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莫红尘

75、大言不惭

　　突厥使臣中除了钦察王子受了一点轻伤之外，其它几人皆平安无事。
　　但这并不是宋青想要的结果。
　　事实上，宋青并不在乎突厥使臣的死活，他们身受重伤反而对她更为有利。
　　她大费周章的诱朵朵过来，无非是想让她亲眼瞧见谁才是刺杀突厥使臣的真凶，谁才是突厥五部该当不死不休的仇人。可如今突厥使臣毫发无伤，这效果便大大打了折扣。
　　这实在不能不令宋青疑惑，照理说孙蠡的谋划当万无一失，不应该出现如此之大的纰漏。

　　孙蠡却是自嘲一笑：“看来，东陵的这位新帝，远不似看上去那般好糊弄。”
　　原来，在开船当日，凌楚安赐下了六个婢女，虽未明言，但那六个婢女极其自然的各领了一个主子，使臣们便也默认了这个安排。
　　孙蠡明白，这是凌楚安的眼线。而他偷偷把沈青瑶带上船的事，恰恰不能被凌楚安所知。
　　因而在上船的第一天，他便索性将那婢女绑了塞在了床底下，让沈青瑶穿了婢女的衣裳，躲在他的舱房里不出门，直到了陕州，他带着沈青瑶下船时，刘林都以为，他领走的是新帝赐的那个侍婢。
　　孙蠡道：“孙某以为，那些侍婢是新帝安排了在羽林卫失手时补刀的死士，如今看来，新帝竟还留了一手。”
　　宋青也是暗自惊心，凌楚安的心机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远，她能看出来的隐忧，凌楚安未必看不出来。与其给哥舒衍创造七部统一的契机，还不如让宋家军去决定这些人的死活。
　　他配合孙蠡演的这出戏，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那些羽林卫的命！

　　“那几个侍婢的作用恐怕还不止如此。”宋青笑看着孙蠡，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她们就此得了突厥五部王子的信任，大可将刺杀一事安在左贤王的头上，哥舒衍这一回，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孙蠡摇头一哂，却对宋青拱手道：“这一趟，孙某替左贤王谢过宋小姐！”
　　宋青一抬手：“我可没打算帮他！”
　　孙蠡也不强求，只道：“无论如何，孙某算是欠了小姐一个人情。”

　　宋青却只淡淡一笑，转言道：“孙先生还没想好吗？”
　　“孙某实在想不通，中原人才济济，无论才学谋略强于孙某者比比皆是，小姐为何……”孙蠡踯躅措词，宋青却接过他的话茬：“为何只对孙先生另眼相看？”
　　孙蠡不置可否，审慎地盯着宋青，宋青目光如炬，缓缓道：“只因我的天下，不只有中原，还包括青川，包括突厥，包括北辽乃至西域！无分汉人与四夷，天下一家，四海归心！”
　　孙蠡眯起眼睛，藏起眸中那掩饰不住的惊疑。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言不惭，就连一向自负的哥舒衍都不敢如此狂妄，而眼前这个女子……她凭什么？
　　静静对视半晌，宋青璀然一笑：“半年之内，我会让哥舒衍折戟松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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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孙蠡与宋青所料，突厥使臣能够安然躲过羽林卫的刺杀，那五个侍婢的确功不可没。一路上，她们不时提醒使臣们该防备什么注意什么，刺杀当夜，亦是她们换了使臣们的酒菜，并助几个使臣将刘林安排的亲信兵士一一击杀。
　　不仅如此，孙蠡暗自在陕州渡口离开的第一时间，她们便发觉并通知了各使臣。使臣们对此大为诧异之外，更坚信是孙蠡与哥舒衍出卖了他们。

　　如若不是宋青带回了孙蠡，那么这五个使臣便会将这个罪过全部归咎于哥舒衍与孙蠡，这便为突厥埋下了一个隐患，有朝一日，若这些使臣能够平安返回突厥，介时哪怕哥舒衍成功拿下汗王之位，也无法排解这五部心中的芥蒂。
　　“如此说来，咱们岂不是帮了哥舒衍的大忙？”龙雀困惑的嗫嚅。

　　“若咱们压根不晓得此事，则劫获突厥使臣后会怎么做？”宋青道。
　　龙雀道：“小姐不是说过么，收为人质，胁迫突厥五部。”
　　宋青点点头：“那哥舒衍与孙蠡会做什么？”
　　“原该死了的棋子，变成了活的人质，那突厥五部便不会轻易出兵宋家军……”龙雀思忖了片刻，‘呀’了一声道：“哥舒衍当会派人来刺杀这些人质！”
　　宋青摇头：“他会再度与凌楚安合作，以东凌帝令昭告天下，称宋家军劫走突厥使臣，欲以其胁迫突厥五部与王庭分庭抗礼！”

　　龙雀听得瞠目结舌，承影则蹙眉道：“这只是咱们的打算，他们如何能猜到？”
　　“就算咱们没这个打算，哥舒衍也必须如此。所谓先下手为强，此事既挑到了明处，那么突厥五部即便是有心叛反王庭，也没那个实力抗衡已有防备的王庭军。别忘了，这当中还有一个实力雄厚的阿史那，以朵朵对哥舒衍的情意，阿史那可汗会将宝押在哪一头还用说么。”
　　言至于此，三人一阵沉默。半晌，龙雀道：“可是，为何要以东陵帝令昭告天下？”
　　“一是为了让咱们的这个打算付诸东流，二是为了逼迫突厥五部不得不出兵讨伐宋家军，三……”宋青顿了顿，冷笑一声道：“三是想让全天下得知宋家的狼子野心！”

　　阻挠朝廷与突厥议和，进而拿捏突厥五部，再收归己用。这原本便是宋青的打算，于宋家军而言，这是收编突厥的第一步，于朝廷而言，这便是狼子野心了。
　　承影与龙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二人一齐看向宋青：“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宋青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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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青瑶在这几个月所受的苦，比她之前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得多。每日醒来，她都要庆幸一番，她居然还活着。
　　可是，她为何要活着？
　　沈家没了，皇后姑姑没了，连宸哥哥也没了，她为何还要活下来？活得这般屈辱，这般茫然，这般身不由己。
　　宋青的出现，摧毁了她逃避现实的企图，把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扯了出来，清醒的她，便再也没理由活下去。

　　一连三日，她滴米不进，滴水未沾。
　　宋青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青瑶，冷冷道：“蝼蚁尚且偷生，活着，只是本能罢了。”
　　她一眼看穿沈青瑶的绝望，直言不讳地揭开她的疮疤，可这一句，又何尝不是揭开她自己的疮疤？
　　活着若是本能，那么他的舍命相救，又是什么？

　　宋青痛得窒息，她不禁抚住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觉沈青瑶那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宋青冷笑：“怎么，你为了活着，从同泰寺的暗渠里爬出来，扮成乞丐躲在桥底下，若不是被孙蠡认出带回会同馆，你这几个月怕是要一直藏在乞丐堆里忍饥挨饿，这一切，你都能忍受，却忍受不了我的……施舍么？”
　　沈青瑶薄薄的肩膀微微颤动着，她张了张嘴，下唇上几个带着血迹的齿痕昭示了她的痛楚，她喘息着，用虚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他……宸哥哥……当真是……为你而死？”

　　宋青紧抿着嘴，默然不语。
　　几日来，她一直回避着面对沈青瑶，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前世的凌迟之恨，让她无法平心静气的面对这个女人，但此时此刻，当沈青瑶问出这个问题，她才知道，她真正不敢面对的，仍然是他为她而死的事实。
　　沈青瑶见宋青无动于衷，喘息愈加急促，喉咙里嘶嘶作响，好似毒蛇吐衅的声音：“凭什么……你这个女人……凭什么让他……以命相护！我和他……二十年的情意，竟抵不上……他与你几日的相识，凭什么！”

　　她断断续续歇了几次，才将这段话说得完整，说完之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原本苍白的嘴唇，已变成了青紫的颜色。
　　凭什么！宋青也很想说，凭什么你的情意便是至高无上，而我的情意便只得为了权谋利益而牺牲！
　　可她来见沈青瑶，并不是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争辩，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她微微突起的腹部。若消息属实，沈青瑶有孕当在二月，如今已经七个月了，七个月本该是大腹翩翩的样子，可她的腹部，却与寻常四五个月的孕妇一般大小。

　　宋青在心中叹息一声，面上却只是幸灾乐祸的笑意：“你若愿意饿死，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走上前，手掌轻轻覆上沈青瑶凸起的腹部，松了口气道：“宸……他毕竟为我而死，我怎忍心杀死他的骨肉？如今，这伤天害理之事，有你来做。就算是到了黄泉相见的一日，他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了。”

　　沈青瑶气得全身都在颤抖！她很想一巴掌打开宋青的手，可是刚刚说的那些话，已用尽了她全部力气，此刻就连喘息都已令她脱力，她唯有用一双愤恨的眸子，盯着宋青，似乎只要盯着她，便能将她立毙当场。
　　宋青却不再看她，只向身后的承影道：“把粥放在她枕边，不必管她，他若在天有灵，当也能看到并不是我要害死他的孩儿，而是孩子的娘亲要生生饿死他的骨肉。”
　　说完，宋青径自离去，承影将粥碗放在沈青瑶的枕边，也跟着去了。

　　沈青瑶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消弭，两滴眼泪终于自眼角划落至散乱的鬓间。只有两滴，再也积攒不出更多的水分。
　　她闭上眼，静静躺了许久。再度睁开眼时，眼睛里已经不再是心如死灰的绝望，而是孤注一掷的绝决。
　　若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为何要放弃？

　　她歪了头，慢慢凑近粥碗，一个用力，半张脸便淹没在粥碗中，她并不理会那粘糊糊的难堪，只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直到将一整碗粥都咽进腹中，又将粥碗舔舐得干干净净。
　　她感觉到力气正在一丝一丝地复苏，粘着米粒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窗外，宋青亦是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方见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步之外，也不知站了多久。
　　宋青先是惊喜地绽开一抹笑意，但很快，便被心虚的窘迫所替代，她甚至不敢抬眸去看一眼，银色面具后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只是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嗫嚅着：“师傅。”
　　洛天涯一言不发，倏然转身而走。
　　宋青不敢迟疑半步，赶紧尾随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