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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雨夜 ...

  •   凯瑟琳夫人的追悼会在今夜举行。

      晚上十点,天空下起了小雨。

      伯爵夫人府的来客陆陆续续来到,先是几辆轻便的马车悄悄停在了门前,接着从里面走出了带着黑色面纱的夫人,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马车,下来了一位神色肃穆的先生。

      有人说,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机会就是在他的葬礼上。

      倘若他的亲友来者寥寥无几,或者在场吊唁的人多同死者交际稀疏,参加葬礼如同春际出游一般心情松快,那么此人生前大概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物。倘若葬礼场面宏大,来者皆是面容哀戚,献上的每一朵花都饱满完整,那么他活着时也该是高朋满座、受人尊敬。

      这种想法叫人们对于葬礼场面的要求变得越来越高,这甚至成为了生者是否善待逝者的评判标准。

      但是今夜集会的举办者似乎并不在乎这种排场,她特意将追悼会定在了夜深人静的时刻,并且没有惊动太多当地的名流。

      这一方面是因为奥莉小姐不想叫那位夫人以这种方式成为众人的谈资,另一方面,皇室的某些成员一向不满凯瑟琳在丈夫死后抛头露面,如果追悼会在德罗斯第引发了轰动,那这恐怕会成为他们攻击这位夫人品行不端的又一由头。

      在这场秘密的追悼会中,受邀的大多是同凯瑟琳夫人交好的友人,她们同那位夫人都有着十年以上的交情。

      这些女人平时聚在一起打发时间,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同丈夫一起的时间还要多。

      当这些夫人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她们话题大多是男人和孩子。

      而凯瑟琳夫人与她们不同,她寡居,无子,是个叫人怜悯又叫人羡慕的女人。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建立友谊。女人们的友谊在不停的说话过程中建立,她们品评茶点,讨论时尚,抱怨丈夫,到了后来彼此之间几乎无话不谈。

      所以当接到凯瑟琳夫人讣告的时候,这些夫人表现得比谁都伤心,以至于她们到场时不得不用黑纱遮住自己红肿的眼睛。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同凯瑟琳夫人来往密切的人物,市政厅的几位先生就在邀请之列。

      他们进屋后就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扣在胸前。献完花后,他们坐在那些轻声啜泣的夫人旁边,一言不发。

      在这场追悼会上,没有神父主持,没有赞歌和祷词,来人也只有寥寥二十余个。相比于那位夫人活着时的名声和地位,这样的收场稍显落寞。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样突然。” 一位夫人找到奥莉小姐道,“您一定要节哀。”

      奥莉小姐的面容隐在黑纱后,她轻轻点头,并向那位夫人道谢,感谢她的安慰和到来。

      那位夫人道,“在我的家乡有一个说法,葬礼上下起了雨,代表着逝者已经安息。所以凯瑟琳的灵魂此刻已经去到了神的身边,请您放心吧。”

      尽管奥莉小姐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但是她还是从中得到了些许安慰。

      另有一位先生找到了奥莉小姐。他告诉奥莉小姐,市政厅打算为凯瑟琳夫人塑像,以感谢这些年她对于市政工作的支持。

      接下来又有其他人找这位年轻的小姐谈话,等到人散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

      雨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宾客已尽,烛火将歇,只剩下值夜的仆人正在为放置棺椁的大厅落锁。

      正准备离开的仆人被那从阗黑走廊里传来的动静吓得悚然一惊——这可不能怪他神经纤细,毕竟此刻门内还躺着一具美丽的尸体,在这种情况下,人很难不胡思乱想。

      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杂乱、匆忙,看起来来人似乎并不只一个。

      在那男仆紧张的注视下,今天的最后一位宾客从黑暗中走出。

      那淋了雨的斗篷在烛火下闪闪发亮,随着来客的行动,雨珠汇落,不断地滴在地上。

      男仆有些惊诧,他举起了烛台想要看清楚兜帽下的人,但是跟在那位奇怪客人身侧的人压住了他的手腕。

      男仆认出那正是长年跟在弗罗尔斯家主身边的那位执事。

      “不要叫好奇心冒犯了重要的客人。”执事道。

      伯爵夫人府上的仆人都对这位老执事敬畏有加,他那双深沉威严的眼睛,礼貌却不容拒绝的话语,都叫这里的仆人察觉到他的强势,不敢懈怠。

      男仆似乎想问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把自己疑惑的话语咽了下去。

      那位执事的态度足以说明来人身份尊贵,而且显然,那位大人并不想要别人瞧见他的模样。男仆知道自己没有必要为了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恪尽职守而得罪一位大人物。

      可是这样的选择却并没有为他带来幸运。

      等到大厅的门关上之后,老执事半跪下来,为他的小主人摘下了手上的权戒。

      那是主教的身份象征。

      “您该更谨慎些。” 老执事道。

      “您的每一次疏忽,都会有人因此付出生命。” 他道,“现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未来或许就是您珍视的人。”

      可是他的小主人是这样的年轻又愚蠢,他终将犯下许多过错。

      况且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听什么劝告,也不在乎别人是否认出了他。

      老执事的话语刚完,那位年轻人就抽回了手,转身向着大厅中央,向着他的母亲走去。

      他来时是这样急迫,现在却又变得怯懦。

      二十多年的思念在这短短几步走到了尽头,名为母亲的幻想落地,现在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那躺在玫瑰花丛里面的夫人露出了面容。

      她的模样整齐又高贵,细碎轻盈的额发都被整理得服帖,除了脸庞以外,耳垂的和露出的小半截脖颈都敷上了粉,看起来面色红润,如同她活着时一般。

      可是她冰冷的身体和僵硬的四肢叫人清楚,这里躺着可不是一位睡美人。

      她的脸上毫无痛苦狰狞的痕迹,但是多伊尔知道,她的死亡并非外人所见的那般高贵、温和,她是在痛苦的窒息和痉挛之中消耗了最后的生命。

      今夜最后一位哀悼者走近了她。

      如果她此刻能够睁开眼,她会惊讶地发现这个孩子竟然长得同她如此相像。

      这样相似的长相是母子之间甜蜜的诅咒。

      一方面,这是他们血缘的证明,另一方面,这种相似引人猜测——这也是主教很少出现在人前的原因。

      凯瑟琳夫人的暴毙固然是一件憾事,但是对于某一些别有想法的人来说,却叫他们松了一口气。

      这位夫人自己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成为了许多人的阻碍。

      欣欣向荣的弗罗尔斯家族需要一枚美貌、心思玲珑的棋子,他们想要与皇室联姻带来的利益,同时还贪恋着神权的威仪。可是这位夫人却常常对他们的话视若罔闻,还迷恋上了一位籍籍无名的神父。

      皇室需要的是一位本分的寡妇,而不是一位叫他们蒙羞的交际花。他们暗地里说,她丈夫死去的那一天,她该同他一起进入坟墓。

      爱子心切的父亲不想叫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在此之前,他必须为他斩断一些危险的、会叫他软弱的因素......

      蛰伏在黑暗里的,每一道虎视眈眈的目光,都等待着上前将那位夫人脆弱的脖颈咬断。

      她所依仗的、曾经依赖的,都准备将她抛弃,而她曾经抛弃的,却追逐着想要保护她。

      多伊尔摘下兜帽,弯腰在母亲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__

      这注定是一个肮脏的、历史性的夜晚。

      因为一个女人的死亡,一对父子反目成仇。因为一个陈旧的秘密,一场倒戈的好戏就要上演。

      某个嗅觉的敏锐的人不该没有察觉,除非他遭遇了叫他无能为力的事情——比如沦落到了跟肥啾争宠的地步。

      这天晚上艾伯特神父在家。

      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他并未收到追悼会的邀请,因此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逗弄宠物打发时间。

      这位神父非常善于利用这些空闲的细碎时间,随身携带着一本书几乎成了他的习惯。而睡前的阅读也是他的习惯之一。

      除宗教典籍和著作外,艾伯特神父在其他方面也涉猎广泛,地理、历史、建筑、音乐,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一样是他不感兴趣的。

      但是艾伯特神父对这些内容都浅尝辄止,若论起对某一个方面的了解,这位神父都不如那些专攻此业的学者们。

      这种程度的博学已经足够这位神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他的目的似乎也在于此。

      当神父专注于书本内容的时候,那只窝在他手边的猫咪用尾巴勾起了一页纸,然后将尾巴压在了上面,叫他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

      神父好脾气地把那黑色的尾巴尖拎开,然后展平了书页上的褶皱。

      那只不甘寂寞的猫继续凑上来,躺在了神父的面前,翻开肚皮向饲主展示自己的温顺。

      当神父把它抱到腿上的时候,它歪过脑袋,像是舔舐自己的绒毛一样舔舐着神父的手腕。

      明明是猫却有着狗一样的习性。

      神父并没有阻止这只猫咪表达对主人的亲密,于是很快,那位神父的手腕就因为粗糙的舌头微微泛起了红。

      “唧!” 这时候,上蹿下跳一天的肥啾来到了神父的房间里。

      这只幼年期的芬布尔正处在它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府上的仆人们都习惯了它像个小炮弹一样在房子和庭院里横冲直撞。

      与此同时,这只蠢鸟也给仆人们添了不少麻烦,总是一不留神,它就溜进了鸡笼,或者正准备跳进装着沸水的汤壶里。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它的性格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于芬布尔一族的记载并不多,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智慧且对人类充满警惕的种族,可眼前的这一只小东西显然还不具备这样的特质。

      神父接住了从书架上掉下来的肥啾,然后把那晕头转向的小东西放在了书桌上。

      如果说,芬布尔漫长的幼年期都是这样不着调的样子,那么它们数量稀少也在情理之中。神父想到。

      神父腿上的猫抬头看了看新来的伙伴,轻轻甩了甩尾巴。

      等到肥啾缓过劲来,它又吭哧吭哧地跑到神父的手边,熟练地把脑袋伸到了神父温热的掌心里。

      “主人不在,咱们可以亲近亲近啦!”

      猫咪的尾巴一顿。

      神父可听不出那些唧唧的叫声有什么区别,于是他像平常一样,摸了摸肥啾的头,又挠了挠它的脖子,叫那小东西舒爽得眯起了眼睛。

      “还要!还要!”

      神父不得不一只手压住书页,一只手去照顾那只贪得无厌的肥啾。

      “还要!还——”

      “啪。”

      肥啾被无情地扫落在地面上,滚了两圈,有些懵地坐在原地。

      我、我怎么下来的?

      等它抬起头,才看见了神父腿上那只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的猫咪。

      那种没有耐心的眼神,以及刚才熟悉的挨打的力道,都叫肥啾在那只猫的身上瞧见了它的主人安德里的影子。

      但是显然,这只脑容物不及坚果大的愚蠢小鸟还没意识到眼前猫的身份,它只将那猫当成了主人用来讨好神父的新宠。

      “要好好相处。” 神父注意到了两只宠物之间并不友好的气氛,于是伸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脑袋。

      那猫叫声细细的,撒着娇拿头去蹭神父的胸膛。

      肥啾哪懂这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险恶,笨头小鸟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唧唧吵闹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到了后半夜,屋内的动静歇下,屋外的雨声渐大。

      一鸟一猫已经睡着,只剩下神父一人守着黑夜。

      雨点打在窗沿上,那沉闷的声音叫人不由得担忧起了庭院里那些金盏花——它们并不会喜欢这样湿漉漉的天气。

      那些金盏花是在五年前栽下的。

      彼时,鼠疫的阴云刚从德罗斯第的上空移开,但是它带来的创痛却还未愈合。走出屋门的德罗斯第居民开始在房子周围栽种金盏花——医生们曾经在鼠疫中用这种花为患者外敷伤口——那些如同金子一般灿烂的花儿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一点以往的勃勃生机。

      时间过得这样快。

      神父隔着蒙蒙雨雾看向外面。

      每个人都在剧情的鼓点中走向自己的结局,在鼠疫中死去的人是这样,凯瑟琳是这样,他自己也是这样。

      这个世界予他痛感,叫他知道它的真实。

      这真实叫他更加迫切地先要逃离既定的命运,又叫他无法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他在这个世界太久了,虽然他是一粒不属于这里的种子,但是时间叫他生根。他通过根须汲取营养,也通过它们感受疼痛。

      而那个疯狂的计划需要他砍断自己的所有根须,抛却一切曾叫他产生过归属感的东西,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这是一个并不轻松的决定,但是艾伯特在这一点上从未犹豫,因为他对于自己想要的从不动摇。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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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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