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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缚茧(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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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庸平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还算得上是黄毛小子一个,因而术法不高是理所应当的,没见过鬼使也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当对面七个鬼使扑面而来的时候,他小小兴奋了一下,及至被挠了一爪之后才暗搓搓地躲在了自家师兄背后,虚张声势喊道:“二打七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我们一对一单挑啊!”
薛宁小人得志似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案几上,道:“我可是荒野道士,入不了大统正派的眼,又何必讲什么仁义道德。我就喜欢以多欺少怎么样。”
江庸平狼狈抱着头躲避,起先的势头去了大半,凄凄惨惨地顶着满脸的抓痕道:“师兄啊,怎么办啊,这是聚众群殴我们搞不定的。”他眼神闪烁地瞄着对面不断举剑厮杀的姜且,“要不,我们找祖师爷帮忙吧。”
姜且分神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敢!”
那厢几人斗得正欢,薛宁跳下案几从自身脚下的影子里掏出一个颜色浅淡的灰雾,嘲讽道:“几日前发誓时说的誓言不是很顺溜么,林家掌事不死死不瞑目么,现下他就在你眼前怎么反而还下不去手了?真是废物!”
“他身上的符咒太强,我一靠近我就疼。真的,我发誓,全身上下都在疼。”死了有三年之久的林平秋用根本不像是一个厉鬼的口气言之凿凿地发誓。他的面目死气沉沉,青灰覆里,神情却还是一派的天真。
薛宁忍无可忍反手一掌将他拍到林家掌事床前,“好好看着这张脸,想一想你是为谁死的。”
林平秋怔忪了一瞬,继而自己的手掌被人牢牢的抓住,尖利的爪子一寸寸地没入床榻上昏迷着的人的胸口。
薛宁道:“都说定好了的事情,中途反悔会让我很头疼的啊。”
林家掌事像是察觉到了痛楚,闷哼出声,两道眉峰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林平秋突地清醒过来,大叫:“等等,等等!”
“没时间等。”
林平秋惊慌失措道:“我反悔了!我反悔了!求你放过我哥哥!”
他手背上的力道顿时松了一道,侧首只见对方清清浅浅似月光的眼瞳中波光流转,随即脸颊处笑出了圆圆的涡旋。“我记得我们那时候说好了,我帮你杀人,以后你供我差使。”薛宁冷冷地瞧着他:“契约都定好了,如今你说反水就反水,我岂不是很亏。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吃亏,不如你帮帮我喂饱我的鬼使,他们也饿得够久了。”说罢他将林平秋推向乌泱泱的鬼使当中,林平秋反应不及,只觉身上一阵阵痛,周围围满了不断撕咬着他的厉鬼。明明早已没有了五感,可分明能感受到体内的血液在不停的流失,耳重嗡鸣,眼前众多面目可憎的五官忽然旋转成虚。
薛宁冷笑:“活该。”
“师兄,他们......”
“同类相食,邪门歪道。”姜且不屑道。
满室可闻的咀嚼声中,刹时不合时宜的乌鸦站在窗外叫了一声。月满枝头,风过长林。起初只是单独的一只,随而双翅的扑腾声越来越多,窗外树上已然站了成千上百的乌鸦,嘶哑的叫声此起彼伏。薛宁隐约觉得不详,不等细想,外头的乌鸦竟然开始撞击起窗栏,前赴后继,如黑色的游龙撞破门窗,带着风声刮破活人的肌肤。他反身阻挡,却挡不住众多的尖喙。
膝窝蓦地一疼,他犹能挺住不至跪下。薛宁额上甚至冒出一层细密的热汗,他咬牙道:“谁?”
万中纯粹的墨黑中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个纸人,绛红色的唇,黑而无白的眼珠,本就诡异非常却偏偏手上还要装作潇洒地执了一把折扇,扇一扇整个薄薄的纸片人便时不时地晃上一晃。
“欺负别人家的徒弟欺负得爽吗?”嗓音很沉,是一个男子的嗓音。
江庸平含着一泡眼泪满心欢喜道:“祖师爷!”
御鬼道祖师,相岭。
纸人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堂堂御鬼道还打不过小小一个野道士,说出去真是丢面。”
姜且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
薛宁嘲讽道:“徒弟打不过,就告师父来,名门正派的作风都这么无耻吗。”
他浑然不觉冒犯,“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看你一副书生打扮,怎么连这点文化都没有。”
薛宁被他噎得肚子疼,恼羞成怒地使了术法,七个鬼使齐齐顿住进食的动作,涣散死气的眼睛狠狠地瞪住那张薄薄的纸片人,锐利的鬼爪笼着一层黑气。自纸人现身起并不再动作的乌鸦,不知哪一只先叫了一声而后成群地躁动起来。苍白麻木的鬼使僵硬地伸手把飞来的乌鸦头首一口咬下,漆黑黏腻的血液顺着他的嘴缓缓流下,乌鸦起先还能挣扎扑腾几下,之后便没了动静。
薛宁先发制人地以手成拳攻到纸人面前,他手上的折扇犹在动着,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所谓的攻击。纸人片薄,显然是接不下这一拳的,果不其然他的肩膀处便被打穿出一个窟窿。“这么不结实,”薛宁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都漏风了。”
对面难得一阵沉默。
他顺势极快地在原先的窟窿处外下一划,纸人的整条胳膊便被撕了下来。“哈……”他的沾沾自喜只在喉间过了一瞬,倏而感到不妥。瞬及收势后退,露出的四肢却仿佛被什么丝线覆住,动弹不得。
“笑啊,怎么不笑了。”对面的人恶趣味地动了动手指,十指指骨处皆缠着细细的丝线。
薛宁尝试地抬了下手,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地痛楚,不多时那处关节冒出一层细密的血珠。
他看着薛宁忿忿不平皱起的眉头,笑道:“怎么,还觉得委屈?”说罢,手下犹是作弄似地动了动,面前的少年带着一副奇耻大辱的表情随着他的动作转了转圈,摆了摆腰,随即下腰,全了贵妃醉酒的舞姿。薛宁恨不得咬碎一口牙将那人吞吃入腹,那人犹是意犹未尽地贴上来赞叹:“真是好腰力啊!”
薛宁忍无可忍地吐了口唾沫,正巧吐在他描了绛红嘴唇,那团绛色立时糊了一片。“哈……”他笑音只出了半个音节,纸人反手一掌扇到他的脸上。薛宁有些懵,纸人的力道虽然不大,可猝然一掌下来还是让他糊涂。“你干嘛……”话还未说完,“啪”地一下又是一掌。
“小人。”
纸人怒气未消,啪啪几个巴掌,“把他给我带回御鬼道。”
在满室的嘴巴子声中,姜且江庸平诺诺应了声好。
“至于……”他走到被鬼使吃得七零八落的林平秋前,“阿三,你不是还没有鬼使么,送你了。”
“这……”江庸平点着脚尖往那处望了望,嫌弃道:“这也太寒碜了。”
“配你这没用的东西足够了。”
“师兄,这一路上这么安静该不会是死了吧?”江庸平暗戳戳地回头看被横络在马上的薛宁,一身单薄的道衣被连夜折腾出几个破败的不堪的小口,细嫩的皮肉上犹能见细小的丝线附延其上,长及背腹的青丝一泻而下遮住他温顺柔和的面容,原来张狂而嚣张的青年此时一动不动地趴在马上,实在是很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家的祖师爷一个下手没轻重把人给打死了。
姜且没理会,少年老成似地抿紧嘴,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紧远处的青山。江庸平不知自己又哪里惹这大少爷生气了,只好一边分神去看身后的薛宁一边讨好地看着他。
一路上真真是无聊且沉闷。江庸平受不住了,“大师兄你渴不渴,我去那边的小溪打点水。”也不征求旁人的意见,一个翻身下马径直跑远了。
等到闹腾的背影远了些,姜且将将松了挺了一路的背脊。
“师兄,你看是破相宗的族徽。”江庸平突然像只兔子似的奔到姜且面前,攥了帕巾,“名门望族果真不一样,连帕上的花纹都比我们的气派。”他将纹了刀剑族徽水淋淋的帕子拿到鼻尖前深深闻了口气,“好香啊。”
姜且冷冷地盯了他一会,不待他上马便挥了马鞭扬长而去。
这大少爷,害羞什么。江庸平攥着那一帕子方巾心满意足地上了马。
人的防备心是有限度的。越是自以为安全的境地越是松懈。
薛宁状似人事不知地摊在马上,抬眼望了望不足百丈处悬崖上一派正气的道观,与马驹混在一起的影子里不知不觉冒出几丝微弱的黑气。
江庸平一脸病怏怏地将脑袋团在马头,道:“师兄,我突然觉得好晕啊。”
姜且不耐地鄙视道:“废物。”
江庸平被他刺得满心委屈,正要反驳身下的马驹却是忽然发了疯,长嘶一声,前蹄不断抬起放下用力地甩开背上的人,鼻中气息紊乱狂躁不堪,江庸平一时不查竟被甩脱了去,痛叫一声。
姜且还能够勉力制住,正打算下马,江庸平反是朝他身后急急喊了一声:“师兄,小心那个野道士!”
他立即俯身反手抽刀一划,动作流畅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意,简直算得上三宗四道少年人里漂亮的身法,只可惜手下并无任何击中物体的触感。
“跑了!跑了!”
他回身看去,之前以为被自己祖师爷出手重打得半死的野道士此时倒是如同入了水里的泥鳅,没了满身的狼狈猛得扎进了林子里消失不见。
“怎么办,临到家门口都被人跑了,这下又要被祖师爷罚在历代掌门的牌匾前谢罪了。”江庸平犹是倒在地上起不来,哼哼唧唧地捂着脑袋叫疼。
姜且真是满心的气愤。甫一下山带个拖后腿的小师弟就没顺心过。术法差劲智商低下不说,除了好吃懒做便只剩下了一张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不耐喊道:“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还不快起来!”
他安置好平息下来的马驹,转眼只见江庸平仍是躺在漫天的黄土中央,一张小脸却煞白。
薛宁扪心自问活了二十一遭,除却幼时大荒那年,哪件事不是由心由己顺风顺水。一时的安生日子过惯了倒在这上头栽了跟头。他咬牙切齿地躲在山岩一处可容一人过处的石缝,所及之处除了鸟兽虫蚁便是冻入肌骨的冷泉,再看身上黏成一团勉强能看出是一件青灰的道袍,他恨不得把所谓的御鬼道祖师拎出来千刀万剐剐成肉片下了油锅就菜吃。
天色渐沉,崖上的道观燃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尘烟起了几分人气。薛宁正兀自冷笑,不料那如星点似的灯火如今成了豆大的火粒,沿着崖上的山路成线地往山下去。他一惊,只怕是御鬼道的人搬来了救兵来抓他来了。
他现所藏身的山体御鬼道的人未必不知道,御鬼道占据西陵数百年之久,山上山下一草一木想必都了然于心,他要是不知好歹继续躲在这里,成了下酒菜的人倒是自己了。
薛宁拢了拢仅能蔽体的道袍,冲向崖上道观正垂对着的一潭深泉毫不犹豫地潜了下去。
深冬水寒,薛宁平日里虽不怕冷却犹是被这可折胶堕指的寒气狠狠哆嗦了一下。水下的时间似乎被折成了慢速叠放,所有与世的喧哗瞬间遥不可及,眼前也只有模糊不清和无处着力的失重感。
岸上的灯火来了又去,胸中的窒息渐渐加重闷疼。薛宁反身上浮,背后却是触到了冰冷铁锈的锁链,他竟没发觉身后何时多出了一具被锁链锁住的棺椁,不,不止一具。即使是在水下深尺视力不明的状况下,他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密密麻麻被锁链锁住的棺椁悬浮在水中,而之上的棺椁板上无一例外地刻着金丝八卦阵。
他究竟是犯了什么大忌,居然时运不济到闯了人家的祖坟。
薛宁这下反是不顾及岸上的人了,一转身游进大大小小的棺材群里,勉力探究这御鬼道的先人是否还有遗留舍不得的术法为后来人做贡献。只可惜半大的棺材群都是被手腕大粗的铁链锁住,名门做派,真是自私自利到极点。
正打他放弃无用功,却猛然发现偌大的棺材群中央浮着一具金丝楠木雕成的棺木,与其他刻着八卦阵的不同,这具棺椁倒是刻了满层的人间富贵花,再铺上细密的金粉即便是在水下也格外地打眼。薛宁再靠得近了些,才发现其上竟无锁链覆住。他一时大喜过望,伸手便推开了棺椁板。
里头的御鬼道先祖似乎很在乎自己的身后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仙逝多年犹如在世时栩栩如生,乌发雪肤,眉若远山,是难得一见的死鬼美人。
薛宁将手探进棺内,指尖不过才碰到那人的胸口,手腕处却陡然一沉,已故的死鬼美人抓住他的腕骨,一双金灿的双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直接呛了口气,本就涨疼的胸口此刻更是如千万根针扎着,动弹不得。昏昏沉沉间只觉炙热的热度透过腕骨,烫得人脊椎骨都微微发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见到身下那人一张一合的嘴型,明明不该听见的却犹如寺间沉钟撞入他的天灵盖。
他说:“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