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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兄弟 ...

  •   王兆与王一是对双胞胎,因为异卵,所以他们的数学及中国历史爱好者老爸以“兆分之一”为两兄弟命名。
      亿亿为兆,纪念两次几亿分之一概率事件的相遇。
      文化人开车,不拘一格。
      如果他们的父亲能稍微不那么醉心于学术而忽略对家庭的责任,那么他们的母亲也就不会提出离婚,那么王一也就不会在十五岁的时候跟着她离开,也就不会在十七岁的时候变成“杨一”。
      十五岁那年分别,即将开往北方的客运车前,王兆凝视王一,深情款款:
      “一,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
      王一鸭舌帽檐下的一双黑眼睛忽闪了一下,旋即转身,跳上车去。
      “去死吧,变态。”
      他的表情好似被强塞吃进一只肥大多汁的苍蝇,眉宇间扭曲成一团,王兆听见他丢下临别赠言,语气里满是嫌恶。
      六月黄梅雨迷蒙,斑驳的破车门吱呀合上。
      发动机轰隆隆启动,叹息般从排气管里喷出一股灰扑扑的浓烟,眨眼间逸散,汽油滴落在水洼,遂洇开一地金属光泽的五彩斑斓。
      车突噜噜掉了个方向,一骑绝尘。
      王兆高肿起的右脸颊青紫未消,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湿淋淋地,江南初夏缠绵的湿热充盈鼻腔,他目送大客车远去,殷勤地大幅度挥手,笑容春光灿烂。
      这一别,便是足足十载。

      从前认识王兆王一两兄弟的人都啧啧称奇:同一天同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怎么能天差地别到这种地步。
      谈及王一,没人不说他的好,从长相到成绩到人缘再到运动能力,样样出类拔萃,活脱脱人口中十项全能的“别人家孩子”;但论及王兆,所有人则都摆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留下一句:“哦,他呀,呵。”
      王一从小生得就比一般男孩高大壮实,俊眉朗目很是扎眼,排在一长溜初二未发育小男生的末尾,阳光下一头短发熠熠生辉,每天早操都叫邻班一票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移不开眼。回教室时身后一串悉悉索索咬耳朵的细语,一回头,穿校服扎马尾的姑娘们登时脸色绯红,小声娇笑着齐齐炸开:“他回头了他回头了!”
      相比之下,王兆其貌不扬,瘦小,尖嘴猴腮,长长的乱发时刻挑战着教导主任的心理底线,走路习惯性佝偻背脊,脚跟不着地好似一具游魂在飘。每每有人瞥向他,他便噙着笑直勾勾回看,两边嘴角提线木偶般往上吊,似是十分开怀却又皮笑肉不笑,也不说话,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看,那笑容阴森森直叫人后背发凉心头发毛。看他的人心虚地移开眼去,过半晌再一抬头,王兆还托着腮阴笑地看向这边。此举在肝火旺盛的少年时代无异于挑衅,加上他非主流的外貌发型,更是等同浑身写满“欠扁”,他为此受过骂,挨过打,依旧我行我素,鼻血直流时还不忘笑嘻嘻瞪着人家,最后连小流氓也怕了他,见他都骂骂咧咧地绕道走,啐他一口道:“妈的晦气!”
      兄弟俩在隔壁班,王兆总是听班主任夸隔壁王一同学的好,王一总是听班主任叹隔壁王兆同学的奇葩。课间在走廊上擦肩而过,谁也不和谁说话。
      某次同学胖子勾着王一肩膀,扭身回头,目光追随那游魂般飘然远去的身影,嘿嘿坏笑,王一目不转睛,蹙眉轻“啧”一声,“看什么,走了”。胖子嘿嘿笑:“兄弟间的,招呼也不打。”王一白了他一眼,胖子笑笑,“好了,走了走了”,便勾着他往理科实验室晃去。
      放学后男同学们吆五喝六地去操场踢足球,咸蛋黄似的夕阳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余晖把绿荫场上的小伙子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王一带球灵活地左闪右避连过两人,扬起操场边一片女生的惊呼,一脚远射,足球飞起一道略带弧形的线条,笔直弹入球网,球贴在网上飞旋一阵,“砰”,落地弹跳几下,滚开了。
      队友的呐喊和围观女生们的尖叫霎时如热浪般席卷整座足球场,王一被同学围在正中狠捶胸口,他笑骂着,一把剥下了自己的夏季校服,挥舞过头顶沿绿茵场狂吼着飞跑开去,男生们撒丫子在后狂笑疯追,汗液如密集的雨点般飞溅,被金黄的余晖映照出水晶般的晶莹剔透。
      有女孩红着脸给半裸的他递水,羞得眼不知往哪儿看,王一在其他男孩羡慕嫉妒恨的嘘声中大大方方接过,朗声道谢。
      “接着来啊!”胖子一干人在球场上叫唤,“别想着泡妞了!”
      眼前的姑娘顿时涨红成猪肝,一转头兔子似地蹬蹬跑开,身后又起一片哄笑,王一回头,冲那群人喊:“不踢了!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啊?”
      “明天考物理数学,你们不回家复习啊?”
      胖子撇嘴:“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王一在场边拧干上衣,抖了抖,回头:“我要回家了,你们啊,也都回去吧,省得到时候考不好刘老头一个个找你们家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一人悻悻回身冲兄弟们一挥手:“散了散了,王一都不踢了,我们踢也没劲了,回去吧。”他又朝王一喊,“等考完还一块儿玩哦!”
      王一把书包往肩头一甩,背着他们摆摆手:“必须的。”
      王一学习好,但从不走“我哪怕不复习也能考好”的绿茶路线,他玩归玩,拼命学起来也不加掩饰,他的优秀大家有目共睹,更心服口服。他准确拿捏着“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与“同学眼中的好同学”的平衡,既不迂腐又不谄媚,他心里亮堂得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从来清清楚楚,因此上得了金榜下得了球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八面玲珑处处逢缘。
      正往校门口走,忽听得背后胖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我靠!你们快看!”
      旋即四周惊呼此起彼伏,王一回头:“又怎么了?”。
      见远远近近的同学们纷纷抬头仰望某处,张口结舌或捂嘴瞪圆了眼。
      王一奇怪,便也顺着胖子所指方向往上一瞅,刹那眉头紧锁。
      王兆坐在学校钟楼的塔尖上。
      这事说奇也奇,从没有人能徒手爬到钟楼塔尖上去;说不奇也不奇,因为爬上去的是王兆。
      王兆在学校有一江湖诨号,叫“王不怕死”,平日看着沉默孤僻存在感稀薄,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不五时搞出的大新闻,那是桩桩震古烁今,特征都是不怕死。因为盯着小流氓看被打得脑袋开花早已是陈芝麻烂谷子,在体育课上爬旗杆摘顶端的国旗也是上学期的旧闻,最近有关于他的事件中流传较广的,当属他往学校后那间旱厕丢了一根火柴,结果引爆沼气,炸了个屎尿横飞,把厕所顶都掀翻了。
      “操。”王一望着悠哉悠哉坐在塔尖的王兆,心中暗骂一句,丢下书包边随人群冲到钟楼之下。
      钟楼足有二十几米高,四面塔尖均是陡峭的光滑斜坡,瘦猴似的王兆着一件尺码过大的白T恤,风鼓进T恤里烈烈作响,衣摆左右乱飘,把他塑造地真如一具白衣游魂,他悠然半躺在其中一面,展开一臂勾住塔顶心的避雷针借力。
      那是何种境地啊,稍一闪失,便是足以粉身碎骨的万劫不复,底下人都吓白了脸色,仓皇地交头接耳,有人已屁滚尿流地去门卫室搬救兵,有人一脸煞白地朝他喊:“你别轻举妄动!”立刻被边上的同学狠掴后脑,“别叫!把他吓得掉下来你负责啊?”
      可王兆却好似全然望不见听不着下头的骚动,眺望金色夕阳沉入地平线,若无其事地展展四肢,打了个呵欠。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惊慌失措,独独王一抱臂纹丝不动,默然仰望他那行事诡异的兄弟。胖子慌慌张张地一捅王一:“喂!现在怎么办啊?”
      王一漠然斜看他一眼:“什么怎么办,等他自己下来啊。”
      胖子急了:“我靠,这个高度,他真会摔死的!”
      王一正视上方,与上头的王兆对上了眼,遥遥相望间,后者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王一咬着后槽牙,淡淡道:“死不了。”
      他抱着双臂瞧王兆,神色阴晴不定,不轻不重地做了个口型:给、我、下、来。
      说话间王兆扯动嘴角诡异一笑,紧接着便有了动作。
      “嘶——”围观者集体倒抽凉气,只见王兆施施然起身,左手握住避雷针,竟以此为圆心沿钟塔顶边沿歪着身体慢慢踱起步来!一步,两步,三步,晃晃悠悠,好似半夜路边神志不清的醉汉。
      好些女孩都吓哭了,抱在一起透过捂着眼的指缝往上偷摸看,王一好整以暇瞧着他,王兆也笑眯眯瞧着他,忽然王兆敛起笑容,一把放开了握住避雷针的手。
      “啊!——”同学们惊声尖叫。
      但王一仍旧气定神闲。“给、我、下、来”——他重复道。
      王兆撇撇嘴,慢吞吞沿斜坡滑到塔尖边,两条腿悬下垂在半空,在底下一片近乎窒息的惊喘中身体一翻,双手扒住塔尖的缘,继而一个反向引体动作,身体往慢慢下坠,,随后晃腰带动双腿,直向前游魂似地飘去,倏然间晃进悬有大钟的阁楼,眨眼间整个没影了。
      一操场登时炸开了锅,几十颗提在半空的心脏齐齐落回胸膛。
      不大会儿,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大摇大摆地从钟楼走出,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插着兜一步三晃悠地往校门外飘远。
      门卫大叔姗姗来迟,瞪着空无一人的钟楼:“谁爬楼了?这不没人吗?”这事没被校方抓现行,天黑大家又急着回家,一出轰轰烈烈的闹剧便就此作罢,再没人追究王兆的责任。
      回家路上,胖子蹬着自行车追上王一,眼中还有些惊魂未定:“我靠,你的兄弟真他妈牛逼啊!你也牛逼,真不怕他摔死。”
      王一心烦,加快了蹬车速度,变速山地车呲溜一下甩开了胖子:“他就这个逼样!我怕个屁,哪天他死了我都不奇怪。”

      大家私底下都说王一怪可怜的,好端端的品学兼优的尖子生,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捅事篓子弟弟。老王家一定是上辈子同时积了天大的德又作了天大的恶,才能同时生下王兆和王一两个孩子。
      王兆回家时已是天黑,王一早吃过晚饭半躺在上铺看书复习功课。听见房门外响动,王一眼皮都不动一下,房门开,王兆提着纸片般的书包走进来,像是没看见王一似的,径直把书包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就朝下铺床上坐。
      “关门。”上头的王一终于出声,平声平调。
      王兆起身关门,回身跑去衣柜前脱沾满尘土的白T恤,两排形状分明的肋排骨隔着薄薄皮肤突兀出来,手臂细瘦,好似一折就能断,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爬满身体,烟头烫的圆孔,拳打脚踢留下的淤青,还有圆规头扎出的伤口,在少年纸一样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要换出去换。”王兆正要脱长裤,王一又出声。
      王兆没说什么,拿上赶紧衣裤,出门去卫生间了。
      不大的房间住着兄弟两人,一张上下铺便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再一人一张书桌,加一个衣柜,余下逼仄的空地也只够人转个身。父母都是科研工作者,社会地位虽高但收入却不太好看,买不起三居室的房子,只好委屈兄弟俩十几年如一日地挤在一起。王兆无所谓,王一却日渐不痛快,十几岁的少年已经开始形成“独立”、“隐私”的概念,总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小空间,特别是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就更不情愿将生活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
      王一回来了,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胡乱摸了一把脸,拉开桌椅拧开台灯,在书桌前不知捣鼓起什么东西,瓶瓶罐罐,剪刀钳子,闹出不小的动静。
      王一斜看了他好几眼,只见他背后嶙峋的脊椎骨如一卷线轴,左右两扇肩胛骨透露一股说不出的沧桑感,王一喊他:“喂。”
      王兆闻声回头,两只笑意盈盈的眼睛向上望来:“嗯?”
      王一讨厌他这么看自己,别开眼,目不转睛盯书中一道例题,脸不黑不红地问:“你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
      “哪一出?”王兆故作不明白,浮夸地作苦思冥想状,又阴测测柔声笑问,“你说什么呀?”
      “我看你又是皮痒了。”王一不动眉平板着脸,沉沉甩出一句。
      王一听罢,神色如前,不为所动地看他半晌,见他再没下文,又带着那一脸阴森的笑转回身去了。
      “一啊,”王一听见他一如既往,用那独有的轻而贱兮兮的声音问,“你爱不爱我?”
      王一“唰啦”把书翻过一页,咬着后槽牙道:“滚开,死变态。”
      王兆“呵呵”乐了几声,手头忙碌仍旧不停,线轴似突兀的脊椎时不时向前弯曲。
      透过他细瘦手臂的缝隙,王一瞄见他正在捣鼓一堆灰漆漆的粉末,从一个保健品胶囊瓶抖进另一个稍大的牛奶玻璃瓶中,粒粒屑屑隐约折射出金属感的银光。知晓他行径一贯荒诞不经非常人能理解,王一对此见怪不怪,更漠不关心他在捣鼓什么,瞥几眼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头的书本。
      十一点熄灯,夜深人静,老空调将冷风呼呼送入室内,王一听见黑暗中下铺上躺的人卷着毛巾毯辗转反侧,伴着压抑克制的倒抽气声,他每每一翻身,上下铺一体的床便跟着晃动不止,王一逐渐不耐,闭着眼踹了一脚床尾,床如惊雷般嗡嗡炸响了一下,共振直从上铺床尾导入下铺。
      “给我睡觉。”
      王一的声音不大,却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此话一出,下铺果然安分,再无响动,王一拉上被子,很快坠入梦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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