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莫红尘

119、笼中故人

　　宋青震惊之余往那铁笼之中看去，却见那笼中黑乎乎一团。石壁之上姹紫嫣红的晶石，也只够勉强视物，并不能当真如灯火一般照得雪亮，因而宋青看来看去，也未看出这黑乎乎一团是什么东西。

　　哥舒衍此时已打亮了火折子，凑近了去瞧，只看了一眼，手中的火折子竟掉在了地上。

　　在场之人皆是内力不弱，哥舒衍看清的同时，余者也都看得清晰，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瘦骨嶙峋的人，蜷缩在铁笼之内，已然奄奄一息。

　　洛天涯伸手探了探那人的脉息，收回手时，却只是摇了摇头。

　　几人怔怔站了一会，宋青想起深渊之中那一双隐约可见的眼睛，急道：“下面应该还有人！”

　　她话未说完，人已扑到栏杆处，学着阿丑的样子探身下去，沿着栏杆摸索了一段距离，果然摸到了一根铁链，力灌于臂猛的一抻，另一只铁笼，也被提了上来。

　　但这一次蜷缩在铁笼中的，已不能称之为人，而只是一具被风干了的人的尸体。强压住胃部的隐隐作呕，宋青欲再度俯身下去，却被人扯了手臂倒飞出去。

　　阿丑看也不看宋青，借着扯她回来的力度竟纵向跳进了黑暗的深渊之内。

　　宋青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不行！’人便再度扑了过去，却见栏杆下突然亮起火光，探身一瞧，阿丑正一手攀着一条下坠的铁链，站在一只铁笼之上，举着火折子，往下方查看。

　　宋青缓了口气，也借着那火折子的光亮往左右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栏杆下每隔几步便吊着一只同样的铁笼子，有的是空的，有的却已是一具干尸。阿丑一个个的查看过去，看了十几个铁笼之后，竟没有一个活人。

　　洛天涯伫立在宋青身边，虽静静站着，背后的手却已紧握成拳。银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却无法遮住眼眸深处那一抹厉色。

　　哥舒衍的脸色也已惨白如雪。惯来冷漠到残忍的心，在看到这一幕情形时，竟也生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来。

　　栏杆下的阿丑，在看了十几个铁笼之后，并未发现半个活口，不禁抬头去瞧宋青，宋青则高声坚称：“一定有个活的，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动！”

　　阿丑毫不怀疑，捏了火折子继续查看，果然隐约听到一声极其微弱而苍老的声音：“上面……可是……宁……王妃……”

　　他的声音极轻，又如砂砾摩擦般模模糊糊，站在上面心绪难平的三人皆没有听到，但仍在栏杆之下的阿丑，却是将‘宁王妃’三字，听得清清楚楚。

　　他寻着声音的方向，攀着铁链一个个铁笼移过去，直到第四个时，才察觉到那笼中人微弱的气息。

　　他将火折子往铁笼中照去，从篷乱的灰白头发中找到了一张还算干净的脸，虽已隐隐泛了青气，但幸而没有泥污遮掩，尚能分辨出模样，阿丑细细打量一番，指尖一松，手中的火折子便掉进了无边黑暗之中，似一朵跳跃的花火，在风浪中挣扎了片刻，终消弭于无形。

　　宋青在上面焦急地唤着：“如何了？”

　　阿丑纵身跃上栏杆，也不理会宋青的盘问，径自俯身下去，将这个铁笼拉了上来。

　　铁笼哐当一声落地，嗡嗡的回声尚未消尽，便听得笼中人满怀激动地哭嚎了一声：“宁、宁王妃！”

　　宋青听到这人竟唤出她的名号，不由更是吃惊，洛天涯已将火折子移到那人面前，宋青打眼一瞧，此人鸡皮鹤发，深凹的眼眶一片乌青，发白的嘴唇起了层层干硬的黄皮。与先前那将死之人相比，虽显得干净许多，却又似乎哪里不对劲。

　　宋青怔怔看着此人，只觉得眼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王妃……”那老者眼中盈盈涌起浑浊的薄雾，却因虚弱无力半点也动弹不得，喘息半晌才能再度开口：“老臣是米……”

　　“米公公！”宋青愕然惊呼，终于想起他的怪异之处，先前那个人之所以显得邋遢许多，只因其一把乱糟糟的长须上沾了许多污垢，结了块与头发搅在一处，而这个人，唇上却是干净得没有半点微须。

　　米公公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力虚，嘴唇颤抖着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呜呜咽咽的哭着，眼中的泪雾半晌才凝结出一滴眼泪，却又被眼角的黑黄污物堵了，积聚在眼眶里，如一潭昏黄的水泽，愈发看不见他那已然呆滞失色的眼珠。

　　宋青在今世与米公公几乎没有过交集，但在前世，米公公对她却很是关照。如今在这凶险之地偶然相遇，他又是这般景况，免不得一阵揪心，忙从阿丑腰间抻了水馕，亲自喂到米公公唇边。

　　米公公碰到了净水的滋味，再也顾不得哭，只管张大了嘴巴往肚子里灌，直到水馕里的水一滴不剩，他才眼巴巴的看了那瘪掉的水馕一眼，舔了舔仍然干硬的嘴唇，这才将目光转向宋青。

　　他的精神明显好了一些，情绪也稳定下来，却反而不再开口。

　　宋青也不催他，由着他缓缓将几人都看遍了，浑浊的眼睛也渐渐有了亮光，这才好像是怕惊吓到他一般，轻声道：“米公公，你为何在此？”

　　米公公垂下眼，沉吟半晌才又抬起头，却是不答反问：“皇上他……不在了？”

　　他说的是‘皇上’而不是先帝，但在场诸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却没人为他作答。

　　米公公看了众人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早有了准备，他的表情并未如何悲凄，只声音越发嘶哑：“原来是真的！”他抿了抿颤抖的唇，默了半晌又问：“这么说……太子也……”说到半截一时哽住，咬牙忍了半晌，抬头瞧着宋青道：“他们说宁王造反弑君，老臣是不信的！王妃可否告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其实此时此地，并不是谈论这些的好时机，但他被关在铁笼中，那笼门上的铁锁很是奇特，看洛天涯那慎重而专注的眼神，怕是一时还寻不到解法。

　　宋青于是简略的将她所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无外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子和宁王都自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却为容贵妃和五皇子做了嫁衣。

　　米公公听了，又是一声长叹：“天意啊！天意！”
　　宋青见他还算是平静，便再次相问：“公公为何会在此处？”

　　米公公的目光闪了闪，视线越过宋青，看了看站在宋青身后不远处的哥舒衍。宋青大约猜出他的顾虑，忽的一笑：“咱们如今困在山中，与哥舒猎魇必有一战，生死尚且难料，公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米公公垂头思忖半晌，终是惨然一笑：“也罢！皇上都已然不在了，此事说与宁王妃，亦无不可。何况……”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却并未接着那话头，却突兀地说道：“去岁正月初三一大早，皇上突然交给老臣两幅画像，让老臣去西域寻人。”

　　宋青心思一动，去年正月，哥舒衍还在京中，她在初二日大宴群臣，借此掩人耳目与哥舒衍讨价还价。那一日，沈家派人来挖出了一条逃生水道，她与凌楚寒便顺水推舟将此事呈给了天恒帝……难道此事与天恒帝让米公公寻人之事有关？否则为何会是初三一大早？

　　米公公歇了歇又道：“老臣辗转到了西域，奔波数城，要找的人却始终未曾找到。”

　　宋青忍不住插嘴道：“不是有画像么？”

　　米公公点头道：“老臣将画像置于闹市，以卖画为名，实为引来识得画中之人者……不成想，所寻之人未得引来，却引来了哥舒汗王。”

　　宋青蹙眉道：“哥舒猎魇识得皇上让你去找的人？”

　　米公公摇了摇头，似也疑虑不解：“他并不知老臣欲寻的是何人，只是……他似乎识得其中的一个画中人。”

　　宋青蹙眉：“画中人，不正是你要寻之人？”

　　“不是！”米公公突然看了一眼似在全神贯注开锁的洛天涯，犹豫了一下才道：“画中人……是夜贵妃，老臣要寻的是识得夜贵妃之人。”

　　“夜贵妃？”宋青很是惊诧，对于这个封号，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月刃的主人’，而紧接着她便想起月刃上的字：西夜之月。

　　夜贵妃与西夜王室有关，这是她与洛天涯最初的猜测，如此看来，当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据哥舒衍所言，她的母亲是西夜皇室的最后一位公主，照年龄推算，与夜贵妃当属同一代，却不知她们二人可有关联，不过这并不是此时此地纠缠的问题，更加令宋青费解的是：“夜贵妃已离世多年，为何还要寻找识得夜贵妃之人？”

　　米公公微微仰了头，被污物糊着的眼中似也有不解，想了一阵子后还是摇了摇头：“皇上并未告知老臣，为何要找这个人。”

　　“何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冷冰冰的响起，米公公一个哆嗦，这才发现在宋青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

　　宋青也吓了一跳，但阿丑所问的也正是她想知道的，于是向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米公公重复了一遍：“皇上让你找的是何人？”

　　米公公回过神来，说了三个字：“梵天逝！”

　　“梵天逝……”宋青对这个名字毫无印像，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阿丑气息明显一滞。她回过头，看向阿丑，阿丑则仓皇的垂下头，不让她看到他的眼睛。

　　宋青没有再纠缠于阿丑反常的情绪变化，只回头对米公公道：“梵天逝，又是何人？”

　　米公公的眼睛动了动，似想到了什么，黯淡的眸中突然燃起一朵光亮来：“皇上说，此人是西夜皇室世代倚重的武臣世家梵天氏的继承人，梵天氏世代掌管西夜军权，武功路数自成一家，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夜贵妃曾拜在梵天氏门下，这个梵天逝便是夜贵妃的师兄。王妃既是宁王殿下未亡之人，自然也当受夜贵妃庇佑，纵然西夜早已不复存在，但梵天氏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若能找到梵天逝此人，当对王妃大有益处！”

　　米公公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东凌江山的归属不在他的考量之内，如今他所想的，便是天恒帝死得凄惨，太子去的可惜，可事已至此，能为他们二人报仇的，便只有宋青了！就算宋青不顾念先皇和太子，也当会替那含恨而死的宁王报仇雪恨吧？

　　宋青自然看得懂米公公的意图，却并未顺势接下这个话头。

　　凌楚寒在世时，尚未得其母族荫护，更遑论人死万事休。莫说她从未想过要利用凌楚寒所遗留下来的势力，就算要用，也不会去求助一个从来没有照拂过他的人！

　　在场诸人皆是功力不弱的敏锐之人，宋青刻意掩饰的悲怒情绪，除了米公公，余者皆看得分明。

　　洛天涯不动声色，只一味摆弄手中那把奇形怪状的锁。宋青身后的阿丑，却是定定看着宋青的侧颜，刚刚压制住的纷乱的气息再度攀升了温度，似要破体而出一般。他急忙转开视线，一扭头，却正看到哥舒衍一双黑蓝色的眸子，探究而狐疑的盯着他，二人视线一碰，阿丑厉色如刀，哥舒衍则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