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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细线 ...

  •   王兆脸上的笑容慢很慢地消失,他什么也不问,只摇摇头:“不了。”
      杨一难以置信,怒目圆睁瞪着他,王兆说:“我做了就是做了,料定会有这一天,没想过逃。”
      “给我上车。”杨一咬着后槽牙,“你听到没有,给我上车。”
      “我逃了,你怎么办?”王兆复又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对你来说,从社会获得认同感不是高于其他一切诉求吗?我逃了,你怎么办。”
      “你别管这么多!给我上车!”杨一吼道。
      他打开车门跃下,冲过来越过窗子就将王兆一把揪住,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上血管乍起,两人几乎鼻尖抵鼻尖,杨一哑着嗓子低低说道:“你不跟我上车,我现在就打晕你再拖你走,我说到做到。”
      “你要这么做的话,我现在就咬破牙里的□□胶囊,我也说到做到。”
      轻飘飘一句回应,杨一瞳孔一瞬缩成针尖,放开王兆,踉跄地退后两步,满脸不敢相信。
      “进来坐会儿吧,我床底还有瓶客户送的红酒,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八二年的。”
      王兆转身,披肩长发如重逢那天一样,潇洒地旋开圆弧。

      杨一脸上没有笑容,默然不语坐在桌边,王兆满屋子找开瓶器,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哪里去了?我记得是有一个的,但也很久没用了,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他终于从某个纸箱的角落挖出一把脏兮兮的开瓶器,笑着对杨一挥了挥:“总算。”
      杨一抬眼看他一脸无谓,沉声问:“你知道现在什么状况吗?”
      “不知道啊。”
      “那你回答什么‘不逃’,你都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
      王兆兀自忙活开红酒,回看他一眼,幽幽问道:“那么你呢,知道我到底做过什么吗?”
      “不知道。”
      “那你说什么‘快逃’,你都不问问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那是你干的吗?”
      “是啊。”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件事?”
      王兆一顿:“不知道。”
      这才发现,双方居然都默契地忘了询问情由,只交换只言片语就好像领会了对方心思,明明什么具体情况也不了解,却能省略了过程直奔结果。
      王兆噗笑出声,轻轻摇摇头:“心有灵犀到这个地步,我们真的是兄弟。”他斟满一塑料杯的红酒,那圆润剔透的色泽颇引人遐想,晃悠一下,挂壁的残留好似粘稠鲜血,他递给杨一,“给。”
      杨一接过,手指不经意触碰,王兆的手很凉,令他回忆起那年冬天怀里的温度。那时他差点以为他会就这么死掉,变成一根冰棍在他怀里一睡不醒。
      “你说吧,你那边发现什么了?”王兆问。
      杨一仰头,一口气喝了半杯,放下杯子道:“锦绣区的博元绿城18号2407室,今天凌晨发现一具男尸。”
      王兆眯眼回忆着,举杯呷了一小口:“哦,他啊,有印象,肝癌晚期,白内障加青光眼,风湿性关节炎,糖尿病,还加上肛瘘,一点生活质量都没有,空有大把钞票却没处花。”他叹了口气,“看来收尸的那家伙是出事了,本来说好这次他会料理后事的。”
      杨一听罢:“现在该你说清楚了。”
      王兆搅着长发,眼含笑意地注视杨一:“我嘛,只不过给像他一样的人一条舒坦的死路。”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白衣黑发,整个人在采光不足的小屋子里散发出叫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安乐杂货店。”杨一捏着塑料杯,塑料杯不堪受力微微变了形,“你真是替人做安乐死的?”
      “嗯,很多人想死却死不了,想死不知道该怎么死,所以我帮他们一把,一针下去,不到一分钟就能死透,想多体会点痛苦的也可以,各种药剂随便挑,反正可比跳楼上吊什么的轻松环保多了。”
      “老爸?”
      “也是我。”
      “你做过多少次。”
      王兆伸出细瘦的手指,指向小店的柜台:“那里有多少个烟头,我手上就死过多少人。”
      杨一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半晌,一仰头,闭着眼“咕咚咕咚”干完了剩下半杯。血红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晶莹剔透,王兆目光追随那小水珠一路划过喉结,竟有些出了神。
      杨一垂头,闭着眼深呼吸,许久后缓缓出声,语气里饱含筋疲力尽般的倦意:“这是要掉脑袋的罪。”
      “我知道,”王兆很快接话,“但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但如果法律说我有罪,那就有罪吧,如果未来哪一天安乐死合法化了,我就是无罪了。那一天一定会来的,因为决定生死是每个人的自由。”
      杨一慢慢睁开眼,仍深深垂头:“法律是不会溯及既往的。”他看自己的双手,神情有些痛苦,“布鲁诺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是正义,汉谟拉比法典说以眼还眼也是正义,过去禁止婚前性行为和堕胎也是正义,我们现在再怎么说那些东西不合理,那也是那个年代的正义。或许在未来,制度健全到足以排除一切安乐死带来的负面效果,或是人们对‘死亡’这个概念有了改观,那给予人选择死亡的权利也会成为正义,但现在,那都还不是。”
      王兆小口呷杯中的红酒,若有所思,两厢沉默的当儿,门外冲击钻聒噪地破空而来,冲击着耳膜。
      他很快脸红了,醉意爬上苍白的双颊,竟然令他显出几分活人的血色来。
      “你不是不喝酒的吗?”杨一问。
      “最后了,喝一点罢。”王兆说,“我们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喝上一回。”
      “最后”一词刺痛了杨一,他抬起脸望向他,有些慌,醉酒的王兆冲他笑笑,没了往日那般浓烈的阴森戾气,反而出奇地柔和,笑眼里倒映出杨一的身影,痴情与狂热藏在迷雾之后。
      “迟到的不是正义,提前的也不是正义,没有用规定方法的也不是正义。”王兆说。
      “对。你替人安乐死不是正义,那个杀恋童癖的少年也不是正义,只有我枪毙歹徒才是正义。”
      “明明同样都是杀人。”
      “是啊,明明同样都是杀人。”
      “我们一出生就被迫与其他所有人一起签订契约。”微醺的王兆摇头晃脑,神态慵懒,“相信大多数人所相信的,做大多数人认可的事,绝不特立独行,发誓随波逐流。钻石贵,是因为大家都认可它是贵的,法律权威,是所有人一起赋予它以权威。”
      “我想交毁约申请书,我早就想好,这一天来时就交毁约申请书,我不和大家一起玩了。”王兆环顾这间狭小的房子,话锋一转,“喝完这杯,你带我走,去警局,到时候记得带上柜台下的那本账本,倒数第二页记了全部我杀过的人的姓名年龄住址。”
      杨一心头忽地涌上难过和愤怒,像什么东西零零碎碎地崩塌,细线绷得笔直,那头的重量摇摇欲坠。他又听得王兆说:“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所以死了也没关系,但你不同,你还想体面地活在这世上。如果法律一定要对我所做的做出审判,那就由你带我去吧。”
      十几条人命,他不可能有活路。
      “你逃吧。”杨一看着他,竟头一次带上几分央求的意味,“趁那边还没确定尸体的死亡时间,他们不知道嫌疑人,你逃吧,我帮你。”
      王兆却摇摇头,探过脑袋缩着肩膀,在他眼前继续诡异但温柔地笑:“我再逃还是在同一个天地中。我知道的,你不会不讲信用,说了要保护我,就会保护我的,你是我哥哥。”
      “哥哥”出口那一刻,如潮情绪磅礴奔涌而至,杨一骤然崩溃,将双手插入发间,抱着头,因克制情绪而断断续续地喘气,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儿来:
      “我存在在这世上的第一秒,你就在我身边,我脑子有问题,你脑子比我还有问题,”他喘着气愤愤地笑,“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有多少次我想,‘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结果还是做不到,你就时刻拴着我,我根本拿你没办法。”
      “你打我也很疼的。”王兆说,但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思。
      杨一埋头不说话。
      “”一,下辈子估计是见不到了,我不会再投胎做人了。”
      杨一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转世的。”
      王兆柔声笑起来:“哦,那再好不过了。”
      他忽然站起来,慢悠悠踱步到杨一身边,挨着他坐下,相贴的胳膊让杨一闪电般回溯起那个雨夜,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栗,听得王兆说:
      “但要是有灵魂转世的话,我就在奈何桥边等你,喝孟婆汤前再问你一遍你爱不爱我,那时候你可得好好回答。”
      心脏像被千万根小针扎穿,从千疮百孔中渗出血珠子。
      “现在为什么不问了。”
      王兆偏头看他,对他对视:“活在这个世界,你一身枷锁,怎么肯回答我。”
      这样近地凝视彼此,杨一觉得王兆的笑过于复杂,有心灰意冷后的释然,有孤注一掷的绝望,有求之不得后的解脱,他心头一凛,不等开口又听王兆继续说:“记住了,名单在柜台下的账本的倒数第二页,那间放工具和材料的房子的钥匙在我口袋里,我作案的过程记录在那台手机的备忘录里,密码是你和妈离开老家的日期,还有,你是大义灭亲劝我投案自首的,我是见东窗事发,畏罪自杀的。”
      杨一瞪大了眼看他:“你什么意……王兆!”
      胶囊破裂的当下苦杏仁味溢满口腔,继而数秒内视野开始模糊,他笑看着他这辈子唯一放在心上的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听他大喊着自己的名字。
      手足轻若纸片,意识飞往无垠深空,他释然了,等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二十几年来,王兆一直怀疑自己眼中的世界和其他人的不一样,行走于人间时常疑窦丛生,困惑着他人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比如为什么班里的小兔子死了,小朋友们会齐声哇哇大哭;为什么他在外婆的葬礼上笑会被扇耳光,还被骂小没良心;为什么不喜欢融入集体会反复被班主任找去谈心说教;为什么要定期去烈士陵园沉痛哀悼;为什么一旦风吹草动,大家的民族热情都这么高涨;为什么周围所有人除了他,都能在太多问题的认识上达到高度一致。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就好像一只刚修炼成人型的畜生一般,由衷地、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常人的思维。
      杨一做得到带着镣铐跳舞,他始终做不到,他是头收发频率与所有同类不符的鲸鱼,他是只遍寻天下找不到插座的十八孔插头,他是台从操作系统到办公软件都用火星文编码的计算机,他是种被人类世界的免疫系统抑制排斥的细菌。回首前尘,一团浆糊。
      “我们从前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最近说了好多,再遇见你真好。”他带着笑,合上眼睛。
      长长的黑发仿佛带着有另一个世界的凉意,缠绕在指间,绸缎般又滑又软。
      杨一眼睁睁看面前的身体飘然向前倾倒,旋即肩头传来算不得沉重的分量,他如那一年在出租车后座一样安静地阖着眼,不笑了,也不说话了,仿佛倦到极致入睡了一般,安分得让人心悸。
      “王兆……”
      没有回应。
      收拢手臂,王兆歪头偎在他怀中,身体还温热,鼻尖蹭过他的脖颈,可已没了湿润的鼻息。
      过于宽大的领口之下,停止搏动的心脏仍烙印着他的名字。
      不远处工地敲敲打打个不停,有人在高声嬉笑,风一如既往裹着夏末余温卷起沙尘,流云滚过苍穹,万物没有因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更改丝毫,一派天地不仁的冷酷。
      逼仄昏暗的小屋子里填满沼泽泥浆一般死寂,杨一将他抱了满怀,用全部的力气,像要将他揉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而细线那头的灵魂已然离去,徒留线头在半空悠悠飘荡。
      眼眶干燥,他悲伤不起来,反倒在他倒在肩头的瞬间顿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砸出一地模糊的血肉,和一声“终于”的叹息。
      到来不过早晚而已,那是王兆从出生起便无法逃离的宿命,苟延残喘至今,想必他已经尽了力,不属于两人的世界,他要先行告退。人怎么活都是随意,支付相应的代价就行,这样看来,是他付了自由他付了命。
      只是从此杨一的心死了,他望了眼未来的长路,荒凉之境剩他踽踽独行。

      王兆羡慕他为人处事总是游刃有余,可其实他也一直嫉妒王兆恣意潇洒地随性而活。
      他只敢躲在阴影之中,但王兆敢走在阳光下,理直气壮地做一名闪闪发光的神经病。
      海浪滔滔拍打岸头,落日余晖在海平面洒满粼粼金光,海风带着咸湿水汽,轻轻吹拂起他一头长发,拂过杨一的胳膊与脸颊,温柔得不像话。天空火烧一般从西燃到东,盘旋着鸣啼的海鸥,黄昏下两个人影倚靠在一起,杨一为他将发拨到耳后,揽过他的肩头,问他喜不喜欢看海。
      得不到回答。
      他最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看海,正如他不知道他许许多多的事情。他们总是这样,绕过纷繁芜杂的现实琐事,笼统概括却一针见血地,直达对方心里最最深层与本质的隐秘。
      “我嫉妒你,但我不可能活成你的样子。”杨一侧头,嘴唇几乎吻上他的额头,他忽然垂下眼出神地打量他,“我还是觉得你短发的样子更好看些,但长发更适合你。”
      此刻天如那年炸开的火光,肩头倚靠的是那年火光中狂笑不止的少年。
      杨一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炸仓库?”
      风吹长发,像是在回答。
      杨一喃喃地说:“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你,对不起。”
      他们初中校门口的小卖部养着条好看的哈巴狗,十五岁那年,有回不知什么事弄得王一满肚子邪火,便忍不住拿狗撒气,将其折磨到奄奄一息后心虚地丢在学校附近的小仓库。结果事发,狗主人坚称有人见到是王一把它抱往仓库那边去了,指着他虎口的牙印说这就是狗咬的,甚至闹到学校,叫人押着王一前去寻找。那时王一大汗冒了满头,看热闹的同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随着仓库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绝望。
      那条狗真的很可爱,所以他的罪恶将与其可爱程度成正比。
      他能料想隔天他被冠上“变态”的恶名、人人喊打的模样,他完美的形象毁于一旦,女孩们哭着指责他丧心病狂,男同学们皱眉将他孤立。
      王一心都快凉了,不料王兆从天而降——一点不夸张,就是从天而降,王一正在下面被人推搡着往前走,就见前方居民楼三楼的一扇窗被砰然推开,先是抛出两袋面粉,“啪啪”两声闷响,正砸在仓库斜顶上。扬起的一小团白烟霎时叫底下的众人一愣,旋即一个人影一跃而出,迎着风凌空划过两三米的弧线稳稳扒住仓库。
      底下人齐齐惊呼。
      王兆高高在上,背光而立,旁若无人地在白烟中扛起一袋面粉,“他要干什么?!”旁人喊,遂见他蹭蹭两下爬到仓库屋顶的小窗边,二话不说就将面粉往里头撒。
      “喂!你要干什么!”众人惊惧地冲他质问。
      烟尘营造的特效感中,王兆回头往下望,竟有着背水一战的可笑的悲壮,他对上王一错愕的眼神,冲他无言地眨眨眼,便向众人扯开一个灿烂的笑,一扬手屏退众人,像领导人宣布国家大事般慷慨高声道:
      “同志们,撤退吧,我要炸房子了。”
      人群鸦雀无声,继而四散奔逃,打火机坠入烟尘,小仓库轰然起爆。气浪呼啸着削过头顶,王一瞪眼向上望,只见单手吊在居民楼房檐的王兆在一片冲天火光里哈哈大笑,像个凯旋的英雄般,笑得前所未有地畅快淋漓。
      烈焰红光映在视网膜上,烙铁一样烫在回忆中。那一幕永生难忘。
      狗自然被炸得灰飞烟灭,它失踪的事因此不了了之。王一逃过一劫,可王兆的行径震惊全城,三天后被学校开除。
      学校、家长和当地派出所对其三堂会审时,王兆翘着二郎腿笑,眼扫视时不经意地掠过站在一旁的王一,只停留短短刹那又移开:“反正我身上的事,多一件不多。”
      杨一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但那瞬间,见你纵身一跃的身姿,我是那样从心底里羡慕你有这份勇气。
      羡慕他干什么都如此干脆,做对的事也干脆,做错的事也干脆,做自以为对的事也干脆;干脆地当个怪胎,干脆地说爱,干脆地奔赴死亡。想做什么就立刻执行,就要打得旁人措手不及。
      回想在一起的前十五年,他们其实一直相互依赖着,不以“关爱”和“陪伴”为媒介,却是剑走偏锋地以某种超越常人认知的方式,处处浸润着神经质、邪气、暴力和破坏。你是我的光,我随你的影。如今岁月莫可回头,杨一细数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蓦然发现他铁石心肠深处也有一方柔软。
      如果那也算问题的答案。
      此刻火一般的天空下,杨一附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对他说:“我不信死后那一套,所以去不了奈何桥,你要是想听,我现在就回答你吧。”
      风停,海卷上一丛雪白的浪花,潮起,又哗啦啦笑着散去。

      杨一的心口多了一枚刺青,在相同的位置,用相同的阿拉伯字体,写了同样的一个你。
      底数是10,指数是16。十的十六次方。
      兆分之一,你是兆,我是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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