远能否飘去那人的身边。
“阿离,寡人想你了。”
“陛下!”
突然被扰了,执明回身见是方夜,旁边还跟着莫澜,淡然道,“可是有事?”
若无事,他们绝不会来打搅。
方夜看了眼莫澜,莫澜双手奉上一本折子,看扉页当是国书,“陛下,此乃月沭国书,月沭国的小王子七日前已入帝都,鲁相已经安排他在宫中住下。”
“住的哪里?”
“逐云台。”莫澜道。
执明一挑眉,只淡淡道了句,“住便住,不准让他去寻幽台。”
“是。”莫澜一顿,道,“孙衍一直派人守着那里,旁人进不去的。”
月沭日前向天权借兵,朝臣合计一番,觉得如今的天权哪怕只是往月沭身后站一站,就都能把鬼丘吓得抖三抖,出兵也不是不可。执明则想着月沭曾有献药之功,举手之劳的事做一做也无妨,况且那可是月沭啊……
天权一封国书,只说出兵可,但须王子入天权为质。
没想到那月沭王还真是想也没想,立马就答应了,这才过去几日啊,连人都送来了。
执明心中冷冷一笑,暗骂了句昏君。
“禀王上,边城急报,鬼丘撤军了。”
子兑略一挑眉,“呈上来。”
“是。”士兵双手过头,恭敬地呈上奏报。
子兑一边翻开奏报,一边问,“天权出兵了?”
那士兵笑道,“王上英明,天权大军刚到,鬼丘就撤兵了。”
“哼,他们倒是识时务,嗯?”子兑忽然笑容一凝,“月沭送王子入帝都为质了?”
“是,听闻是天权要求的,否则不出兵,”士兵答道,“这也正常,两国之间借兵不都如此吗?”
实力相当,恐对方趁虚而入,当然会如此,可天权如今雄霸中垣,背后就只一个压根不会跟他争锋的瑶光,执明干嘛非得要别人家的王子呢?
“据我所知,那月沭王前年才继位,膝下并无子嗣,哪里来的王子给天权?”
“这有什么,”那士兵不以为然,“月沭王无子,可他爹有啊,听说是送的王爷去。”
“哼,把手足双手奉上,倒也亏他做得如此干脆。”子兑轻蔑道,忽又想起子煜,不禁自嘲自己简直五十步笑百步。
小兵并不知道子兑心中所想,附和道,“可不是吗?那月沭王趁机稳固自己的位子呢。”
子兑一愣,乍然抬头,“难道他送去的是玉鸢?”
“正是呢,那么多王爷不送,偏送最小的去,”连小兵都轻蔑道,“整个西域都知道月沭的先王最喜欢的是玉鸢王子,他哥哥那位子来得不清不楚,现在就趁机把自己的幼弟送出去,摆明了是怕玉鸢一朝羽翼丰足,夺他的王位嘛!”
子兑面色一凝,沉声道,“不得妄议他国内政。”
小兵住了嘴,内心仍是把月沭王鄙视了一通,他躬身行礼,就要告退。
“等等,”子兑唤住他。
小兵一顿,一脸疑惑地瞧着子兑。
子兑想了想,无奈一叹,“算了,下去吧。”
小兵略行了礼,头顶一滩雾水退下了。
子兑轻轻一叹,他原想说这件事别让慕容离知道,但想想那人的聪慧又觉得自己这般实在很多余。
“慕容真是好兴致,怎的饮酒也不叫上本王?”爽朗的笑声自回廊后传来。
慕容离烤着炉火,在廊上赏雪饮酒,见子兑来了便客气道,“国主请坐。”
子兑不客气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摇了摇酒壶,感知壶中酒已经空了大半,挑眉笑道,“你已经知道了?”
慕容离望着院中皑皑白雪压着枯枝,轻笑道,“天权出兵这样大的事,想不知道都难。”
“你在西域这么久,也该知道玉鸢吧?”
“姿容胜雪,超尘脱俗,箫声可令九天鸿雁哀鸣,如神子堕尘。”慕容离说完,淡淡一笑。
子兑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可爱,噗嗤一笑,“本王怎么觉得慕容这是在说自己呢。”
慕容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子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算算时日,他也该到天权了吧。”
慕容离饮下一杯酒,并不接话。
子兑看着桌面溅落的一滴酒,眉间轻蹙,终于不再笑了,“月沭王用心昭然若揭!”
慕容离颔首,“王位之争,竟连手足亲情都不顾……”
“你知道本王说的不是这个。”子兑抄起手,盯着慕容离。
慕容离轻轻一叹,看着子兑,颇无奈,“执明定然不会如他所愿。”
子兑点点头,服气道,“慕容还真是对他情深义重。”
慕容离懒得理他,自斟自酌起来。
子兑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两人各怀心思,也不说话。
许久之后,酒壶空了,慕容离放下酒壶,抬头看了眼四周,唤道,“来人,再来一壶。”
他虽然仪态未有丝毫差池,子兑却看出他眸中迷蒙,竟是……醉了?他这才拿起自己刚才斟的那杯酒,尝了一口,舌尖一触到酒,顿时辛辣无比!
这人竟然气定神闲地饮这么烈的酒!
宫人恰好端了酒壶上来,子兑立马喝道,“都下去!医官的话都忘了吗?怎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宫人唯唯诺诺地连声告罪而退。
慕容离被吼得愣了愣,眼见宫人走了,才朝子兑不满道,“为何不能喝?”
“你醉了。”子兑好言劝他。
“我没有。”慕容离坐得笔直,傲然地一偏头,不理子兑,那模样倒真是半点看不出来,只觉得傲慢非常。
子兑手肘撑在桌上,一扶额,醉酒都醉得这般骄傲,他真是服了他了。
“明明就吃醋了,干嘛不承认,你们中垣人真是不坦率。”子兑嘟囔道。
慕容离一听,面色瞬间一沉,“我才不是吃醋,这事哪里值得吃醋,执明才不会喜欢他。”
“那你为何饮这么多酒,从前也没见你如此。”
慕容离单手支颐,手指描摹着酒盅的边缘,嗫喏道,“我想他啊。”
子兑微顿,眸色一沉。
慕容离浑然不知,望着酒盅,自嘲地笑了笑,“三年我都熬过来了,近来却越来越想他了……”
子兑蹙眉看着慕容离,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底许久以来的疑惑,“他……那般折辱于你……那种境况下还把你送来,你怎么还……”
醉酒的人不解地歪头看着子兑,怔了许久方才明白子兑所指为何,也不知是否是醉酒的缘故,慕容离竟未曾羞恼,倒是难得地爽朗一笑,坦然道,“怎么会是折辱?他才不会折辱我……我把婚书都给他了。”
“婚书?”子兑彻底震惊了,“什么婚书?”
慕容离好笑地看着子兑,“婚书就是成婚的契书啊,你们琉璃成婚都不用婚书的吗?”
“成婚……何时啊?”,子兑怔怔看着慕容离,他们竟然成婚了!
慕容离看着眼前忽远忽近的那张脸,呵呵一笑,“就在我离开天权的那天晚上啊。”
子兑无言以对了,从震惊到沉默,沉默地静静听着对座之人的絮语。
“所以是我自己来的,他追了我好远,让我跟他回去……”眼前又是那日那人的面容,那双眸子中含着的痛苦,一点一滴,如鸩酒侵蚀着他的心,注定让他此生难忘。慕容离闭了闭眼,却挥之不去,含糊的语调便染了委屈,“可我不能跟他回去……我……我很想跟他走啊……”
“慕容……”子兑看着他。
慕容离闻言,歪头看着子兑,“你不是问过我怕不怕你杀了我么?”慕容离轻哼一笑,“我本来是不怕的,可是有了他以后我就怕了,我怕我死了,他会难过,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当的,我……我答应过要陪着他的。”
子兑低声问,“你……就这般钟情于他?”
慕容离温柔一笑,痴痴道,“对,我钟情于他,我喜欢他,呵……我竟然没有告诉过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啊……我喜欢他很久了啊……等见面了,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喜欢他。”
子兑终于不再言语,三年了,他从未见过慕容离真心笑过,三年了,只有今晚,他笑了。
原来他笑起那样好看,明明那么清冷的一个人,笑起来竟暖得如三月和煦的晨光,当真是黎明时的晨曦。可他笑的时候念着的是那人的名字,那双清瞳仿佛穿越了浩瀚的荒漠,看到了那巍巍宫阙中的帝王。
“执明……执明……我喜欢你……”
慕容离撑着额角摇摇晃晃,眼睛轻阖,俨然快睡着了。他是真的醉了,手一软,头一偏就像一侧倒去,子兑眼疾手快抬手扶住他的头,怔怔看着眼前已然沉入梦乡的人。飞雪穿廊,两片晶莹驻足在他在发间。子兑小心翼翼地起身替他拂去发上莹雪,将他抱去了屋中的床上,替他掖好被角,又命人将炉子抬了进来,开窗通了风。
他看着眼前沉沉而眠的人,自怀里掏出一封国书,轻轻放于慕容离枕边,“不要难过了,他就快来接你了。”
“混账!”
莫澜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奏折,俯身捡起来,却不敢再放回去。自从慕容离走后,执明几乎没再发过火,凡事他都拿捏于心,叫人看不出端倪,今天必定是折子上说了什么让他忍无可忍了。
“陛下,是不是接阿离回来事受阻了?”莫澜试探道,除了阿离的事,莫澜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执明动怒了。
执明冷哼一声,疾步走到莫澜身边,将折子夺过,一把扔进炭火里,“什么受阻,寡人什么都不知道。”
莫澜看着已经开始冒黑烟的炉子,笑道,“是,今日碳不好,烟尘大得很,陛下出去逛逛吧,臣叫人来换了。”
“你陪寡人去吧,这些事吩咐给阿花就好。”
出来透透气,心情的确明朗不少。
“寻幽台和向煦台都布置好了么?”执明问道。
“都布置妥当了,”莫澜笑道。
执明点点头,忽又道,“阿离不喜欢太过艳俗的东西,除了红色,其他的颜色都清淡些好。”
“是,臣办事陛下放心吧。”莫澜无奈地摇摇头。
执明脚步一顿,“寡人还是亲自去瞧瞧好了。”
执明说走就走,莫澜轻轻一叹,也只得跟上。
拐过流觞榭,绕过鸾凤台,一阵清越的箫音直入九霄,如泣如诉,婉转动人。
莫澜不由叹道,“这箫……”
身旁的人却已经疾步寻着箫声而去。
“陛下!”莫澜见状急忙跟上。
执明却是顾不得,一心只在那箫音上,待绕过层层林苑,果见花园之中一人长身玉立,身着玉色长袍,笼着水赤色的斗篷,头发垂束身后,尚未戴冠,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阖眸吟箫。
莫澜脚步一滞,瞬间呆住了。
执明怔怔走上前去,一把拽过那人,箫声止,那人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慌。
执明在那人回眸看他的瞬间,愣了下,拽人的手霎时就脱力了。
那人极力平了平心绪,收起箫朝执明躬身行礼,“月沭小王爷玉鸢,拜见共主,愿共主万岁长安。”
“哦。”执明淡淡应了声。
莫澜瞧瞧执明,又瞧瞧玉鸢,疾步上前,笑着道,“原来是小王爷,小王爷怎的在此处?”
玉鸢愣了愣,低声道,“鲁相让我住这儿。”
执明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是逐云台。
“你会吹箫?”执明冷冷盯着玉鸢。
玉鸢看了眼自己怀中的箫,颔首道,“学过。”
执明一把夺过那管箫,眸光凝霜,“这是古泠箫!”
岂料适才还一脸温顺的玉鸢忽然急道,“还给我!”
莫澜惊讶地看着玉鸢,又瞧瞧那把箫,像是很像慕容离的那支,只是这箫的尾端似乎刻了一个“枭”字,箫身上的竹斑细看也不大一致。
“陛下,这不是阿离的箫。”莫澜凑近执明低声道。
执明低头看了看手中箫,的确不是,顿时有些窘迫,便将箫递回,“对不起……寡人一时……”
玉鸢一把夺回箫,抱在怀里,看向执明的眼中有畏惧,更多的是气愤,执明从未被人用这种眼神打量过,一时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莫澜见此情景着实尴尬,正想说点什么缓缓气氛,玉鸢却突然向执明行了个礼,冷冷道,“玉鸢不识礼数,见罪于君,还望陛下宽宥,陛下若无其他事,玉鸢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执明发话,便抱着自己的箫转身匆匆跑了。
空气安静了许久之后,莫澜忽然开口,“陛下……”
执明转过身,也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随他去吧。”
是夜,逐云台一声宣驾划破宁静。
执明让宫人守在殿外,独自进了主殿。
得闻宣驾,玉鸢已经跪在殿中恭候,执明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起来吧。”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玉鸢站起身,还是抱着他的竹箫,却一步也不肯靠近,就那么防备地瞧着执明。
执明被盯了好半天,终于受不了了,好笑道,“你好像很怕寡人。”
玉鸢看着他,低声道,“没有。”
“那就坐过来,寡人有话问你。”
“陛下请讲,我……我听得见。”
“?”执明食指轻扣椅子的扶手,也不再勉强,沉声问道,“明正三年五月,琉璃王以五百匹马向你们换药,换的是……何药?”
玉鸢一怔,思忖了片刻,方道,“这药没名字,因药材难寻,量也不多,是我们王室的秘药,”因这药没个正式的名字,玉鸢也很难描述清楚,纠结了一阵,忽然灵光一闪道,“就是曾经献给天权的那种。”
从玉鸢的描述中,执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得到最后的结果,他还是禁不住扣紧了扶手。
玉鸢看出他心情不好,却不敢冒然询问,只得远远看着。
执明揉了揉额角,又问道,“他们要了多少?”
玉鸢盈盈一双眸子转了转,摇头为难道,“不清楚,王兄不让我知道这些。”
执明不再说话,大殿一时变得十分冷寂,他看着玉鸢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殿中,忽然有些不忍。
“天还冷,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执明说着脱下貂裘,走上前欲给玉鸢披上,玉鸢却似惊了一般,向后一退,推辞道,“玉鸢不冷,岂敢劳烦陛下。”
这般疏离又畏惧他的样子,倒让执明不好再坚持,只唤了内侍来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翌日清晨,尚书台颁布诏令,帝驾亲巡,赴西北,迎瑶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