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杀》莫红尘

104、为何而战

　　龙雀担心郭鸾发怒，到不是怕她伤了宋青，若论武功，十个郡主怕也不是她家小姐的个儿，只不过，她先前得了洛天涯的交待，让仔细招待郡主，不得怠慢。若是郡主当真跟小姐打起来，那她到底是拦还是不拦呢？

　　龙雀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却见郭鸾眉梢一动，唇角一挑，竟然笑了。

　　她向宋青敛衣施礼，正正经经说了一句：“少将军说得对，倒是本郡主小家子气了。”

　　宋青岿然不动的看了郭鸾一会，倏而缓缓绽开一抹微笑。便如雪霁初晴，郭鸾只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松，那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消失得半点痕迹都未留。郭鸾笑得轻松，心里却在暗自吃惊，这宋青，说起来也比她大不了几岁，可那一双眼，却似能看穿她的心思，让她一切心机都无所遁形。

　　幸而，她的心思也没想要隐瞒。

　　郭鸾将斗篷的兜帽一掀，目光不闪不避的迎向宋青，掷地有声地道：“南海之事不提便不提，但本郡主此来就是为的妖无错，少将军可允他随我离开？”

　　宋青眼波一扫，将正欲开口的妖无错拦下，继而漫不经心地道：“凭什么？”

　　郭鸾眉头一蹙，完全不明白宋青的意思。

　　宋青只好又加了一句：“你凭什么想要带走他？”

　　郭鸾显然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她有生以来的十七个年头里，亦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以她南安郡主的身份，以她父兄对她的宠爱，但凡她想要的，便必定是她的，何来的‘凭什么？’
　　而今被宋青问了这一句‘凭什么’，她就算是再缺心眼儿也不能摆出郡主的身份来一句‘就凭我是郡主！’若她当真这么说了，怕就当真没有转机了！思来想去，她竟一时想不出要如何作答。

　　宋青见她怔然不语，唇角讥诮一勾，终于似模似样的行了个礼：“郡主请自便，宋青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

　　她说完也不等郭鸾反应，转身便走，边走边头也不回的交待了一句：“妖无错跟我来，龙雀留下来照顾郡主！”

　　龙雀鼓着腮帮子应了，不甘不愿地扫了郭鸾一眼。郭鸾却完全没接收到龙雀的怨念，只咬着下唇闪着泪花眼睁睁看着妖无错跟着宋青绝然而去，少女阳光般朝气蓬勃的淡金肤色，在这一刻渐渐黯淡下来。

　　渐行渐远的宋青，丝毫没感觉到郭鸾的委屈。却清晰的感觉到两簇灼灼烈焰，带着令她无法忽视的热度，盯在她的身上。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郭鸾身后的那个侍卫。

　　自打他在郭鸾身后站定，便似刻意的缩小存在感，不但一直垂首不语，几乎连气息都微不可察。却又为何在她离开时，以如此不容忽视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呢？

　　“师傅为何要给他银面铁骑的装束？只因他是南安郡主的贴身侍卫么？”宋青如自言自语般嗫嚅，后面的妖无错则轻声道：“三日前，大统领与哥舒衍一战，他似乎曾意图相救。”

　　“哦？”宋青停下步子，看向妖无错：“是郡主的命令？”
　　妖无错迟疑道：“也许吧。”
　　“也许？”
　　“那时候，龙雀带着他们站在关口的箭楼上，那里不仅比洛公子的位置远了一倍，更兼众目睽睽，但他却在无人觉察的情形下扑到了你的马前，而仅仅只比洛公子晚了一步。”

　　宋青微微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他定然先师傅一步，还没等我力竭坠马，他便已经悄悄潜下箭楼了？”
　　妖无错凝重地看着宋青，一字字道：“你并未坠马！”

　　宋青惊讶的挑起眼帘，看到妖无错眼里的凝重，突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着道：“师傅离得近，就算到我力竭坠马之时再过来捞我，也来得及。既然他迟迟不出手，定是看出我尚可支撑，只要我还有一丝神志，师傅都不会冒然出手乱我计划。但他却是硬生生将我从马背上抢下来。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师傅并未没判断出我已然晕厥，他之所以提前出手，只因他察觉到不明身份的人暗中向我接近！”

　　妖无错静静看着她，虽未曾言语，但眼中的凝重已经给出答案。

　　宋青道：“所以你认为，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想借机杀我？”
　　“是！”妖无错毫不迟疑。
　　宋青却疑惑了：“那你又为何说，他曾意图救我？”
　　“是洛公子说的。”妖无错道：“洛公子将你送回来后，曾特意去找了他，后来……”

　　妖无错顿住，疑惑的蹙起眉头。宋青接过话茬：“后来，师傅便将自己那身银面铁骑的便服给了他穿？”
　　妖无错迟疑着道：“兴许是洛公子见他衣衫太过褴褛。”
　　宋青冷笑：“堂堂南安郡主的侍卫，能褴褛到哪里？”

　　“呃……”妖无错面色古怪，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踌躇了一下才道：“确实不似侍卫的穿着，便如同经年不换衣衫的乞丐。”

　　“乞丐？”宋青讶然之后便是更深的疑惑，忽又想起龙雀曾说过这个侍卫是个‘怪人’且‘并不怎么听郡主的话’。

　　妖无错见宋青愁眉紧锁，不禁又出言安慰：“洛公子此举当是信得过此人，洛公子信得过的人，定不会加害大统领。”

　　宋青叹了口气，凝视妖无错：“可你却信不过他，不仅信不过他，亦信不过南安郡主！”

　　妖无错默然垂首，虽不置可否，却也难掩彷徨两难之色。

　　宋青不再看他，只仰头望了一会天色，终是长叹一声，一言不发的往哥舒衍所居的西偏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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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片院落，建在军营附近，原是驻关首将的居所，离昆仑关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孙蠡来过之后，哥舒衍便独自一人呆在这个小院子当中，从未踏出过一步。每日三餐、需要的热水，都会有兵士在固定的时间送过来。

　　他偶尔去院中透气，能感觉到四周并没有守卫，但他也明白，没有守卫，并不代表他可以自由来去。

　　宋青到访之时，他正在院中仰头凝思。深蓝色的瞳眸被阳光一打，便似被洗净了蒙尘的蓝宝石，璀璨夺目。

　　听到宋青的脚步声，他也不回头，只缓慢而平静地道：“我的母亲是个波斯女人。波斯尤在西域以西，父汗年轻时曾到过波斯，正赶上波斯战乱民不聊生，因而他只以一颗明珠，便换回了十二个波斯舞姬，那当中便有我的母亲。波斯舞姬在突厥王庭的地位极低，只被族人以玩物视之，我父汗虽将我的母亲收入帐下，却并没有给她许多宠爱，以至于在我七岁时，母亲便郁郁而故。”

　　宋青在距哥舒衍三步之遥时停下，静静听着，并不插言。

　　哥舒衍轻轻叹了一声，缓缓收回远望长空的目光，如同收回了那游离而散的思绪，他转身看着宋青，声音依旧淡淡：“我因为有着一半的波斯血统，曾倍受冷落与苛待。即便拥有王子的身份，亦并不会被纯正血统的突厥族人真心的接纳。”

　　宋青盯着哥舒衍那渐渐浮上利芒的表情，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索性淡淡一笑，截下了他的话头：“可最终却是血统不正的你，得到了左贤王的位子。若不是你急功近利，突厥王庭之主的位子，将来亦是你的。”

　　哥舒衍盯了宋青半晌，忽而苦涩一笑：“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终究流着哥舒汗王的一半血液。
　　若我只是一介平民，最可能得到的待遇，便是被族人所不融，终其一生，永无翻身之日。”

　　哥舒衍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似在极力压制内心窜起的热火。良久，他才盯着宋青，冷冷一笑：“你告诉我，一个亡国之族，如何在异族的统治之下，保得尊严和公正的待遇？”

　　在哥舒衍渐渐凛冽的目光注视下，宋青沉默了。

　　民族之间的敌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对于青川驻民来说，哥舒部便是侵占了他们家园的外来族群，即便可以利用政令和刑罚，强行奠定哥舒部在朵甘一带的合法地位，但根深蒂固的族群观念，仍会给他们带来精神层面的劣势，这一点，恐怕要经历两三代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真正的化解和消弭。

　　哥舒衍死死盯着宋青，一字字说得沉重而又尖锐：“你无法给予我的部族以公正，那你所谓的和平共处，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侵略？若我带领哥舒部赢得天下，亦会与中原人和平共处，那又何偿不是你所说的民族相融？”

　　宋青慢慢抬起眼帘，迷茫的眸中渐渐凝聚起炙热的锋芒：“我所要的，是边境无争，相亲相融。不管是突厥、西域还是东凌，任何一地的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苦。而你，却是在侵占异族繁衍生息的家园，即便你强取豪夺得了天下，鸠占鹊巢又焉得安宁？即便你踩着部族兄弟的血肉，成就你独霸天下的一己之私，你又焉能心安理得？”

　　哥舒衍哂笑一声道：“自古中原难道不是由许许多多个部族毗邻而居？千百年来，大的吞并小的，强的吞并弱的，繁衍至今才有了赫赫扬扬的中原天下！这世间，没有什么格局是不能改变的，唯一的道理，便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如今我一败涂地，落得任人宰割自没得可说，但你也莫要用那些假仁假义的道理来企图让我心服！不管你说得如何冠冕堂皇，但你所做的，难道不是在争夺天下至尊的位置？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想要的至尊之位难道就不是由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

　　“是！”宋青已然横眉冷目，断然道：“破旧立新，牺牲在所难免，但他们用性命来维护的，却绝不是我一个人或一个姓氏的荣耀！”

　　“那是什么？”哥舒衍薄薄的唇片微微勾起，挑着一个邪恶与讥诮的弧度：“这天下自古以来，不就是一个姓氏打败另一个姓氏的循环？破旧立新？那不就是一个姓氏的鼎盛与另一个姓氏的没落？你所谓的民族大义，在与我的争斗上，勉强占得住脚。但是，你会从此固步自封停滞不前吗？若有一天，你西北宋家与东凌朝廷大动干戈，那些在前头冲锋陷阵的，不管是西北军还是东凌军，难道就不是你中原同族的自相残杀？当他们以血肉之躯奠基了宋氏的至尊之位，他们又能得到什么？”

　　宋青苍白的额头上，隐隐暴起一丝丝青紫，她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终究被哥舒衍问了出来。

　　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的什么？

　　1月29日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