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莫红尘

40、雪上加霜

　　宋青在被漩涡拉扯的时候，最为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怀中的小姑娘。她大可凭着一口气至水底再行打算，但这小姑娘又哪来那般长的气？

　　她只得搂紧她，瞪大眼睛企图在混浊的水底找到一个着力点，然而，所见皆是粘滑的淤泥，水流将她卷进一处塌陷的地洞，她试图攀付洞壁，却只抠得一手泥浆。

　　这一回，她才真正的明白了漕帮兄弟们谈之色变的漩涡，是何等可怖的存在。

　　在渐渐沉入深渊之时，她突然觉得腰间一紧，随之身体便撞在那地洞壁上，停止了下沉。她立即明白是腰间绑着的绳子被什么扯住了，欣喜之余，她一手抓住那紧绷的绳子绕了几圈，使之紧紧缠在手臂之上，同时脚尖在粘滑泥壁上一蹬，虽借力甚微，却成功地令她漂浮起来，那绳子的另一端似感觉到她的动作，骤然加了力道。

　　漩涡的吸力与绳子的拉扯僵持不下，但她的气力却是有限的。在全身漂浮在水中无任何着力之处时，她唯一的希望便是绳子的那一端。

　　然而，绳子终究太细，她的身体在水中摆来摆去，却怎么也逃不出这个漩涡。她欲将绳子在手臂上多绕几圈，减少与那一端的距离，但漂来荡去的身体怎么也找不到平衡，不但没绕紧，反而之前绕过的几圈全部松开，这一来，她再次坠到那洞里。

　　正懊恼自责间，忽有两道身影箭一般向她这里射来，两人顺着漩涡滑到她身边，一人提了她一只胳膊，又逆着漩涡的轨迹，艰难的游了上去。

　　宋青紧紧抱着小姑娘，尽量将身体放松，顺着那两人的力道，缓慢却平稳的冲出了漩涡。

　　冲出漩涡的感觉，就像被绑成粽子的人突然松了绑，一阵的轻松。宋青的脚踩在实地上一蹬，哗啦一下子便从水中站了起来，原来这里的水位不过到她胸口。

　　尚未来得及看清那救她之人，怀中的小姑娘已被人抢走，只听一人道：“倒背着，蹦几下。”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宋青抹了把脸，打眼一看，笑了。

　　居然是薛氏三龙。

　　薛老三此时正攥着那小姑娘的小腿，大头朝下的背着，在横着的粗树杆上蹦。而水中站着的两人正是薛老大和薛老二，亦是刚把她从漩涡里拉出来的二人。

　　两人看向宋青目光有些躲闪，薛老大那黝黑的脸庞竟还有些泛了红。宋青笑道：“你们怎的来了？”

　　说完不等三兄弟回话，她自己却是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是来要解药的？”

　　薛家老大和老二瞧着宋青不语，那边蹦着的老三却道：“你不是让咱们哥仨给你差遣一个月？俺们可不是那不守信的人。”

　　“对啊！”宋青一愣：“我到把这茬儿给忘了。”

　　正说着，老三背着的小姑娘突然咳咳的呛出了几口水。三人这才想起仍在水中，赶紧淌过去上了树杆，宋青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探了探脉息，知其平安无事，这才放了心。

　　她忽又想起一事：“你们来时，可看见一个穿灰布短褂的？”
　　薛老大道：“看见了，跑了。”
　　薛老二沉着脸道：“那人是谁，他割了你的绳子，是欲害死你？”

　　宋青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个头绪，索性一摆手道：“先不管他，你们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便跟着我吧。”

　　……
　　暴雨连下了五天，第六天，天光放晴，水位终于不再上涨。

　　有薛氏三龙的加入，宋青便没了顾虑，不管多复杂的地势都要去探一探，也因此多救了不少人。

　　到了第六天，宋青便带着薛家兄弟去了定陶城。

　　洪水的冲击告一段落，滞留在定陶城里的灾民却尚要一段时日的安置。

　　宋青自打二月起，便在定陶和襄阳两座城池里屯粮，虽屯了不少，但与这灾民之众相较，仍是杯水车薪。或可解得一时的燃眉之急，但长久下去，却必须得要官府接手。

　　于是，她在两天前便以宁王之名修书一封，派人送至山东、河南两省布政司，两省布政使，早前刚接到了皇上的密旨，正想着如何将灾民拦在本省，不放出去，这便接到‘宁王’的手书，得知灾民已被收容至自家地盘，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又为难起来。朝廷为了讨伐青川，刚刚调集了粮草，这是军令，定是不容得挪用的。

　　如今这许多灾民，都要自行消化，那这吃喝、医药又要去哪里筹措？

　　于是，两省布政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无视。既然宁王揽了这个烂摊子，便好人做到底吧。

　　宋青自然不知天恒帝有了‘自行处置’的密令，她的本意是要让两省布政使将此事上报朝廷，求得朝廷拨款赈灾。

　　她自然晓得那远征的百万大军，也需得粮草先行，但若借此事，将青川之战延缓，对黎民百姓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然而，等到第六天，不但没等到官府的救济粮，反而等来了济南、东昌以及兖州三个卫所抽调的一万兵力，将定陶城给围了个严严实实，只准进不准出。

　　这是要让灾民自生自灭么？

　　宋青尚未理清官府的意图，并不敢轻举枉动，但曹县千户所的兵士却是率先与守城兵动起手来。
　　曹县千户所那一千余兵力，如今只剩了不足七百人，当中有三成的兵士为救人而丢了性命。他们在水患来时，站在最前面，不为升官发财，只为保护身后百姓。可如今，洪水退了，他们拼了性命救出来的人，却要被活活饿死在城中吗？

　　其实守城兵也很是无奈，他们也不理解这个命令，但军令如山，却又不得不从。尤其是兖州卫的兄弟们，曹县千户所与他们同在一个卫所，往日里也是称兄道弟的，这个时候却要刀戈相向，怎能不为难？

　　宋青叫停了曹县千户等人，去见此次领兵的兖州指挥使，兖州指挥使是本地人士，对于宋青等人搭救乡里的义举心存感激，便悄悄给宋青透了底，说是三司首吏商讨过后，便下了这个命令，不止定陶城被围，往皇城方向的各个要道都有重兵反守，严查身份可靠才准放行。至于城中灾民的吃食，就只等着宁王自行解决了。

　　宋青一听便知是皇上暗中插了手，竟然为了青川一战，放着百万灾民而不顾！

　　宋青气得一掌拍碎了帐篷柱子，吓得那兖州卫指挥使一个箭步便窜了出去，生怕宋青也在他身上拍一把。宋青自然不会与一个听命行事的小卫所指挥使为难，又笑容可掬地问清了军粮筹措情况，以及何时运走，又走的哪条线路。

　　这一问，让兖州指挥使加了警惕，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不管宋青如何旁敲侧击，他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宋青返回住处的路上，金子嗖的一声从天而降。这几日来，襄阳城与定陶城的消息，都是由金子传递，两城中间隔着一片汪洋，想要过去还得绕道，金子便省事许多，直接飞抵便可。

　　这一回它从襄阳城带来的消息已在宋青预料之中，同样是封锁城池，许进不许出。

　　宋青当日将虞城那一片灾区交给无伤和承影，便是考虑至宁王在归德府的势力，他们打着宁王的名号行事，即便不是呼风唤雨，至少也不会处处碰壁。可如今，皇上既插了手，那心照不宣的特权，定然也要靠边让位，毕竟无伤和承影比不得宁王亲临。

　　两地形势均不容乐观！

　　宋青在定陶城所屯的米粮已所剩无几，便是煮成稀粥也不过两三日的消耗。更为要命的是，西城一片灾民里，已出现了役病漫延的征兆，更是给这严峻的形势雪上加霜。

　　她这边如此，想必襄阳城会更加严重。

　　宋青忧心忡忡盘桓了半日，终于下定决心，截军粮！

　　正值春末，河南山东两省新粮未收，只有旧粮充抵，定然为数不多。因而兵部必会将第一拨筹粮的区域划在江浙、湖广一带，既离得近，又有首茬新米在即。

　　河南山东两省筹集的军粮，必然要走运河水道入长江，送往荆州。而皇上下令兵部调集军粮的日期，只比水患早了两日。被这一场水患耽搁，那些军粮定然还在两省之内，且屯粮之地必然就在运河两岸。

　　何处才是确切的屯粮之地？对于宋青来说要查到这个地方或许很难，但对于漕帮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当日下午，漕帮便给了消息：济宁城。

　　从定陶城到济宁城并不远，若在往常，快马加鞭半日可达。可如今，连降暴雨道路湿滑，时有泥滩水洼，别说半日，便是一日也未必能到。更何况，劫了军粮又要如何运回来？

　　唐爷大手一挥道：“不如趁着水涝未退，以小船直入运河水道，顺水行舟，两个时辰足矣！待运了军粮，逆水而返虽然慢了一些，却总比马车快得多。再者，若以马车运粮，快慢暂且不提，却是最易被官府的追兵咬住。用小船则不然，别说官府在此地无水军，便是有，也入不得这浅滩之地，只得眼睁睁瞧着咱们离开。”

　　宋青摇头：“此事非同小可，宋青并不欲连累漕帮兄弟。”她即便露了底，自可拍拍屁股回西北，可漕帮的根基在此，若因此事毁于一旦，未免太过可惜了。

　　唐爷本就为漕帮里混进了暗桩之事，而对宋青心怀愧疚，加之此次也是为了灾民出头，并不违背漕帮帮规，于是一拍胸脯道：“漕帮虽身在江湖，行的却是劫富济贫的买卖。我漕帮身为两河第一大帮，为灾民出头，正该是当仁不让。”

　　唐爷一但正经起来，大眼睛一瞪，尤显得豪气干云。宋青一时无言以对，想想，以漕帮在沿河几省树大根深，官府也未必就敢把帐算在漕帮身上，于是也不再推辞。

　　几人商议了行事细节，便准备找机会出城。

　　宁王的令牌在此地并不好使，所以这许多人若要出城，自然得费一番功夫。

　　宋青出了住所，一眼便见薛家三兄弟无精打采的蹲在墙根，见她出来，立刻起身迎了过来。

　　宋青正好也有话嘱咐，便也迎上去道：“正巧，我正要去找你们。”

　　三兄弟一听立刻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瞧着宋青。

　　宋青扑哧一乐：“我知你三兄弟对那解药之事耿耿于怀，其实，那不过是颗补血的药丸，吃下去，顶多也就流点鼻血，伤不了性命的！”

　　三兄弟张着嘴巴脸上一个劲的抽搐，宋青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一拍薛老大的肩膀道：“如今洪水已退，你三兄弟不必困在城中，待会跟我一起出城，趁机回家去吧！”

　　薛家三兄弟刚刚从那假毒药的哭笑不得中抽出神来，听了宋青这话，三人相互对了个眼神，突然齐齐跪在宋青面前，宋青吓得往后蹦出老远：“你们干吗？”

　　薛老大道：“救母之恩，无以为报，打今日起，咱们三人便跟着王妃，任凭差遣！”

　　宋青蹙眉：“你老娘说到底也是被我连累，算不得是我救的，你们不必在意。”

　　薛老二道：“王妃是嫌弃咱们本事不济么？咱哥仨别的不敢说，单是水下功夫，两河一带，咱们要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就连漕帮也得甘拜下风！”

　　宋青无奈的看着一脸严肃的三兄弟，不得不承认薛老二确实一语中的。她能预想到未来的一段日子，定然会风刀剑雨不断，而薛家兄弟纵然水下功夫不弱，但打打杀杀的本事就很一般了，怕是自保都成问题。因此，她才要把这三人送出去，以免白白被她连累了性命。

　　但此事一但照实说来，难免伤人，于是她略作斟酌才道：“并非是宋青嫌弃诸位，只因这城中缺粮，能少一人便少一份负担，你三人可暂且回家去，待灾民安置妥当，我自会派人去寻你们，如此可好？”

　　三人一听，恍然大悟，当下便爽快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