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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端明殿(上) ...

  •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早朝过后,苏蓁就被召去了御书房。

      从文华阁出来,从宣祐门入内廷,一路步履匆匆,心中忐忑。待行至今上平日理政的崇政殿,沿着殿前门廊去西侧偏殿的御书房,刚一过转角,就看见太子在西侧的阶下跪着呢,旭日东升,在殿室西侧投下一大片阴影,偏偏那人却跪在阴影之外,浑身沐浴在明丽骄阳之中。

      闪闪发光。

      苏蓁被闪得眉心一紧,心中更是如有秤砣落水,咚地一声,暗叫不好,一大早就给罚跪在这里了,还不准他往阴凉处躲,看来龙颜之怒,不轻啊。

      那长身跪地之人,见着她来,便冲着她挤眼睛。

      大约自小就在这崇政殿西侧的青石地上跪惯了,家常便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加之三年不跪,腿痒。

      再看那阶脚墙根阴凉处,鹿鸣苦着脸,牧言木着脸,靠在白玉阶上,说是陪太子受罚吧,却又悠闲得很。

      苏蓁微微摇头,远远地给了元重九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待内侍通传,便径直入御书房,礼见陛下。

      高阔殿室里,龙涎香味,夹杂着纸墨气息,阴冷凉意,混淆着晦暗光影,平添一种威严肃然之意。

      被宣和帝召到御书房问话的,通常有两种人,一种就是他特喜欢的,或是最倚重的,权臣,或功臣;还有一种,就是他特讨厌,或是觉得太不中用,必须要亲自骂一骂,敲一敲,踩一踩,踢一踢,才过瘾的。

      苏蓁觉得,从外边太子在日头下罚跪的状况来判断,今日的自己,多半属于后者。

      遂在那御案前方三尺之地,跪得几近匍匐,额头点地,肌肤寒毛直竖,泛一层鸡皮疙瘩,准备承受那万钧雷霆。当今圣上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阴沉之人,他易乐,也易怒,且还发挥不稳定,是艳阳高照,还是暴风骤雨,全看他当时心情。

      这点,满朝皆知。

      苏蓁便又在心中存了些侥幸,喜怒形于色之人,来得快,去得快,横竖一阵风,过了也就差不多了,总不至于要杀要剐。

      再者,替人受过,等下回了端明殿学宫,再如数转嫁到那正主身上便是。

      就这样,一会儿忐忑,一会儿壮胆,一会儿想要担当,一会儿又想推卸,心念起灭,等了半天,御案后头也没个动静。

      宣和帝既不叫她起来,亦不问她教徒之责。

      一个字都不给个痛快!

      苏蓁终于忍不住了,试着抬起头,直起身,左右晃了晃脑袋,从那堆奏折小山中捡了个缝隙,往御案后头看,竟瞧着皇帝正低头扶额,面前摊开一本文书,貌似看得出神呢。

      她伸长脖子,歪歪扭扭顾盼,他也似乎毫无觉察,兀自垂头凝眸,盯着眼前文书看。

      苏蓁暗自吐一口气,由着腿上麻意扩散,微微跌坐,准备消化一下心中的惊诧先。

      她目力好,一眼就瞅见,皇帝摊在眼皮下的那本文书,字是朝着她的。那她进来这会儿功夫,这位老人家在看什么呢?

      文书都搁反了,那就是在走神。既然都有闲情逸致来走神,那就证明心情还不是太坏。既然心情不坏,就不至于冲她扔镇尺,砸玺印之类的——御书房的最坏记录,就是有个特别乌鸦嘴的御史,被皇帝一怒之下扔出的手炉砸得满头是血。

      其实,平心而论,皇帝对她,一直都不错。

      从三年前父亲病重,皇帝直接闭着眼睛钦点她接替父亲做太子侍讲开始,皇帝对她的好,就像一张天上掉下的馅饼,好得……不可思议。

      当时,朝中意见说,按惯例,非翰林不可教皇子,皇帝就破格让她参加那年的春闱,考了个二甲第一名的成绩,入了文华阁;朝臣们又说,大兴朝尚无女子为官的先例,皇帝干脆就颁了圣谕,昭告天下,但凡有志有才的女子,皆可考科举,入仕途。让她成为宣和一朝里,女子为官的先河。

      就这样,走出闺阁,入了朝堂,做了太子侍讲,后来,她跟那个小霸王斗智斗勇三个月,实在是心累体乏。一日皇帝来问询,她计上心来,溜口就说,太子最大的毛病,是骄纵,骄子需要逆境来磨砺。宣和帝点了点头,第二日就把元重九打发到最艰苦的西军中历练去了。

      太子在西疆的这几年,苏蓁顶着太子侍讲的空位,任着翰林编修的闲职,日子过得十分安逸,皇帝还十天半月地,召她到内廷来,论时政,赏字画。

      朝野有传,说她是宣和帝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女,亦有谣言,说是皇帝看上她的相貌了。

      对此,苏蓁心中倒是有数,不以为然。若真如谣言所讲,皇帝就该赐她明珠,封她公主;或是纳进后宫,册为美人。没必要顶着舆论压力,送她入朝堂,再把储君扔给她练手啊。

      但是,宣和帝对她青睐有加,言听计从,终是让她觉得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父亲临终前,让她不要多想,说皇帝就是看上她的才华了。讲史论经,治国安邦,经世济民,他苏大学士一手教导出来的女儿,有这个本事。

      好吧,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苏蓁听了父亲的教诲。不靠出身,也不靠姿色,只凭借那一斗才气,自立于这男儿之林,大千之世。

      一直秉持这份志气,才有了在皇帝跟前的不卑不亢。她这厢心念起伏,都思前想后,往昔今朝地,转了一圈了,却见着那位老人家还在神游太极,苏蓁不觉扬音,脆生生唤了一声:

      “陛下……”

      “哦,苏蓁来了。”皇帝终于回神,正视了她的存在。

      既不是君王称臣下之爱卿,又不是长辈唤晚辈的小字乳名,皇帝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让她觉得,其实挺合适,也挺顺耳。

      苏蓁便点头,仰脸,含笑,等他说话。

      那天子捋着髯须,用手指敲着案上文书,将心中的疑惑道出:

      “你来给朕想一想,这是何故?明明这条陈文书中,西军诸将皆言霄儿好话,说他骁勇果敢,沉着机敏,为何这一回京师,就混得不成样?堂堂储君,竟然上青.楼寻欢,还几日几夜不归,这成何体统?”

      言语间,怒气渐起。

      西军诸将,以安王元珞为首的,都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不听招呼。他们众口一词地说一个人好话,大约假不到哪里去。可就这样一个连西军诸将都说好的人,刚一回京,就立马打回纨绔原形,前后反差太大,让皇帝都一时难以接受。

      或者说,既有盼子成龙的心切,又有恨铁不成钢的心塞。

      这种时候,苏蓁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替太子说几句好话的。可她又不好说,太子自己说他是在藏拙呢。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通常都不愿让父亲知晓。

      心念一转,胆子一肥,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张口说来:

      “身为储君,非但不勤学好问,谨遵圣言,克己复礼,为兄弟表率,反倒贪于女.色,不知克制,将龙子千金之躯,置于市井下处,与馆娃妓子厮混,实在是有失体统,荒.淫无道之举,应该重罚,条杖之刑,闭宫禁足,皆不为过;微臣身为太子侍讲,疏于谏言,教导无方,难辞其咎,也应该受罚,罚俸免职,谪贬出京,也在情理……”

      她越说越严重,皇帝越听越蹙眉。

      好像有些过了。

      不就是逛了一回窑子嘛。哪个儿郎年轻的时候,不犯些混?

      宣和帝自动放弃了。微微抬手,阻止了苏蓁那往死里整的胡说,再说,就要被她整成重刑惨案了。

      “罢了,霄儿男子初成,血气方刚,那西军营里如苦行,如今初回京城……也难免。”宣和帝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自动给儿子找了个完美的借口。

      “……”轮到苏蓁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皇帝陛下,太子爷那自小就无法无天的脾性,就是您给溺爱出来的。不过也情有可原,先皇后生产时血崩而亡,太子是个自幼就没了娘的孩子,当爹的,总存些补偿心思,要娇惯些。

      苏蓁一边腹诽,一边又松了口气,皇帝放松了对太子的要求,她也乐得轻松,省得追究她的连带责任。遂赶紧改了口,附和到:

      “也是……少年男子……难免……”

      皇帝经常都没怎么当她是个女子,她也不把自己当女子了。面不改色,如叙家常,跟个老父亲,谈一谈他儿子的身体需要。

      “不过,终是浮躁了些。”皇帝点点头,想了想,问她,“彼时,你说骄纵之性,需逆境来磨砺,朕觉得甚是有理。如今这浮躁之心,你觉得,又该如何整治?”

      苏蓁答:“浮躁之心,可沉静来修炼。”

      皇帝又问:“如何沉静?”

      “习字,可以修静心,练定力,磨耐性。”苏蓁应答,又赶紧举了个眼皮底下的楷模以例证,“诸王之中,晋王擅书,喜习临碑帖,脾性亦最沉稳。”

      宣和帝膝下皇子五人,属晋王元琛最稳重,亦属他最喜书法,最擅书法。苏蓁便把他的沉稳秉性,归结于修习书法之果。

      她也是牵强应对,哪知皇帝竟然颔首认同了,并且再次表现出那种对她的离奇信任。

      苏蓁便瞪着双目,水光潋滟,仿佛看见一条青云之路,“唰”地在自己的眼前铺开而来——只见皇帝稍微沉吟,将手边的一个长条的木盒子递过来,示意她起身接,一边徐徐许诺:

      “下去吧,亦把太子领回端明殿学宫去,以你之法,好生敛一敛他的浮躁之心。这把黄金戒尺,是当年朕为储君时,朕的太傅训诫朕所用。你拿去,若是那纨绔子太难管束,你可以此作惩戒之用。若是管束得法,待九月里太子及冠,出阁开府之时,太子太傅一职,朕向东府的宰执们提议,由你来做。”

      ∝

      待苏蓁捧着那个尺余长的檀木盒子走出御书房时,心微颤,手微抖。

      回头认真地看了一次身后那雕画殿门,确认刚才不是误入太虚幻境,再掐了掐袖中手臂,疼得抽气,嗯,不是梦。

      可她实在是兴奋得,连腿都迈不动了。遂站在那廊下阴影中,虚看阶下青石地。满地的金碎阳光,晃得她眯着双眼,良久未回神。

      手中的木盒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什么来着?黄金戒尺啊,那是可以往太子身上招呼的家什,还能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

      皇帝金口玉言,字清句晰,许她什么来着?太子太傅啊,从一品的官职,正牌的储君之师傅,太子要对她正式执弟子礼的。

      再往后……再往后说不定就要做帝师了。大兴朝的第一位女帝师,哈,想着都让人难以平静。父亲生前的遗憾,除了没能成功地把她嫁出去之外,还有一桩更大的,他一直隐晦不提,但却铭心刻骨,那就是没能教出一个盛世明君。他曾是名满天下的蜀中才子,北上之前,做的是蜀主的帝师,没想到,却遇到了蜀亡之劫,教了个亡国之君。

      看来,父亲的遗愿,要由她来实现,以报养育之恩。

      这年月,宣和二十三年的七月,真是个好年月。

      咦,不过,此刻眼皮底下,那个跪在青石地上,正冲她笑得没皮没脸的劣徒,看着还真是有些烧心的。

      苏蓁按捺住心中肖想,往阶下去。

      那阳光中跪地之人,皮肤色泽如蜜,五官光影如琢,直直地迎着她的眼神,勾唇挂笑,冲她戏说:

      “你定是在父皇跟前说孤的坏话了,笑得这么开心!”

      苏蓁行至他跟前,先不答他,自顾打开那个长条木盒子,于阳光中取出那金灿灿的黄金戒方来,抚指其上,赏一眼上面雕缕的驯龙图,再如使剑一般,吹一口清气,比一个剑决,划过半空,尺尖勾脸,掂至他颌下,再倾身垂头,纤腰款递,与那人四目相望,玉颊流光,声音明丽,如碎玉流金:

      “你猜对了,起来,跟我去端明殿,接着受罚!”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文火慢热,请耐心等待苏苏和太子的成长和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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